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领悟了轮回道还不过七日,就收到了椒图界受袭的消息。
据说椒图和饕餮正在来回拉锯, 饕餮的人马折损大半以后, 他毅然派出了自己的七个儿女。
在第七重宫城被饕餮踏平, 第八重宫城口久攻不下之际,七个小饕餮舍身自爆, 其中年纪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二。
他们这一场自杀式袭击可谓声势浩大,不但当场毁去大半个第八重城阙, 甚至余波还将第九重宫城的防御炸出了一个偌大的缺口来。
椒图机心研制的各种机关确实是精妙非常, 但是愈精妙入微的布置, 就需要愈复杂的结构带动。
饕餮爆炸的威力将第八城泥土都倒掀过来,凌乱的零件阵盘如同裸露的筋骨, 哑然抵抗曝光在天日之下。
同时, 余力沿着大地一直传入第九城, 震伤了一些要求非常精准的机关簧片。
因此, 当饕餮的人马再一次重整旗鼓,冲入第九重宫城时, 其中最强大的一道防御机关并未能够被启动。
饕餮依旧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处, 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战场。
椒图默不作声地待在自己的宫殿里, 透过水镜观察着第九重宫城的局势, 手中捻着一颗棋子, 随时都有可能根据时局落下。
但相应地,他们两个心里都清楚,外九城是这一任椒图继位后才建造的, 几乎纯以机关和傀儡守护的城阙,是整个三千世界几乎都没见识过的新鲜样式。
而剩下的、以传统方式和阵法守护的九十城,如何破坏攻打它们其实早有定例。
只是如今饕餮手下折损严重,因此不敢冒进罢了。
然而相应地……椒图也不敢出门。
饕餮虽然人马折损,但他还可以重新调动、还可以亲身上阵。他这次带来了十二个亲生儿女,之前攻城时他逼死七个,目前身边还剩下五个,这五个小饕餮,就是不定时的一桶火药。
然而椒图却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迈出宫殿一步的。
……毕竟由于当年饕餮精心算计使椒图惨败的那件事,让他的社交恐惧表现更严重了。
饕餮显然非常了解自己的老对手。
如果说,前八城被攻破的时候,也许只是城中自主的防卫机关起到了作用,那么现在在第九城攻城略地之际,频频被引动的巨型机关一定就是椒图本人的手笔。
他正看着这儿呢。
饕餮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在自己身侧敲了一敲。
与此同时,所有已经进入第九城的缙云界修士浑身一震,仿佛是收到了什么命令。
拿着棋子悬于棋盘之上的椒图突然心生一丝不妙之意。
很不幸,他的预感是对的。
因为接下来,那些修士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和他说话,叫他的名字,问他的故事……整个流程简直是在重复几百年前的旧故事。
“椒图大人,你好啊!”
“你看看这儿,别转开眼睛行吗?”
“问您请教一个问题?您贵姓,您妈贵姓,您什么种族,收了几个徒弟,吃了吗,吃了啥,还想吃吗?”
“椒图大人,我们饕餮大人向您问好了。饕餮大人问您,还记得几百年前的旧交吗?他怀念的很!
”
椒图:“……”
他堂堂九族之一,按照人类的划分标准,就是手握道源的大乘修士,竟然在此时失手跌落了木棋子!
饕餮选出来发问的这批人也都是人才,虽然问得七嘴八舌,但是声线之间错落有致,混杂在一起不显得糟乱,反而让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更清晰了些。
而且这些人中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有纯粹话痨的,有攻心为上的……
一时之间,百八十段繁复庞杂的问题和交谈就同时呈现在椒图面前,简直是对他进行的必杀一击。
和椒图相隔五殿之远的沉渊:“……”
他沉痛地抹了一把脸。
有事弟子服其劳,他手中这三十三层棋盘中枢机关和椒图那个总盘相联,彼此之间也能互相操纵。
当然,他这个分盘对主盘不能做出太大影响,但把水镜传来的声音掐断还是可以的。
沉渊快手快脚地解决了这个插曲,还不等松一口气,再抬头时又见到了一个非常闹心的场面。
可能是猜到了沉渊这里会有动作,那些人居然开始以剑为笔,气机牵引,匆匆在地上划字。
他们写下的那些言语,都是结构最简单的一个单句。开头必然以“椒图”二字点名道姓地为首,之后就是信息量繁杂的各种问题。
几百条冠名问题齐齐陈列开来,若是洛九江在此,可能只是一笑了之。但对于椒图来说,那场面几乎是毁灭性的。
他匆匆掐断了水镜画面的传输,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
眼看着在连续的问题之下,那些奇异的机关再也没有动静,饕餮手下的修士们对视一眼,纷纷抓紧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椒图那里的水镜一断,沉渊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过椒图的班,紧咬着牙根在棋盘上连连落子。
他在机关阵法一道上并无乃师椒图那样丰富的经验和绝顶的天赋,同样的事椒图做来是从容不迫,沉渊就是捉襟见肘。有时候他甚至没有判断的空闲,只能凭照直觉落子。
偏偏就在这样着急要命的时刻,椒图居然还喊了他的名字!
——师父上次跟他说话,都已经是七年前了。
沉渊二话不说地站起身来。
他双手握住泡水的方昭缸沿,把对方连缸带人拽到了层层累叠的沙盘之上,将自己手边的一盒木棋子全都塞进了他的怀里。
沉渊咬牙道:“阿昭,交给你了。”
方昭惶恐地睁大眼睛看他。
沉渊用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果断道:“没事,我担着,你凭感觉来。”
交代过这一句话,沉渊就匆匆抢身出去,几乎只在眨眼之间,身影就已经出现在椒图所在的主殿。
“师父。”他简短地叫了一声。
多说话不是沉渊的风格,而且椒图听见太多话也反而会紧张。
椒图默不作声,紧抿着嘴唇盯着沉渊。他体格很瘦,两腮微微地瘪着,这就显得他的一对眼睛在脸颊上格外地大。他的目光微微地涣散游移着,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正如同他的思维和灵感也随时在反复地变换。
在椒图的思绪里,沉渊的岁月好像倒着往回回转了一遍。
沉渊的模样也从现在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倒回一个每天挥刀一万次的少年,变作一个抱着鱼干去喂深海生物的幼童,最终化做一条虚弱的、新生的小小黑蛟。
时间过得太快了,他捡回那条饿的奄奄一息的小黑蛟,好像也只是昨天的事。
在注视了沉渊一小会儿后,椒图好像做好了某种准备,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沉渊登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作为椒图养了几百年的徒弟,他很清楚,当椒图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安排时,他会亲口口述。
果不其然,椒图用一种非常慎重的口吻问他:“你……想过接手道源吗?”
“!!!”
即使已经做好了面对大事的心理准备,这消息对于沉渊来说也有点太突然。
他知道道源传递的原理,也知道九族的来路……但正是因为如此,沉渊很清楚,那是九族代代相传的东西。
即使他和师父之间已经情同父子,可师父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亲生子女。
……咳,这个不太一定。
对椒图来说,找个道侣再生儿育女是个挺有难度的事。
但即使如此,即使椒图要传给他道源,不也应该是像青龙和公仪先生那样,在青龙临过世前嘱托的事吗?
对于这个问题,椒图想得非常地开。
或者说,他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他说:“道源对我没用啊。”
他一千年也不一定出门一次,平生夙愿就是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阵法机关,制作各种引起他灵感的机械玩意。要说道源帮助他更有思路?组装更方便了些?那也是没有的事。
道源对他来说是没用的东西。
可笑的是,就是这样的存在,偏偏是被外面那些人处心积虑追求的至宝。
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如此,给徒弟好了。
沉渊:“……”
这举动说来简单轻松,实际千难万难。即使一个马车只需要圆形的轮子,矩形车轮对他来说毫无疑义,可是若那轮子用最好的香沉木制成,其上点缀着各种珍贵的宝石与珠玉,轮轴通体都是最纯正的黄金,那么谁还会舍得抛下他呢?
即使一辈子也用不上,可说不准哪一条路就只准矩形的轮子通过啊。
“你过来。”椒图显然心意已决,这句话用得是命令的口吻。
“……是。”
……
沉渊再次回到方昭所在的殿室之时,脸色和神态都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他什么都没有提。
他歪头看了方昭手下的阵盘一眼,有点讶异地发现师父那边竟然重新接过了局面。
面对师父有条不紊的反击,那群人怎么可能不故技重施,继续用他们的下作手段对师父问问题。
但师父这回撑过来了?
……怎么回事,是因为师父办成了事,所以心情特别好吗?他心里暗暗嘀咕道。
然而在他抬头一看面前悬挂的水镜时,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饕餮的手下,竟然真的没有在地上划字。
因为地上铺着一层浓厚的,气味浓郁的,新鲜的……总之绝不会让修士想碰,更不愿意用自身灵力碰触,在上面写字的东西。
方昭急惶地给他比划手语:【我落棋子,放下了这一枚,然后他们都飞起来,不写字了。然后隔壁的棋子就又动起来……】
沉渊沉默不语。
他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方昭真相。
方昭瞎碰的那枚棋子,叫造粪机。
在这个天气晴朗,一如往日的午后,黑蛟沉渊丹田里新揣着一滴道源,眼看就要腾飞化龙之际,他心里闪过一个深深地、对于人生的疑问。
……我师父到底都研究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