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团团围在中心的是个面貌秀美瑰丽的蓝袍青年,这位深雪宫主当初以惊人的美色在小道消息中飞快流传,只是传言里说他性格拘束守礼,眼下看来也不尽其实:这位美人不但头发没有整齐地束进玉冠,头发也只是随意扎了,甚至还松松散下一半。
不知发生何事的闲人们当然只有对寒千岭的外貌评头论足,而在明白他这模样代表着什么的人的眼中,就是十足的触目惊心。
封雪缓缓走上前去,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感觉自己的指尖发麻冰凉,小刃扯一扯她,发觉她手心里尽是冷汗。
“九江呢?”她低声问寒千岭道。
而寒千岭甚至没有投向她一个眼神。
寒冷的感觉从封雪头盖天灵直袭尾椎,那一瓢冷雪当头压下的感觉,简直比不见天日的死地更为刺骨。她声音抬高了一些,却破碎地不成腔调:“寒公子,我在问你,九江呢?”
一柄素白的折扇凭空了插进来,象征性地在封雪和寒千岭之间隔了隔。
“请先别问了,这位姑娘。”那只伸出的手白得像玉,几乎能与他掌中的折扇争色。封雪有点呆滞地顺着他的手臂一直望到这人的面容,便见到一张皮肤洁白如羊脂软玉的脸。
“在下白虎界董双玉,洛公子的七岛故人。”等封雪把目光投过来,他就自然地收回了扇子,口吻极其恬淡:“这里不是追问的好地方,眼下也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封雪感觉如冰雪般濯灌脊髓的寒流在这一刻都化成了喷薄的怒焰,总算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当机,她恨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惭愧,我可能知道的更多一点。”董双玉勾了勾唇角,眉目之间却殊无笑意:“最起码我知道,既然寒宫主还活着,既然寒宫主还允许我们活着,那洛公子就绝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转动了一下眼睛,避开了封雪骤然愣住的面容,身体微微前倾,冲着封雪行了半礼。
他不疾不徐、彬彬有礼地说:“我本以为饕餮会比狻猊冷静些,是我失算了。”
他摆了摆手,留给封雪最后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便带着他身边那俊朗的青年重新走回人群了。
就好像从始至终,他站出来的这个举动,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件事,都只是为了防止封雪情绪过激一般。
他始终不曾和寒千岭问一声好。
而对于这场几乎是眼皮子地下上演的争执,寒千岭置若罔闻。妖族对气息更加敏感一些,朱雀界那几个被他带出来的队员虽然都还活着,但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在此刻近他的身。
他们都能感觉到,深雪宫主清艳、安静、乃至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皮囊之下,如今包裹着何等的强大、躁动和危险。
他们自然不知道,当洛九江的身影终于被幽冥吞噬的那一刻,寒千岭是如何目眦欲裂地睁开了那张五行之精所化的大网。
他扑身上前,却连一抹残影都无法握于掌心;他甚至化身为龙,昼夜不休地撞击了那一片空间整整七次日升月落,最终龙吟声悲啼到几欲含血,他仍没能得到半点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们也不会知道,当尝试了他现在能做的一切却依旧无果之后,寒千岭又重新回到了圣山深处的那片寒潭。
曾经道源碎片怎样被他弃若敝履地踢到一边,如今寒千岭就是怎样抓着它们如视最后的救命稻草。再也不同于上次吸收道源时的克制和压抑,寒千岭这回的行为只能被评价为“找死找的极其放纵”。
他接纳了生父留给他的最后遗产,除了让他实力暴涨的道源之外,进入寒千岭神魂之中的恶念也成倍的增加。然而这一回他再也没有动过那样强烈的杀机。一路走来,他甚至没有踩死任何一株花草。
毕竟假如一个人的心将要死了,那一切的仇恨和愤怒,都只配做灰烬里冰冷的添头,连一丝火花都着不起来。
寒千岭心如刀绞,寒千岭五脏如焚。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但心早在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在他面前消失的那一刻,替他死去活来过无数次。
第201章 方昭
洛九江谨领了却沧江的这份来自长辈的告诫。
不过在把这回的前车之鉴牢牢记在心里的同时,他也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最初目的:他此次的顿悟本就是由于想要把却沧江带回灵蛇界而起。要是死亡边缘都已经走过一场, 结果却沧江还是不能跟他回去, 那这个代价也付出的太大了点。
他先是当着对方的面应下这一句关照, 又抬起头来对着却沧江卖乖:“先生满心好意,说的也句句是至理名言。只不过晚辈记性不好, 容易忘事儿。之前连亲口对前辈许下的承诺都不记得,这回可能也记不长……不如先生随晚辈回去,时时对我耳提面命可好?”
洛九江本以为自己至少也要再花一番唇舌, 但没想到这次却沧江答应的格外痛快。甚至没等他再编出第二种理由, 对方就点点头以示通过。
本来连下一句劝说该怎么讲都想好了的洛九江:“……”
这么容易?洛九江有点意外地眨了眨眼, 喜色顿时飞上眉梢。他积极地张罗起来:“那先生还需要寄身的肉体是不是?择日不如撞日,晚辈现在这具您先将就着凑合下……”
“不用的。”却沧江淡定自若地在风声中拨弄出给洛九江的回复:“其实能否回去的关键在于幽冥对我们的牵制, 而不在于有没有肉体。我现在随时都能回去。”
“……”洛九江愣了愣, 呆呆重复道:“但您之前说鬼魂纷纷追逐生者的肉体, 哪怕只是一块血肉都行, 就是为了能寄身其上返回人间。”
“哦?我还说过这话吗?”却沧江不讲道理地歪了歪头,表示自己全记不清了, “孩子, 你误会了, 鬼魂追逐生者的血肉, 就是出于最基本的、死者对生气的追求。唉, 进了幽冥的人就是这样,记性容易不好。要是我真这么和你说过,那应该就是在逗你玩吧。”
洛九江:“……”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洛九江就这么目瞪口呆地, 看却沧江连借口都懒得再想,堂而皇之地把洛九江刚用过的托词又拽出来重新用了一遍。
——就好像不久之前,连洛九江唯二两次上香时随口的祝愿都记得牢牢的人并不是他似的。
于是洛九江悟了。
却沧江之前说的那个年少气盛之后的收敛和约束,从他自己的言传身教来看,可能大概也许好像……就是指装傻吧。
既然却沧江已经言明随时都能动身,洛九江当即就要拽着他往回走。这回还是却沧江制止了他。
尽管他如今已经失去了全部的五官和表情,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鬼影,但洛九江在凝神听他敲打出的字句时,依然通过字节间的顿挫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复杂之意。
却沧江说:“我们先不走。还记得我此前说过要把你带到一个地方吗?在离开之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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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之中的地点是随意变幻的,亦是毫无规律的。两个魂灵如果想始终都在一起,那除非手拉手牵着不放,不然下一刻就可能面临分离。
因此却沧江一路上还是把洛九江放在一层半透明的黑色罩子里随身带着。
洛九江领悟了死道之后,就可以在自己身上伪装出部分死气。却沧江又刻意用最近乎灵力的力量来帮他遮掩,总算把洛九江这感觉起来像是盆新出锅红烧肉的家伙变成了一盆不引起鬼魂兴趣的腐肉。因此两人一路走来,并未惹到什么麻烦。
其实要是让洛九江自己来的的话,他完全能把自己伪装的像个真实的鬼魂。但是却沧江忌惮着他之前在死道里差点入魔,一头要往幽冥里扎的架势,一时不敢让他做的那么极端。
他对此事如此坚持,洛九江也就全盘领情。
正因为幽冥之中有关位置的波动实在太大,两人也是花费了些时候才抵达了却沧江意中的那个地点。
直到亲眼看到了对方的存在,洛九江才恍然明白之前却沧江那个奇怪断句的缘由。
原本他还在心里琢磨过,为何却沧江是要带他“去见一个……人”,而非“去见……一个人”,私底下还怀疑过是却沧江一时失手,把风声传递慢了。
但此时此刻,洛九江亲身站在那个人型面前,用自己的双眼看过以后,他终于醒悟这有点古怪的停顿源于什么。
如果这人型确实是一个人的话……那洛九江从未见过这么丑的人。
不客气一点说的话,那就是这个人型是如此的丑陋,丑到简直失去了能够被称之为人的资格。
洛九江与阴半死交好,众所周知,云深峰主阴半死有着一副毁容破相的容貌。阴半死总是放下左侧的刘海遮住一半脸庞,但在他露出的右半张脸上,有蜡黄、干燥、凹凸不平且伤痕累累的皮肤紧绷在颧骨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恶鬼,唇角牵动时总带着森森死气。
可就是这样足以止小儿夜啼的阴半死,放在这个人型面前也要被反衬成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了。
这人型的皮肤是皱巴巴的肉红色,看起来就像是刚刚被生剥过一遍皮。他赤裸的脊背上隆起一个形状奇怪的大肉瘤,瘤子上还打着几个褶,让人一眼看了就只觉得牙根发酸。
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稀疏地分布着几百根白色的软趴趴的毛发,完全不足以覆盖住那几近鲜红色的头皮,而当这个人抬起头来时,就露出了他凹凸不平的脸、松弛的瘪嘴还有扁得仿佛拍在脸上的鼻子。他脸上还布着一大块胎记,是那种血液干涸后的恶心颜色。
如果阴半死的脸已经是毁容后的结果,那这个人型的容貌就像是一张脸被强酸泼上还不够,正好就在面孔融化的瞬间被什么东西碾压过。
而且出于人类天性之中的喜恶,这种光秃的、浑身几乎没有毛发遮挡的存在,几乎在瞬间就能让见到他的人寒毛倒竖。
也幸亏洛九江神经粗大,从最开始的五毒洞,到后来的阴半死,圣地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异兽他也基本上见过,阈值早就被提高到不会被轻易触动的地步。如今洛九江长久地凝视着这个血红的人形,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头。
真正让他皱眉的是这里的环境。
这个人型正浸泡在一个粘稠的沼泽里,沼泽污泥的颜色是极其肮脏的红,看起来像是大团大团的污血。整个沼泽幽幽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大恶意,这恶意简直是对神识敏锐的修士的巨大摧残。
如果能把这恶意等量地转化为气味,那几乎所有人在十里开外就要先被恶臭熏晕在地了。
由于这环境实在太过刺激,洛九江也是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辨别出来那生活在沼泽里的人形身上竟然不沾染分毫的恶意。
一时间有许多疑问堆叠在洛九江的心头,比如说怎么幽冥里会有这样一个人?他身上没有死气,但是居然还没有被鬼魂吞吃?这片腥黏的沼泽是什么东西,怎么给人的感觉是如此邪恶?
但到最后,他只是无声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却沧江。
却沧江把指缝张开,让流淌的风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我之前想带你过来,其实是打算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带走他。”
“先生,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从我来到幽冥的那一天起,他就始终都在这里。”
“……”
却沧江向那血红的沼泽倾过身去,伸出一只手在沼泽上方微微叉开,却并不真正地碰触这暗红色的烂泥:“你应该感觉到了,这片沼泽的恶念是如此强大,强大到我都要怀疑它就是龙神设下的幽冥尽头。”
“我不能碰触这潭污泥,因为它会吸收一切和它接触的鬼魂……我猜这也是这个人能存活至今的原因。”
泥潭里的人形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眼睛,把自己抱成一个大球,看上去好梦正酣。洛九江注意到却沧江特意放轻了声调,好像是不想吵醒他一般。
洛九江也压低了自己的嗓音:“是这个人很可怕吗,先生?”
“不,他很可怜。”出乎洛九江意料的,却沧江微微摇头。假如他能有一对表达情感的眼睛,那目光里投注出的一定都是怜悯之情。
“我有时站在沼泽边缘,私下里揣度他的来历,觉得他或许是从恶念里产生的生灵……就像是异兽是从混沌中产生的生灵一般。”
“有些神智恢复的鬼魂如果碰到了这个沼泽,就会分割出自己身上沾染的恶意向其中投掷……有些恶意会砸在他的身上,那时候他会哀叫。”
“我认为他不该经受这样的遭遇,也不该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我曾教会了他说一些简单的语言,但除此以外,我不能为他做更多了。”
却沧江摇了摇头:“九江,你有实体,或许能够碰触这潭沼泽。如果沼泽对你无害的话,你来试一试,看能否将他从这里带离。”
洛九江蹲身,尝试着挑了一点软烂的红泥在自己指尖上。
那感觉黏腻腥滑,恶意浓得让神识恨不得闭眼睛昏过去,但并未给洛九江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损害。
他松了口气,笃定地点头道:“可以的,先生。”
于是却沧江就握紧自己的手掌,让风声从其中流出一声锐利的尖鸣。
听到这声巨响,那血红的人形先是害怕一般地把自己整个人蜷得更紧。随即他像是意识到了这是熟悉的暗号,立刻就抬起头来,满怀着兴奋和期待地看向了沼泽旁。
在他仰起头来时,就连洛九江都感到惊奇和诧异。
一个诞生于浓厚恶意中心的生灵,一个一直以来几乎没有感觉过任何善意的生灵,一个容貌如此丑陋的家伙,他竟然会拥有这样一双迷茫而清澈的眼睛。
那眼睛干净得如同水洗,能够比拟新出生的婴儿,那对眸子简直远离一切的罪恶,纯净到没有经过任何丑恶的玷污。
如果只看这双眼睛,那它的主人应该生活在水晶里,一生都在享用最好的东西,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感觉到过不顺心。非得从生下来时就不能听到过任何一句责骂或者粗话,生活也不曾令他皱过一次眉头,才能养出这样的一双眼睛。
可他竟然一直生存在世上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
这一团人型似乎是害怕洛九江的存在,他缩在沼泽里面,不敢朝两人的方向靠近,只是向却沧江呀呀地叫。他好像有过被打怕的经历,每当洛九江朝他看去一眼,这人型就条件反射地一抱头。
洛九江再三冲他招手,却只把人吓得更远。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洛九江收回了手臂,他慢慢哼起了一只小调。
一万多年以来,这还是幽冥里第一次响起人类的歌声。
这一次的小调,洛九江没有用上任何音杀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