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院的学生到了及冠之年,会请德高望重的先生长辈赐字,而仙道中人修为有成的时候,大部分会给自己取道号,倒是没有取字的讲究。
萧韶说,我给你取一个吧。
林疏说好。
萧韶便在他耳边低声道,宝宝。
宝宝。
林疏觉得脸颊一片冰凉,似乎是又掉了眼泪,但没有忍住,翘了翘嘴角。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该是有点狼狈的。
但是如果是在萧韶面前,似乎也不算什么。
毕竟他是这人的宝宝了。
萧韶道,别哭,我心疼。
林疏就努力克制住,不哭了。
萧韶又道,乖,别忍着。
此人前后矛盾,林疏被他折腾得也不想哭了,甚至有点想笑。
萧韶说,还记得功法么?
林疏点点头。
《参同契》里的句子,在脑海中默念。
是:人所秉躯,体本一无。元精云布,因炁托初。阴阳为度,魂魄所居。阳神日魂,阴神月魄。魂之与魄,互为室宅。
他现在体内没有灵力真气,因此并没有实质的作用,只是清心罢了。倒是萧韶那边,果真有灼热的灵力传了过来。
乾动而直,炁布精流;坤静而翕,为道舍庐……
经脉里传来微微的痛,细微但绵长,像是有一把火在经脉中烧了起来,先是在一个地方点起,继而成燎原之势,行经四肢百骸,奇经八脉。
他闭上眼,默念功法,在身体中感受那团灼热的、仿佛要把碎掉的经脉烧得干干净净的火——然后想象灵力的运行。
刚施而退,柔化以滋。九还七返,八归六居……
无物可烧之时,他身上一片清明干净,经脉的滞涩感奇异地消失了,剩下一片寂静空灵。
萧韶问,疼么。
林疏摇摇头。
萧韶道,那继续。
原本隐明,内照形躯。闭塞其兑,筑固灵株。三光陆沉,温养子珠,视之不见,近而易求……
来自萧韶的灵力,丝丝缕缕,钻进了林疏体内。
仿佛一场春风化雨,万物生发。
凤凰家的血脉,在第一次双修时,是绝世的炉鼎,使与之双修者,涅槃而重生,拥有最世上顶尖最无可挑剔的经脉根骨。
林疏闭上眼,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生根发芽。
督、任、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奇经既通,八脉自成。
他缓缓呼吸吐纳,纳入身周地天地灵气化为己用。
大小周天,顺利无比。
接下来是剑阁的心法。
他开始默背《长相思》。
功法运行到一半,他忽然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气自丹田中生发,开始向全身蔓延。
他说,萧韶,我冷。
萧韶抱紧他,问,怎么了。
林疏茫然看向上方天花板。
他说,萧韶,我不要修了。
萧韶道,你怎么了?
冷。
这便是冷了。
他从不知道这是冷,直到他知道什么是暖。
可他刚知道什么是暖,就要回到那片冰天雪地中去了。
林疏喃喃重复道,我冷。
萧韶说,我不知道双修会这样,不怕,马上就结束了。
林疏摇了摇头,身体蓦然一阵刺骨剧痛。他闭上眼睛,抓住萧韶的手臂,心中忽然泛上无边无际的惶然。
五音五色五味,顷刻之间,从他身上剥离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功法出处:东汉魏伯阳《参同契》。
第132章 太上忘情
林疏咳出了一口血来。
萧韶给他把血擦掉。
林疏向前凑近了萧韶的颈间。
他闻不到那缕似有似无的冷香了。
不, 不是闻不到, 他还可以闻到, 他知道这里有香。
可他嗅着这清淡的气息,却再也想不到雪夜、梅花和月亮了。
他望着萧韶。
还是那样好看的五官,可他——
他伸手, 描摹着萧韶的五官。
萧韶握住他的手腕,语气有点迟疑,问:“宝宝?”
林疏闭上眼睛。
这个世界忽然安静了。
相触的肢体, 急促的喘息, 在那一刻忽然不复存在,冰面碎裂, 他坠入湖底,缓缓下沉, 天上的星星与月亮愈远愈模糊,耳边一片绵长亘远的寂静。
额上先前出了一层薄汗, 此时没了,微微发着冷。
耳边传来模糊飘渺的声音,是萧韶在喊他。
他努力想回应一声, 想睁开眼睛, 却睁不开,无效的挣扎后,坠入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中。
师父说,你该学咱们剑阁的心法了。
师父说,徒儿, 你天赋异禀,乃是千年难得一见之才,寻常心法、剑法,已无大用,今日起,便修习我剑阁镇派功法《长相思》罢。
师父还说,徒儿,这功法即使在我剑阁,也是轻易不能拿出的禁物,你修炼时,千万小心。
那时候他大约快十岁。
好像也正是从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便没觉得自己被人欺负了。
——也没觉得旁人肮脏可厌了。
只不过是一些会动的躯体。
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五音六律,全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按部就班地做一个不起眼的凡人,渐渐渐渐,很多东西,都不在意了。
他不委屈了,不难受了,也不想死了。
死或不死,没有大的区别,那就先活着。
原来,都是因为功法么?
这就是剑阁的心法。
这就是剑阁的人。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上辈子用将近二十年,用这样冰凉薄情的心法修到了渡劫的修为,如今,要把修为拿回来,就要重新回到这样的心法中去。
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这件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只是他先前不知道罢了。
师父没有告诉过他,或者是告诉过,但他那时还太小,还不懂得。
现在他终于懂得了,可是已经晚了。
萧韶呢?
他该怎样和萧韶说?
心法不受他控制,在体内疯狂运转,霜雪一样的灵力,已经流遍刚刚被修复好的奇经八脉。
随着灵力一边又一遍冲刷,先前还有些涟漪起伏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修为恢复小半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与萧韶对上目光。
萧韶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眼里有种林疏无法形容的神色。
林疏也没有说。
就这样对视着,萧韶终于道:“你的手好凉。”
林疏这才发觉,他和萧韶十指相扣。
他看着相扣的手指,有些出神,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出什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