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从破旧的衣服上兜里摸了半天,只摸出一支皱巴巴的卷烟, 他暗叹一声,笑眯眯地把烟递了过去。
“喔哟, 罪过罪过,这么好的纸烟阿拉消受不起,侬自家吃,自家吃!”
赶车的老头一口浓重的江浙乡音, 顾青山竖起耳朵勉强能分辨,这还亏得他在南方城市当了几年干部, 要不然这吴侬软语当真让他这个北方汉子有些吃不消。
牛车在山路上突地一颠,震到了他的腿,顾青山咬着牙根,用力扶住还没痊愈的伤腿, 豆大的汗水从额间渗了出来。
他苦笑一声, 一连老弱病残、牛鬼蛇神,还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顾副市长呢?
“还要往山里去啊!什么鬼地方……”胡敬全拿下自己的眼镜, 用袖子蹭了蹭厚瓶底似的镜片, 面孔愁得皱成一团,凑到顾青山耳根旁嘀咕, “老顾啊!看来不是去什么善地啊!唉,一把年纪了, 也不知这老骨头会不会埋山里。”
他眼角一溜顾青山手上那支烟, 喉头一滚, 一脸羡慕,笑嘻嘻地说:“还是老顾你会藏好东西,哎,我都断烟十天半个月了……”
顾青山苦笑一声,把烟顺势递了过去。
胡敬全连声道谢,接过烟却也不抽,小心翼翼地藏到自己怀里,这才又开始长吁短叹。
张普玉看着他那幅样子,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记嗤声来,引得胡敬全怒目而视,瞪着他尖声道:“你,你这个牛鬼蛇神,坏分子!你哼什么哼?!你……”
张普玉在牛车上坐直了身体,冷冷盯着他,高大身躯的阴影,几乎将胡敬全瘦小的个子头全部罩在了里面,胡敬全嘴唇哆嗦了几下,到底没敢再骂。
“行了,敬全啊,少说几句吧!”
顾青山叹息一声,劝了句。
林坎校区说是南城干校的分部,其实是把身份复杂的一堆残次人员都扫了过来,在最艰苦最纯朴的地方劳动改造肉体和精神世界。原来大家的身份职位各有高低,从事不同的行业……如今,谁还值当看不起谁?
他眯眼看着前后一溜的牛骡车队,心底隐隐还是有一点希望,就算山沟再穷,起码这个大队的干部们还是重视大家的,肯让这么多大牲口来接人。
这里的六七十号是先行部队,后面还有几十位家属,老老小小的,要等这边安顿下来再看是不是能过来。也有几位学员身边跟着亲人,多半都是再没有旁人照顾的,只能跟着来打前哨。
深秋的寒风一阵凛冽过一阵,坐在前头几辆车上的“战士”们都是老大不小,一把年纪的,刀割一般的寒风吹在脸上,大伙都埋下头去,尽力把身子缩成一团。
转过山腰的坎,带队的车把式突然长声吆喝了一声:“到咧——”
昏暗的前路上,坐落在山谷的村庄前,突地亮起了几盏稀疏的灯,金黄灿烂的电灯光虽然照不到跟前,却仿佛带来了一点暖意。
“哎哟!这村里还通电了啊!”被颠得昏昏欲睡的胡敬全立时精神起来,直起身子,托着眼镜使劲往那处张望。
后头的车子也传来了学员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光芒总是能给人带来点精神上的振奋。
咣咣!咚咚咣!
敲锣打鼓的声音突然之间响起,只见许多乡民站在山道边,嘻嘻哈哈伸着脖子往车队这边张望,一位胡子花白的老汉穿着整整齐齐的四兜中山装,站在最前方,挥手向着这边招呼。
他的身后,站着个俊俏的年轻小伙,两手挥得跟鸡爪疯似的,正卖力地指挥着乡民们手上的土乐器,只见他兴奋地转头望望车队,右手上的细木棒子一挑,一声喜气洋洋的唢呐声响彻天际,锣、钹、大鼓声瞬间大作。
当头的老汉举手鼓掌,后头的社员们顿时跟着鼓掌,齐声欢呼:“欢迎,欢迎!欢迎大家来到林坎大队!”
一溜车马停了下来,那位领头的老汉笑眯眯地迎了上来,自我介绍:“欢迎,欢迎!我就是丹山公社的副书记曹伟岩,我身边这几位都是咱们林坎大队的干部,今后要和大家共同学习,共同劳动,共同进步。”
他伸手热情地握住了干校的负责人,一一介绍石河生、刘二六等等大队干部,一边伸手往后一挥,乡亲们立时七手八脚地拥了上来,背包的背包,搀人的搀人,把几十个干部学员和他们的家属都迎到了大队部里。
“同志贵姓啊?你这腿脚不好啊,快快,阿乔,帮我一道扶着这位同志去里边。”那个指挥乐队的俊俏小伙眼睛贼亮,一上来就盯住了顾青山,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我叫曹富贵,大家都是革命同志,顾同志是吧?有困难尽管找我,这十里八乡就没我富贵哥解决不了的难题!”
旁边一位高大的小伙子闷声不响地扶起顾青山,单手就拎起了他背上的大包裹,小心翼翼地掺着他进了温暖的大队部。
“哎!当心当心,包里头有盆子!”
“多谢多谢,我自己来就行了!”
“没事,阿拉乡下人一把力气,这点东西算甚?!”
“哇哇哇!妈妈,我怕!”
“啊——大黄狗!”
“不怕不怕,这狗灵性着咧,不咬人,它,它还会跳舞!大黄,快,跳一个!”
“嗷嗷嗷——汪汪!”
顾青山听着周遭鸡飞狗跳,让人哭笑不得却又热情洋溢的欢迎仪式,眼里泛起了一丝笑意,也许,这里的新生活也不是那样糟糕。
就是,就是这里的老乡太热情了,看人眼神直楞楞的,尤其是那位曹书记,对了,还有那个富贵小哥,看着他们就像是……黄鼠狼看着小鸡崽进了自家的窝!
干校虽说是学校,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他们这一帮老弱病残的有两个排,每排三个班,一个班十来个人。再加上带过来的家属,和揪出来的乱七八糟的各种“分子”,这么些人住宿的问题,就分配了半个多小时。
幸亏林坎这边准备得十分周详,根据干校来员的名单给安排得妥妥当当。
住宿就是大队部后头的原林坎小学校区,为了让干校学员们受到良好教育、改造,大队里特地建了一道围墙,把小学堂和干校校区分割开来。倚着围墙修了一排配套用房,宿舍则是新修的几排瓦房,按着排、班的秩序分宿舍,单人的住合居宿舍,要是有家属的则分配小套间。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借着这次办干校的机会,大队部新拉了电线,装了电灯、安了大喇叭,还装了一只电话,可把社员们给稀奇的,这乡村也跟城里一样,居然都用上电灯电话了!
不过大伙羡慕归羡慕,心里也不急,曹书记都说了,好好劳动,争取以后给各家各户都通上电,队里再买上拖拉机,那才叫赶英超美的好日子,想想都美得很咧!
“哥,你怎么就盯上那个顾青山了?”
小乔跟在学员们身后忙前忙后,看富贵哥跟在顾青山身边的殷勤样,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悄声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曹富贵一脸高深莫测,也悄声道,“侬看看这位顾同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成大事,有大气魄的。侬再看看伊个额头,啧啧!虽然蒙了点灰,这个又圆又光,这叫那甚甚……
对了!贵寿之相啊!这种人就算一时落魄,历经磨难,他朝也会一飞冲天,出阁入相。”
他眯着眼指点自家呆头呆脑的小崽子:“这种金大腿不趁现在抱牢,难道还要等以后临到事前再抱佛脚?”
“哥,现在横扫牛鬼蛇神,你这种话千万别在外头讲。”小乔担心地一把捂住富贵哥的嘴,犹疑地看着他眼,“再说了,你什么时候学的这套看相算命啊?”
“你当我傻啊!嗤,侬阿哥的本事就如大海无边,侬个小赤佬怎么会探得到底?”富贵哥掰开这小子热乎乎的手掌,没好气地回答。
总不能告诉侬,我这是从你的“梦”里看到的,顾青山日后可是常常出现在电视里头的大佬啊!这比大象腰都粗的金腿子,当然要趁着他落难的时候,抱好抱紧抱得呱呱叫!
他眼睛咕噜一转,正巧瞥到陆咏楠和周衡帮着几个年纪大的学员扛行李,两人默契十足,姓陆的小子悄悄抬头一笑那个百媚生……噫!曹富贵打了个寒战,使劲拉着小乔,扛起顾同志的行李就走。
果然不能让小乔跟姓陆的走近,想想万一日后小乔也学这副德性,给自己来个这样的笑,曹富贵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张了开来,狠狠打了个寒战。
为了迎接干校学员的这次大阵仗,又要不影响生产劳动,大队部能出的人全都上了,还把知青们也都拉上了。
宓采苓看着曹富贵像是没看到自己似的,匆匆拉着乔应年走开,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不是滋味,明明,她对曹富贵向来不假辞色,也不希望他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她垂下眼,暗暗叹了口气,轻笑了声,虚荣果然是长在人心底的魔鬼。
第68章 谢谢你
干校的宿舍有三排, 单独隔成了一个院落。
前面一排单身宿舍,后面两排则是给带家属的干校学员住的套间。
人多力量大,大队干部们、热心群众和知青们一起动手,帮着一把年纪的“战士”们搬进他们的新家, 四处都是惊讶喧哗的笑语。
“妈妈!我要自己睡一张床!”
“咦?这里头还有个小灶。”
“连长, 我想申请家属跟随!”
“这个厕所太稀奇了!”
几个随着大人来到林坎的孩子,刚刚从一路劳累的昏睡中醒来,对这个即将成为今后几年暂居的所在,提起了万分新鲜的兴趣。没过一会儿就结队成伴, 上蹿下跳, 在家长的吼声中开始了新家园的探险。
“没想到, 没想到, 曹书记,你们真是, 真是……想得太周全了。感谢感谢!”干校带队的杨连长握着曹书记的手, 感谢连连。
干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军代表驻守在南城总校那头,杨春和作为三连这个“外放”分校“老残连”的连长, 也算是干校驻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了。
这个连的“战士”成分最为复杂, 有京城下放的干部,有沪市的机关干部, 还有几个院校研究所的教授、专家, 甚至还有全国都闻名的文艺工作者……然而, 会被踢到分校来的, 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点——刺头。
杨春和想起这帮子不肯低头和光同尘,又倔强较真的干部就头疼,好在被踢到山沟沟里,日子虽然可想而知会比较艰苦,相对的,这里也不会有太多的约束和条条框框。
但是另一部分跟随而来的——成分复杂的“牛鬼蛇神”们,这一帮子也得安排好,却不能和革命群众们一样,必须要集中居住,便于管理。
曹书记握着杨连长的手,也是情真意切。
“都是为了干事业,为了实现共产主义,分什么你我!杨连长你太客气了,干校学员战士们能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来,那才是蓬荜生辉啊!应该的,应该的,乡亲们老早就盼着你们来了。”
杨连长被这双长满老茧的粗手紧握,心里也是感慨,革命老区的干部群众,觉悟果然不一般。只是有些事情,还是得区别处置,他压低声音问:“曹书记,有没有另外的屋子,单独给那几个……这些‘牛鬼蛇神’需要集中监视居住。”
“这个……”曹书记一楞,还没沉吟两秒钟,自家富贵大侄子挤了过来,满脸笑意地凑到杨连长跟前,压低声音道:“有,有空屋!杨连长,你看那头。”
他指着对面围墙角落里的几间略显得有些破败的屋子,说:“那头是原来的库房,里头改了几个小间,旧是旧点,也能住人。”
杨连长看看这位有些跳脱的年轻人,曹书记赶忙介绍,这是咱们曹家的孩子,念过几年书,头脑也活络,学校里改建工程大半都是他捣鼓设计的,能干着呢!有事尽管找他。
杨春和随着曹富贵去那头的屋子张望了下,三间旧库房改的屋子就在围墙转角后头,与学员战士们的宿舍区既在同一片区,又隐隐相隔,挺好。里头隔出了几间房,虽然有些空荡荡的简陋,倒也干净整洁。
看杨连长点点头,曹富贵立时杵了一把跟在身后的小乔:“快去,帮那几位……干部同志,把东西都搬过来。”
那头干校战士们已经安顿的差不多了,小乔带着栓子他们,帮着顾青山几个各种“分子”背着包裹行囊,搬进了这边的旧库房。
“老顾,你们几个赶紧整理好,和小欧报告一声,也去食堂吃点。”
小欧是专门监管他们几个的战士。
杨连长看人都安排下了,累顿一天,也有些支撑不住,吩咐了几句,就让曹书记带着去食堂,和大伙一起在林坎大队吃分校的第一餐饭。因为学员们刚落地,实在是没人操弄饭食,这顿饭是大队干部们帮着做的。
食堂那头灯火通明,学员们整好东西,成群结队、脚步匆匆地往香气四溢的食堂走,这个点还能吃上一餐热饭食,怎能不让人心情愉悦。
帮忙的大队干部、乡亲和知青们都去了食堂,石队长讲了,今晚这一餐都记在大队账上,大伙帮忙辛苦了,可劲吃吧!
曹富贵拉着小乔没走,手头帮着顾青山整理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凑趣说着话,眼角扫过边上几个。
戴眼镜的小个子细脚伶仃,好像姓胡,嘀嘀咕咕地嘟囔个不停,咽着口水望了眼食堂,手头笨拙地收拾着东西,像是盼着赶紧过去,食堂还能给剩点热汤饭吃。
边上那个叫张晋玉还是张玉晋的,寒着张煞气的马脸,目光偶尔在自己和小乔身上打个转,就仿佛是刀子割过一般,凛冽得很,不像是个好招惹的。
还有个秃顶老头,脸圆乎乎的,看得出原先应当是个体面人,如今却是一脸褶子,呆楞楞的,让干什么干什么,魂都不知飞哪里去了。
再加上一个半瘸的顾青山,好么,当真是品种丰富,老弱病残、牛鬼蛇神都齐全了。
“顾同志,你别看这里样子破旧,我们全部都整修过的。侬放心,我一间间屋子盯着他们修的,保证不会漏半点雨水、寒风。”
曹富贵拍着胸膛给顾金腿打包票,眼光一瞟,正看到他额头冷汗涔涔,右脚微微发颤。哎哟!这位顾大叔腿上的伤怕是没好利索。
“坐坐!顾同志,你这伤没好利索啊!侬要是信得过我曹富贵,我帮着看看?”
曹富贵一把扯过冷着脸的小乔,撸起他的裤管展示自家的医疗手段,“你看,我家阿乔小时候腿也断过,我帮他糊上祖传的膏药,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顾青山看他说得有趣,边上的年轻小伙脸色虽臭,却是乖乖地伸着光腿,任这位富贵小哥摸来摸去,就像是肉铺里的屠夫,拍着猪蹄子自夸好货色。
那个阿乔露出的小腿上,确实有一条长长的疤痕,颜色虽然很淡了,却还依稀看得出当年伤时的狰狞模样,看样子倒是恢复得极好。
“那就先谢谢你了,小曹同志。”
顾青山的腿确实有些支撑不住,在颠簸的牛车上,穿着单薄的衣裤被寒风吹了几个小时,这条腿又麻又疼,像是有几十只蚂蚁钻在骨髓里啃咬一般。
虽说对这位小曹同志的土方子没多大信心,顾青山也不愿意拂了乡亲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