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振国把盒饭打开,里头是些泛黄的米饭,份量不多,上头浇了勺混着肉沫子的酱,边上两三片蔫黄的青菜。他拿出双筷子在衣服上蹭了蹭,递给坐在边上的女人:“秀,快吃点饭,都饿半天了。”
“侬吃,勿用管我。”
女人抱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哪里肯吃这么贵的饭,伸手从包袱里翻出块硬面饼子要吃。
饼子被齐振国夹手抢去,塞进自己的嘴里,他把饭坚定地推给老婆,嚼着又冷又硬的死面饼子,含糊不清地说:“吃你的,饿坏了不是更费钱!”
张口一说话,饼子一不小心就噎到了喉咙里,顿时卡得他直翻白眼,吓得女人一边喊,一边抚着他的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一折腾,怀里的孩子也被闹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一时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周围的乘客都转头瞩目,看到这男人噎的模样大家都有些慌,有人叫乘务员,有人拿了杯子递过来,喊着“灌口水顺顺”,齐振国的老婆手忙脚乱,身子直发颤,抱着孩子呜咽着,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坐在对面一排位置中间,那个长得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突然猛地站起一声吼:“别慌!苗儿,哄哄孩子!阿乔,上,救人!”
他身边的姑娘立即听话地站了起来,从兜里摸出件糖,拨开花花绿绿的糖纸,隔着桌子递到孩子的眼前:“乖宝宝,别哭别哭,糖糖吃不吃?”
孩子闻到难以抗拒的香甜味道,眼眶里的泪都没干,嘴角已经口水直流,停下了哭叫,伸出手啊啊叫着,想拿糖吃。
此时坐在走廊外侧,那个被称作阿乔的年轻人,已经快速从侧边靠近齐振国,伸手轻轻一拨,把慌乱哭喊的女人连着她怀里抱着的孩子一起拨到了边上,正好被另一位青年扶住。
齐振国捂着喉咙眼前一阵发黑,用力哽着脖子想把卡住的硬饼粒咽下,额上的青筋都绽起了,可怎么也用不上劲。听到老婆孩子的哭喊,他心里也有些发慌,一边佝偻着身子拼命呛咳,脑袋里晕乎乎地想着,这去上大学的火车上,让块硬面饼子给噎死,可当真是乐极生悲,可笑至极了!
突然间,有一双力气极大的手从身后怀抱过来,勒在了他的腹间,似乎还有一块硬指节抵在上头,然后用力一合!一股急而有力的气流随着这双手的劲道,猛然上冲。
齐振国只觉得那双手就像是只老虎钳子,差点把他的胃都给从喉咙里挤出来。突如其来的气流一冲,顿时把卡在喉咙里的异物给喷了出来,掉在地面上。
“咳咳咳——”
齐振国咳得满脸通红,腰都弯了,但一口大气总算是喘上来了。
娘哎!可算活过来了。
老婆抱着他喜极而泣,刚满两周岁的孩子懵懵懂懂看了他一眼,手舞足蹈地使劲扭身,还想着去拿小姐姐手上的糖,丝毫都不知道她差点没爹了。
周围的群众还没回过神来,年轻人已经出手把人给救了,大伙楞了楞,齐声喝彩鼓起掌来。
“啪啪啪——”
好奇的围观群众都七嘴八舌地问年轻人,这是武功吧?还是什么道法?太厉害了!能不能学两招啊?
“大伙让让,让让,给这位刚刚死里逃生喘过气的大哥一点空间,让他再多喘两口气啊!”
油滑的年轻人挥挥手,扬着眉毛神气活现,“我兄弟阿乔虽然练过武,但这招呢,可不是什么武功,而是正宗的医疗急救法子,叫,叫那个海,海——”
“海姆立克急救法。”冷峻的年轻人护卫在他身旁,环手挡开过于热情的围观群众,轻轻提示道。
“对对,大家也可以跟着学学,这可是人家美国医生发明的急救法子,治噎呛特别管用——”
等到乘警和工作人员赶过来,这位热心又懂外国急救法子的出色年轻人,已经把周围群众给唬得一楞一楞的,人人都学会了这招。
见没什么伤害事故发生,乘警也松了口气,随口问了几句,又表扬了下见义勇为的年轻同志们,就让群众散开了。
“谢谢谢谢!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这位同志,贵姓?怎么称呼几位?要是没有你们,我这条小命可要丢在这硬面饼子上头了!你们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齐振国恢复过来,好容易找到了机会感谢对方,看看对方三人,他略一犹豫,使劲握住了那位似乎是带头的年轻人的手。
“哈哈哈,老哥,免贵姓曹,我叫曹富贵。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你这位同志太客气了。”
齐振国握着这位曹富贵的手,感谢地拼命上下摇,没摇两下,他那一双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不知怎么地就被人抽了过去,稀里糊涂握了一下。
那位动手救人的正宗恩人,握着齐振国的手,面色冷冷的说名字——乔应年,飞快地松开了他的手。
“你好你好,乔同志,感谢感谢!”
齐振国忙不迭地感谢,乡下出身的老婆虽然不太会讲话,也是满脸感激地掏出兜里的干果请他们吃。
几个人坐在一道热闹地聊起来,齐振国说起自己是幸运考上了大学,带着老婆孩子上学去。曹富贵一拍大腿,介绍他身边的姑娘是他亲妹子曹苗,他坐这趟火车正是为了送家里这两个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去京都上学。
“……哎呀!校友啊!我也是北平大学,哈哈哈!太巧了。”
齐振国一脸赞叹地感慨,又夸曹苗这小姑娘有出息,京师大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曹富贵得意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咧着大嘴谦虚,哪里哪里,还行吧!倒是大叔你拖家带口的,能考上北平大学,还把老婆孩子带在身边,当真是有良心咧!
齐振国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把脸上的糙胡子,说是当年插队在农村,全靠老婆帮衬着才熬过来,人呢,咋能丧良心是不?另外呢,这个他今年才二十二,也还称不上大叔。
都高龄三十五的曹富贵摸摸自己嫩溜的下巴,深沉地拍了拍齐振国的肩膀:“小齐,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啊!但是你能不忘本分良心,哥也是打心底佩服你。”
这一句贴心的话,差点没把齐振国激得眼泪都流出来。
曹富贵点点头,这年轻人长得虽然着急,可人品不错,可交啊!瞅瞅小乔,给他使了个眼色,难得遇到个同届校友,那也是缘分啊!
在他们启程踏上北行的列车之前,林坎学堂已经收到了63封本期学员的报喜信,加上公社里19个考上的,这一批171个由林坎出来参加考试的,居然有82个考上了大学,录取率近半!这要不是各人的报考都是按着户籍分散开来的,这录取率能把别人吓死!
就是这样,浙东地区这一片的录取率都被硬生生拉高了一截,要不是总数绝对值不算太多,又没任何“舞弊”迹象,怕是周围都要闹起来了。
没考上的那些学生们拿着林坎提供的一堆参考书,经过这一年的训练和考试,对高考也有了信心,相信再好好复习一年,明年机会也不会小。
最先来到黄林生产队的五位知青,非常幸运地都过了分数线。
但是各自不同的生活状况和心态,带来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宓采苓虽然三十挂零,却仍是单身,非常潇洒利索地整理行装回家,等到开学前直接就去学校报道。她也考到了京城,成为了北平外国语学院的77级新生。
于胜男又哭又笑地接到了沪市大学的通知书,坚决要去上学,曹爱党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就辞了生产队长的职务,抱着孩子准备跟着老婆去陪读。
周衡与陆咏楠这一对考到了周衡的家乡,东省X市。
而郑晓北虽然考上了京城工学院,家里的老婆却坚决不放行,两人打了几架,又哄又吵,也不知他许了什么诺,老婆居然同意带着孩子在家乡等,放他去京城上学了。
公社里剩下的知青们,都想方设法回城,无数散在五湖四海许多年的漂萍终于形成一股洪流,滚滚向着繁华拥挤的城市涌去,要追回他们失去的那些年华。只有少数人,最终扎根在农村,再也没有回到家乡。
第89章 京城
漫长的旅程中说说笑笑, 时间过得飞快, 齐振国兴致勃勃地说着,他一个北方大汉在江南乡下六七年的生活, 有辛酸苦楚,也有甜在心头的点点滴滴。说着话就柔了腔调, 两眼弯弯地看向妻女。
他老婆阿秀调了碗米粉, 正低头拿着勺子给女儿喂, 察觉到老齐的目光,她抬头羞涩地一笑,平凡到略显土气的面孔都瞬间柔美起来。
“齐大哥, 你人挺好。”苗儿看着他俩,肯定地说道。
“啊?哈哈哈,苗儿妹子你过奖了。”
齐振国咧着嘴哈哈笑起来, 扯痛了刚才有点蹭伤的喉咙, 他哎呦一声, 咽了口唾沫,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老齐有点尴尬地看看对面一排正看着他的三个年轻恩人,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 说:“让你们见笑了。”
阿秀把吃饱昏昏沉沉睡着的女儿放在座位上睡下, 自己默默站起, 地拿过女儿吃干净的碗,把那块惹祸的饼子掰碎, 又倒了半杯温水进去, 推到了自家男人的面前, 眼角很是可惜地扫了一眼地上。
刚才那盒三毛钱买来的饭,没吃一口就撒了一地,刚刚她急得慌,没来得及顾上,早已让乘务员打扫干净了。
“喔哟?弟妹做的饼子还能当泡馍?”曹富贵斜眼一睨,顺手就把这碗凄惨的硬饼子泡水拿了过来,好奇地喝了一口,仰头咂咂嘴,品了品,摇摇头,“还欠点火候,这饼子还是适合烤了吃。”
阿秀涨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扯扯男人的袖子,这,这碗是囡囡刚吃剩的,自已那点乡下手艺又哪好意思让恩人,呃,这个大哥吃?她抬头看看眉清目秀,嫩得像颗小鲜笋的曹富贵,实在不好意思喊他大哥。
“曹,那个……”齐振国想拿回碗——他也不好意思喊哥啊!被曹富贵抬手一挡,挡了回去。
“叫我富贵哥就行。”曹富贵把碗拢在自己面前,大大咧咧地把自己带的大包让小乔递了过来,翻翻找找拿出一堆东西来,肉酱、蒜泥、香菇辣椒酱……居然还有五六个竹叶子包的大团子。
他顺手把各种配料加到碗里,尝了口,满意地点点头,自己呼噜呼噜吞了大半碗,又将剩下的半碗递到小乔面前:“尝尝,阿哥我配馍汤的手艺!”
齐振国哭笑不得,还来不及拦,小乔已经闷头干了那碗加了各色料理配料的碎饼汤,点点头,说:“很好吃。”
老齐也只能在肚子里叨叨,曹小哥放了这么多肉啊酱啊调料啊,就是坨X,它也肯定好吃啊!
“给!”曹富贵拿起那几个竹叶包团子,分给自家的男人和妹妹,另外剩下的三个全塞到齐振国的手里,“尝尝,这是我家阿奶做的糯米鸡,味道透鲜,好吃得不得了。可惜季节不对,只能用竹叶将就。一般人我得不惜得让他闻一口!”
齐振国的尴尬笑容突地僵住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眼望着富贵哥,咧嘴笑道:“富贵哥,谢谢你照顾了!”
曹富贵笑嘻嘻地挥挥手,让他拆包,也挺高兴这小子识趣又不别扭,知道体会别人的善意。
老齐拆开一团竹叶包,里头是油润润,带着淡淡酱色的一大团糯米,他轻轻掰开糯米团,里头居然还散出了点热气来。
淡黄鲜嫩的鸡肉块;酱红色、颤巍巍,夹肥带着瘦的烧肉;深棕裹着白嫩的香菇丁;居然还有好几粒红棕的胡萝卜配着金灿灿黄粉粉的咸蛋黄!
这满满当当、诚意十足的馅料,让齐振国看得眼都直了,手一抖,差点把团子掉了,他慌忙两手齐出,牢牢捧住这金贵的团子。
娘哎!这一个团子都能过年了!
“这,这太贵重了……”
老齐惶恐地捧着团着想还,富贵哥一抬手,把半个团子塞进了他的嘴,沉下脸道:“百年修得同火车,吃个团子怎么了?你不饿,弟妹还饿呢!我小侄女还要吃呢!”
他不由分说又拆了个团子,塞到齐振国手里,让他给老婆,一边拿起那包递给小乔:“给黄胖他们几个分分,这帮混蛋肯定都把东西吃光了!”
齐振国感激地把团子给了阿秀,默默记下曹小哥的好,闻言抬头问道:“你们还有同伴吗?”
“有,还有两只拖油瓶非跟着上京城去逛逛,哼!”曹富贵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嫌弃道。
自从小乔接到了通知书,他自然是打定主意要陪读,难不成还分开四年,老柴火棒子自己撸不成?他还真没定力自己能不能挡得住花花草草啊!
再说了,老大不小光棍一根还孤伶伶一个人呆在乡下不成亲,他是不怕什么闲言碎语的,就怕阿奶听了多思多想,也让家里其他人跟着受气。
如今跟着小乔上京城打拼“事业”,男人家广阔天地闯荡,先立业后成家也说得过去么!
只是县里省城那一摊子就这么丢了也太可惜,他本来是想索性把收破烂的大好事业交给黄胖他们,也算是不枉大家不打不相识,结交了这些年。
别看破烂生意名气难听,还让人瞧不起,这里头油水和门道可深。虽然黄胖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做不得古玩鉴定,器物修理这样的“高档”生意,光是回收废料转卖都能活得挺滋润。
没想到黄胖听说他要上京,也不知怎么想的,死活要跟着他一道来,还搭了一只干架厉害,头脑不太灵光的猢狲,两只拖油瓶就这么一道拖上了火车。
倒是宝锋,听说了这些事情,找上他打算试试接过破烂生意。自家兄弟想做,有什么可说的?反正黄胖和猢狲虽然上京了,这一帮子混混兄弟们都愿意继续干这摊买卖。
宝锋要是接得起手,那当然是好事,要是被人架空了,也就当是练个手,万儿千把的钱富贵哥浪费得起!
火车走走停停,大站小站总要歇一阵,每到站点富贵哥就要带着小乔出去溜达一圈,回来时总是大包小包吃吃喝喝的。最夸张的是路经鲁东站,车快开时,他居然背了两根长长的青皮甘蔗上来,稀罕得乘客们啧啧赞叹,可惜就算有钱想要去买,火车都快开了。
曹富贵这位同志一点也不小气,嘻嘻哈哈地就让他弟把甘蔗剁成一堆小节,周围乘客们人人都分了几段,大伙啃着香甜的甘蔗也是猜不透这年轻人的来路。
说是学生或是干部吧,这气质有点滑了;说是农民吧,哪家的农民这么大手大脚光顾个嘴?要说是工人、生意人都不像,倒是像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
曹富贵听人打探哈哈乐了:“我?我就是个两袖清风,暂离岗位的农民兄弟!”
转眼夜深,座位上的人都开始想方设法睡觉。
座位位置太小长的一排坐三个人已经勉强,过道上还三三两两地坐着乘客,堆了行李,哪里有睡的位置。于是火车上老乘客们开始各施大招,有的钻到三人座的座位底下练龟息功;有的爬上椅背睡在窄窄的靠背梁上练轻功;还有的两三人轮流躺在位置上睡……没多久,到处都是呼噜一片。
曹富贵让苗儿先躺到座位上睡,自己拉着小乔站了起来,他看看靠在座位前守着妻女,站着打盹的老齐,招了招手。齐振国一家三口只有两个座位。
“让弟妹和孩子睡苗儿这边,两人都瘦,挤挤睡得下。你也歇歇,注意安全。我和小乔到车厢口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