这么一想,果然好有道理。
富贵哥心安理得地闷头做他的炼庐大事业了。
哎!可惜农忙时节,连二傻那憨货都被拉到队里的田地出大力,他再怎么心狠也不能让个二傻子夜以继日地干活吧?只能悄悄给他捎点加特效的好吃食,尽力帮他也补补。
可怜这炼庐的地里活,就只能大半自己扛了。
幸好小乔会来事,早早放学就来帮忙,把家里地里收拾得利利索索,让富贵哥惬意万分。有时曹富贵都忍不住咂舌叹惜,叹小乔不是个女的。
小乔要是个小娘,他老早就把人当媳妇养了,这么听话又能干的乖媳妇,哪找去?!
劳累了一天,呼呼睡下,已经小半年没缠上富贵的噩梦又不期而至。
曹富贵半夜大汗淋漓地惊醒,瞪着窗外的暗夜辗转难眠。
第48章 预报
梦里狂风骤雨, 溪水暴涨,快要收割的麦子被风吹倒在地,更被狂暴如泄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田头路边不时有大树被风吹得轰然倒下,有些甚至连根拔起。队员们顶着风雨, 冒着生命危险在地里艰难地抢收,连人都快被吹得飞起来, 除了一地的泥泞, 根本收不起半点粮食。
风急雨骤,台风过境来得快去得更快, 不过一个昼夜, 摧山倒海、狂卷而过的乌云就突然烟消云散,雨止风歇,重又恢复了烈日炎炎的好天气。
只是被风雨摧残过的麦田里只剩下一地狼藉, 成熟的麦子倒伏于地, 浸泡在泥水之中,霉变、发芽, 能够收回来的不过三四成。
憔悴得不成人样的队员们,一脸麻木地用自己的双手,从烂泥地里抠出尽可能多的粮食,眼泪都已经干涸。
这个场景其实在以前的噩梦里也零星闪过, 那时他心里牵挂着饥荒和小乔悲惨的命运, 根本没有仔细分辨留意。而这一次, 梦里的景象如此清晰而恐怖, 狂风吹在身上,站都站不稳,暴雨打得脸颊生痛,就像是他真的经历了那样一场天灾。
曹富贵楞楞地坐在床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心头就像是被塞了团炭火,又闷又烫,焦灼生痛。
黄林村地处江南,虽然在高山之上,丘岭山壑之间,其实离着海并不远。翻过几重山,穿过一片滩涂地,再向东就是东海之滨。
台风往年也常常经过,一般七八月份居多,而且多会在海岛或是沿海的渔村登陆,风尾巴刮到到县城里都不多,更不要说是黄林村这样的高山村落里,最多不过是有些局部的影响。夏日炎炎之际,村里的孩童们都盼着台风能多来几次,就有凉风阵阵,乌云滚滚,还能带来几天的阴凉,最多也不过下几滴雨,多少好。
可梦里的却不是那样调皮又舒适的台风外围小尾巴,而是狂暴到能摧毁一切生机和希望的恶鬼。
梦里的“他”也在抢收,跌跌撞撞扑倒在泥地里,被尖利的石头划破了肩膀,血水混在泥水中,蔓延在身周,手里不过是几把能攥出水来的倒折麦穗。
曹富贵回想着梦中生产队里凄惨的场面,再想想以往几次噩梦,都像是在另一个“相同”又不同的世界里发生的事。就像梦里的饥荒,小乔挨打、要被孙光宗丢下山崖,甚至是他自己为了抢粮被民兵打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确实可能发生的事,却因为他的不同选择,造成了不同的后果。
他越来越相信,梦里的事也许就是上一辈子,或许就是小乔上一辈子经历的事,老天爷看他富贵哥上一辈子下场太凄惨,借着小乔的眼睛在上辈子看到的,让他预知了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这梦里未来的台风,也像是小乔的遭遇那样,是确定会发生的事,那这个未来能不能被他所改变?
曹富贵跳下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磨着牙根拼命琢磨。
所谓天灾人祸,如果是因人而起的灾祸,就像小乔身上的事,他自己抢粮的事,只需要在适合的时机出手干预,或者是下定决心作出选择,自然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可是遇到天灾,就像是饥荒年景,他要不是撞大运继承了老祖宗的炼庐宝贝,就算是事先知道了会有饥荒,又能怎么办?不过是饿得半死,还要比不知道未来的旁人更多一口怨气,要么就是偷摸盗抢,下场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台风这玩意,老天爷想让它来就来,想让它去哪里又怎么会是区区一个普通人类能干涉改变的?主席说人定胜天,可特娘的要靠他富贵哥一个人胜这“天”,还是洗洗睡吧!
胜不过,那只有避。
怎么让长在地里不能跑的麦子避过这一劫?
如果台风肯定会来,粮食又避不开,那只能抢收。
问题在于,这特娘的“预知噩梦”只有“乔应年”曾经经历过的一些场景,根本没有具体的时间,他还是根据梦里几次事件发生的时间推测,台风应该就会发生在今年的夏收。至于会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小乔在梦里也没盯着日历看啊!
麦子收割是有严格天时的,既要颗粒成熟又要天晴无雨,早收晚收影响都很大。早收几天麦子没熟透会少收一两成。收晚了万一有点雨,麦粒霉在穗上,直接发芽都有可能。即便没雨,阳光暴晒,熟过头的麦粒甚至会崩开散落,造成损失。
一没凭据,二没确切时间,就算他不顾一切跑去和三阿爷说要刮台风,赶紧收麦,人家也只会当他发昏说胡话。人微言轻,麦收这种大事,他哪里插得上嘴?
曹富贵烦躁地挠挠脑袋,拼命想招,这时候他倒是有点后悔平日里言行无状,在那帮说了算的大人们面前没甚份量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日日说话做事都要规规正正,周全万分,这特娘的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哼!阿爷难得想帮忙救粮反倒还要为难自己,这是哪来的道理?
憋气归憋气,他心头惶惶,哪里又做得到“随他去”,看着乡邻和亲人们辛劳大半年的庄稼,眼见就能收获,却被老天爷一只喷嚏打得落花流水?
富贵性子光棍,一时想不出来办法,当即裹了被子翻身睡觉,平白虐待自己不是亏得更大?总归会有办法的。
一大早起床,富贵一双黑眼圈,瞌睡面貌,泡饭差点灌进鼻子里去,呛得他咳了好大一阵。
“侬个小人,吃饭也神游四海,专心吃!”阿奶皱着眉头,拉过帕子替富贵仔仔细细擦拭干净,轻声念叨。
“我想点事体,走神了。”富贵嘿嘿一笑,呼噜呼噜扒下一碗泡饭,拿了饼子一边啃,一边振作起精神问古,“阿奶,阿爷,老早辰光,阿拉黄林村发过大水,刮过台风伐?”
阿奶一楞,摇摇头:“我嫁到黄林村这几十年,台风是年年刮,风雨也不大。好像山溪只发过两次大水,有一趟碎金溪的水都漫到屋沿边,各家都抢着捞鱼,侬阿爹也欢天喜地捡了条大鱼,说是要给我补身子……”
她提起大儿子声音也低沉下来,伤感地望向自家男人。
阿爷拍拍阿奶的手背,对孙子说道:“老祖宗避难找到黄林村这处风水宝地,轻易不会发大水,台风有是年年有的,影响不大。不过我小时候,倒经历过一次‘龙唤水’,天上噼里啪啦雨水带着鱼一道下,刚好也是这样的麦收季节,糟蹋了大半的收成。”
当地人讲的“龙唤水”就是如今说的“龙卷风”,这种稀奇事几十年才遇到一遭,不能当作成例。
几个小孩听着稀奇,纷纷向阿爷打“龙唤水”是个啥样子,被二婶赶鸭子似的赶下桌,大人们都忙着要上工,哪来的时间讲古?
曹富贵摸摸下巴,啜着牙花,觉得还是得去县城里走一趟,横竖离麦收还有点时间。钱家姑爹和阿爷都是有见识的人,看看他们那里会不会有什么消息和办法。
他一转头,正对上小乔的一双熊猫眼,吓了一大跳,问道:“侬这是咋啦?夜里做贼去啦?”
阿奶啪一记拍上富贵的臭嘴,呸呸两声,呸掉他的童言无忌。
小乔悄悄瞥一眼富贵哥的嘴,摇头答道:“没事,没睡好。”
曹富贵点点头,也没放在心上,跟阿奶说了声,当下就起身去县城。
他赶到大姑家时,正好吃午饭,大姑当即斩了只刚抢购来的红膏咸蟹,又做了道富贵爱吃的红烧肉,炒盘小青菜,把宝贝大侄子喂得喉咙都塞直了。
“……多吃点,不是托侬个福,家里哪来这么些吃的。”
曹连秀压低声音,不住往富贵碗里挟菜。
如今大形势不好,城里供应紧张,农村日子也好不哪里去,住在院子里的人家都有好几户被精简“动员”到乡下去了。要不是富贵时时记挂着她这大姑,时不时送来肉菜粮食,青柱青石连吃饱都难,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肚腩都长了层薄膘。
听人带信说富贵来了家里,曹姑爹下班匆匆赶回屋里头,和钱家阿爷陪着富贵一道说话。原本两家就亲近,如今有了古玩玉石交易这条线,他早就不把富贵当个普通少年、平常亲眷,而是个有门路能“对话”的灵醒人。
“……麦收前的天气?”
钱姑爹眨眨眼,神情略有些古怪,富贵居然会操心这些事情,这不是生产队里队长该忙的事情吗?
“这个可以看天气预报吧?我们县里也有气象站,报告虽则不是很准,多少也能有点比照。”钱老爷子想了想,说道。
气象报告是老早就有的,近两年中央才取消加密,在报纸和电台公告,用来指导和帮助各个行业的生产,服务人民生活。因为科技水平有限,这报告不能提早较长时间预报,也不是特别准,如果有什么特大的自然灾害,政府一定会尽早通知。
只是乡村里面老农能识天时天象,对这些新事物多半不太了解,各个生产队还是看天吃饭居多。
“天气预报?”
这东西好啊!曹富贵精神一振。
他平时东游西逛,也不怎么看报纸,听广播都是捡着有趣的听,偶尔听过一耳朵天气生产什么的,哪里会留心这些玩意。现在听钱阿爷这么一说,这可是政府指导农业生产用的,台风这么大的事,多少都会有个预告吧?就是算是提上一两句,拿回生产队去,那也是政府白纸黑字的公告,多少有、有那个“权威性”!
只要关注报章,到时再去县气象站里弄个说法,哪怕再含糊其词,有他富贵哥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唬着三阿爷让队里稍作点准备,那还是没有问题的。
第49章 雨至
“……三阿爷,要相信政府, 相信科技, 紧跟时代晓得伐?你看看报上的预报,‘超强热带气旋’近期将在我省沿海登陆, ……要求各级基层提高警惕, 做好灾害预防。”
曹富贵手里拿了张今日的省城日报,指着一小块豆腐干文章, 唾沫四溅, 向三阿爷宣扬新时代的气象预报。
“富贵啊, 你这是长大了,都晓得关心天时农事了。”
曹书记戴上他的老花镜,仔细地念了一遍报上的文章, 点点头, 很是欣慰。
大队里也有报纸, 不过一般是邮差三五日一送,山坳路难行, 哪里能像城里日日有最新消息。报纸他倒是时常读的, 不但读,还要聚拢群众一道学习中央的最新精神。可对于报上的天气预报版块, 还真是不太注意。
一来拿到报纸太迟, 预报都过期了;二来山间天气与平地不同, 倒像是孩儿脸一日三变, 老农有时都看不准天气, 城里的报纸上更不会特地播报他们一个小小山沟的天象, 看了也白看。
至于台风,这东西不是年年都要来几次么?也没见哪次有大动静。
“三阿爷,你不知道,我在城里头看到这张报纸,心里也是一咯噔。看看,‘超强’!我特地去县气象站问了专家,人家说了,这次台风有点特别,风力特别强,路线特别怪,我看了专家在草稿上画的线,据说是很有可能刚好要从笔架山上刮过。 ”
曹富贵一脸担忧,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张带了县气象站红头的便签纸,上头细致地画了一幅风行路线示意图。虽是寥寥几笔,那一团风向示意,正正从海滨经过笔架山,整个林坎大队都在风圈之内。尤其是黄林村,首当其冲!
曹书记看到县气象站的红头纸,这才真正重视起来,拿起图纸细细端详,看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问道:“要是台风真会经过林坎大队,照道理上级会下紧急避险通知啊?”
“人家专家讲了,‘可能’,很有‘可能’!”
曹富贵指着图纸吹得天花乱坠,把专家的种种推测都讲了一遍,“……总之,天气预报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专业也不能打包票,哪里可能下发正式通知。早早预备总是万无一失,麦收就在眼前,要是被台风暴雨一浇,半年的收成都泡汤了!”
曹富贵能见到这位气象专家,还是多亏了钱老爷子介绍,私底下认识的,这位也是老物件换粮食的收益者。要不然公家单位的门哪里这么好进,公事来往都是要开单位和地方的介绍信的,哪里有随便来个少年就能咨询专家的好事。
专家画出来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准确的台风行经路线,而是几种可能之一,既然有老钱介绍基层群众咨询,他也是尽力解说,解释种种可能,当然也不可能下定论说一定会经过笔架山黄林村。
曹富贵要的就是专家的名头,扯了气象站的虎皮,红头纸上描述的“可能”,就会引起大队的重视。
“这事体我会通知下去,让各生产队多注意天时,万一有台风来,也能尽力抢收……”
曹伟岩眉头紧蹙,把这台风的消息放到了心头。
不管怎么说,富贵有一句话不会错,有备无患。只是提早收割对收成影响太大,不可能只凭这点“可能”的消息就决断,这种责任谁也背不起,只能是多作预防。
“三阿爷,你看看这东西!”
曹富贵招招手,让小乔把他做的收割利器拿了过来。
“甚东西?”曹书记眯起眼,上下打量小乔手里的古怪竹制器具。
“掠子!这可是抢收利器,关键就是一个‘快’字。只是要找一批人高马大有力气的队员好好练一练,万一台风真的来,这东西一个就可以顶得上四五个人工。”
曹富贵拎起掠子作示范,以他的身高和力气用这玩意还有些勉强,像二傻这样的壮汉来用,真正是一个顶十个,好用,而且省时省力。
三阿爷眼光毒,也是个能决断的人,看了“掠子”的示范,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收割的好东西,当即拍板,让各个生产队都赶制,拉上民兵们统一训练,哪怕就是台风不来,用这东西抢收也是好处多多。
这些事务自然由曹书记分派下去,不必富贵哥一个群众百姓多担心了。把小乔亲手做的那只“掠子”丢给三阿爷,他便放下一半的心,带着小乔回家转。
剩下的另一半,那只能紧盯天时,看老天爷的发落了。只要再撑过六七天,麦子就全熟了,到时整个大队的人员都会出动,全力抢收,确保大半年的辛勤成果颗粒归仓。
小乔紧跟在富贵哥身后,很沉默,他望了眼骄阳似火,突然问道:“哥,你说台风真的会来吗?”
曹富贵也抬头望望天,叹了口气,有些迷惘,低声道:“我也不晓得啊!总归还是但愿老天爷不要让它来。”
梦里的场景太凄惨,惨到他根本不希望那些事情会发生,可这些像是预兆般的“噩梦”却总是真真切切地在现实里发生——幸好,他还有扭转“噩梦”走向的机会。
尽人事,听天命。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没有真凭实据想要让队里提前收割,肯定要造成粮食损失,曹书记也顶不住“破坏生产”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