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发话那人打了个寒颤:“不能想象,你别吓我。”
“哎哎快看,他们开始交手了!那个小师弟姓洛?虽然修为不强,不过使起刀来竟然意外地厉害?”
三两结伴而来的人对这场比斗互相交换意见,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从最开始的笑着指点到敛容正对,态度也由最开始的嘻嘻哈哈变为感叹称赞。
“这位洛师弟确实是个人物,阴峰主修为强他,风格也诡奇不定,他竟能在峰主手下撑过百招。”有人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应对招式就连连摇头:“换了我必然要输的。”
“是是。”身边的人胡乱应着,又偷偷踢了对方一脚,示意他看看周围。他们二人来得晚了,只有此处视野好又有空闲,只是站定的几乎都是药峰弟子。在他们面前夸他们峰主的对手,自己这个朋友是在想什么啊。
殊不知此时洛九江心中也在反复闪现着和那人点评相同的两个字。
“诡奇”。
这位阴峰主,出手可称捉摸不定,但又确实厉害。
十八般兵器洛九江都算有所了解,其中拐子流星一类都算冷门兵刃,然而阴峰主所用的灵气竟然还要比这更偏些。
他用得是一套针。
比斗之事,可不全看修为。洛九江炼气七层时就能砍伤杜川这种筑基修士,刚刚筑基便能和成群的筑基三四层死磕,修为再高就直接一刀搅破了一个世界的界膜。单论攻击威力,洛九江裂穹窿一式的强大之处甚至不逊金丹修士。
但阴半死没给洛九江施展开来的机会,他直接掐断了洛九江灵气的源头。
他用针,却并不拿它们对洛九江做出直接攻击,他手中一套一百零八银针在空中如天女散花般布开,凭他自己的灵气悬着,织出一张筛孔细密的经纬网,每一根针的振动都能打乱洛九江体内灵气的调转。
如果只是乱了空气中灵气频率,让洛九江无法正常吸取灵气做补给,那情况也不算太糟。只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针引灵气在空中振动时甚至可以让洛九江经脉隐隐发颤,乃至波及丹田。
单从原理来看,这套针的用法给洛九江的感觉有点类似音杀。如果不是现下环境险峻,对手又步步紧逼,多给洛九江几个时辰研究感受,他没准能把阴半死的打法照葫芦画瓢出来。
洛九江修为本就弱他,又被阴半死用这诡奇针法辖制,场面情况有一会儿甚至是在被压着打。不过他在死地的时候没干别的,却对身处弱势绝境求生专门总结出了一套心得。
两人目光骤然相对,阴半死之前弹出的银针截断了洛九江一缕头发,然而就在此时,药峰峰主愕然发觉对方竟然是在笑着的。
“峰主无论修为人才都胜我百倍,只有一点不如洛某,峰主可知是什么吗?”
阴半死仍是那副不阴不阳的神色,仿佛无论洛九江说什么他都都不会入耳,一心认定了洛九江张嘴就是蛊惑人心的妖屁,全然不值得引起他半点波动。
洛九江也不在乎这个。他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突然高音唳鸣一声,高高跳起居高临下向阴半死合身扑下。阴半死眉头微皱间已扯起大网,指间夹着细细银针直逼洛九江丹田。
在这紧要关头,双方竟然同时开口——
“上次药峰,我就觉你丹田古怪……”
“——峰主只是输在对敌经验。”
两人身影交错之间,尘埃已然落定。
洛九江哇地张口干呕两下,一颗明珠被阴半死定在丹田的一针逼出,自他喉咙逆推而上,喷出口中,落入断崖之下不见踪影,而洛九江就是咳得这样狼狈,手中长刀也仍然稳稳架在阴半死脖颈上,不曾有半分移动。
“置之死地而后生,”洛九江笑笑,“还是多谢峰主医者仁心,看我主动露出空门也不曾下什么杀招。”
即使刀架脖子,阴半死脸上也瞧不出晴雨来,他拿手指一拨洛九江刀锋:“不用圆场,就是输了。”
即使隔着山头都能听见观战学子的哗然之声,那裁决的听竹弟子也有些意外地上前来宣布了对决结果。顶着观战者们的喧哗,裁决按规定一板一眼道:“洛日天道友胜,约定执行——洛道友,你的条件是什么?”
就算是赢了,洛九江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不过他若说一句“寄着以后再说”,在这种情境下又容易被理解成挟胜图报。他本身对阴半死并无敌意,只是觉得这位峰主对自己误会太重。
“条件说不上,只是有个不情之请……我丹田里那枚珠子对我调息理气富有奇效,峰主刚刚一针把它钉了出去,不知可否为我把它找回来?还我枚一样的也好。”
“行。”阴半死点了点头,然后就如同他简练的语言风格一样,他行事竟也极干脆,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毫不犹豫地冲着洛九江那珠子遗落的地方跳了下去!
“等等我不是让峰主跳……”洛九江大骇之下伸手一捞,恰与阴半死衣角擦过,他心一横不及多想也跳了下去,临跳之前只听药峰方向群声鼎沸,无数张口都在激愤地喊着一件事。
——“淫贼安敢垂涎峰主!”“峰主贞烈,被他逼得跳崖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洛九江心中狂吼道。
你们药峰怎么回事!堂堂峰主说跳就跳,众多弟子想扯就扯!
再想到比试之前游苏无心的一句“你是不是调戏了阴峰主”的预言,洛九江几乎要怀疑青龙书院一众峰主出身俱是跳大神的了。
偏偏此时又有人用“色魔竟还奸尸”般的声调凄厉道:“那厮还不罢休,追着峰主下去了!”
洛九江一时恨不得自己半空中反重力跳回去。
在自由落体的冷风之中,洛九江的表情扭曲得厉害。之前一场激烈比斗也只让他呕出了珠子,然而那峰上的两三句话,却几乎要让他吐血了。
第94章 蜃珠
洛九江随阴半死自崖上跳下,直到落至一半, 才知道阴半死为何跳得那样义无反顾, 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这崖下看似幽黑深险, 实则有气流作为缓冲。那质感粘稠的气层给他的感觉和界膜相近,但效用却大是不同。界膜能保护着整个世界不被外面的空间乱流割裂, 而如今这道气层却只能给洛九江这样从天而降的修士托一把手。
在这样绵柔温和的缓冲之下,洛九江和阴半死之间的距离也被渐渐拉近,很快洛九江伸手就能拍到阴半死肩头。
不过身为前一刻还被药峰弟子追着喊为“淫贼”的存在, 洛九江已然下定决心, 如非必要绝不碰这位阴峰主一片衣角。
“峰主方才太果断太迅捷, 结结实实地吓了我一大跳。”洛九江笑道。
阴半死没有回答,他半短不长的睫毛微垂着, 那张蜡黄而凹凸不平的面孔如结界一般自带一种静默的气场。直过了一个呼吸, 他似乎才觉得不答人的话不太好, 于是简短地出了一声作为回应。
“嘘!”他说。
“……”洛九江:“好的。”
阴半死个性如此, 别说嫌他烦要他噤声,就是念几个“呸”、“嗟”、“呵”也没什么好奇怪。
洛九江不再没话找话, 他学着阴半死的样子把目光投向气层之下, 穿过稀薄如雾的云白丝缕看向他从来未曾得见的人间。
随着两人越落越下, 底下风景也愈来愈清晰。田埂、土道、正午时分日头下稀稀落落的二三行人、几家土房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这里俨然是个小山村。
两人距离下面已然不足百丈, 阴半死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洛九江一眼, 微皱眉头:“处理你自己。”
配合他那时时刻刻都带着丝莫名杀意的特有神情,洛九江有充分理由怀疑他的原句乃是“处死你自己。”
“峰主的意思是?”洛九江试探道。
见洛九江不解其意,阴半死眉心纹路更深。他反手去抓洛九江的手腕, 被洛九江下意识格挡开来。一刹之间两人已近身搏击数下,直到洛九江意识到阴半死事出有因放慢动作,被对方觑准时机一招擒拿捏住了小臂。
在那握力隔着衣服传来的一瞬,洛九江脑中飞快闪现的竟是这么一个念头。
——药峰弟子看好了,洛某人清清白白绝不抱一丝非分之想,这是你们峰主先动的手!
先动手的峰主把洛九江向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然后如抹泥巴一般嫌弃地把什么膏体左右两下蹭在了洛九江脸上,随即抽手拎着洛九江的袖角看了看,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
与此同时,洛九江隐隐听到阴半死一句喃喃自语。
“这么穷吗?”
洛九江:“……”
贫穷的洛九江悻悻把那膏体在脸上涂匀,不穷的阴峰主在空中脱了外袍换了件粗糙朴素的灰衣。令人悲伤的是,即使临时现换了最差的衣物,阴半死穿得依然看起来比洛九江要好。
两人找准了村口无人的位置,先是悄声落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杨树上,再小心翼翼地从树干上滑下,装作自己并不是修士,只是两个过路的外乡人。
其间洛九江虽然一举一动都按阴半死的行动照做,却也不免问一句:“咱们这么小心,是因为修真界里约定俗成修士不能来人间么?”
“是书院规定。”阴半死表情淡淡,难得多说了几个字,“凡人多求仙长生之心,其中富贵者尤甚。我们还不想崖下建起皇帝行宫。”
洛九江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听阴半死平静道:“那往后还怎么跳崖来玩。”
洛九江:“……啊?”
他说怎么他才一开口阴半死就跳崖了,跳得那样干脆,那样果决,那样义无反顾,那样甚至不给人半个音节的挽留机会!
哪怕他跳之前说一声“洛日天他并未调戏于我。”也好啊,才十个字,跟他宣布跳崖好玩的字数一样多!
阴半死不管洛九江心中波澜,只一意向前走,他指间还捏着枚小巧银针,三两步便停一停,把那银针捻上几捻。
洛九江心中好奇他这本事,凑过去细辨了一番。他的神识在同辈修为者中已经算尤为出众的人物,饶是如此,却仍然只能模糊察觉出银针气息有些许异常。
他三四眼下去,就把阴半死看烦了。这位药峰峰主紧抿着唇角回望着他,硬邦邦道:“问!”
“峰主可是在拿银针探寻我那颗珠子的位置?”
阴半死冷笑一声,似乎都不屑于回答如此小儿科的问题。他斜挑眼角睨了洛九江一眼,突然伸手隔空在洛九江丹田处一划,一声“啪”的崩断声清晰可辨。
人间灵气稀少到洛九江难以想象,比起书院来简直是断崖一般的落差。洛九江自出七岛以来,灵气只有一界更比一界浓的,还不曾体会过如此贫瘠的灵气环境——在此地找寻灵气,简直不亚于在沙漠里找水。
正因如此,原本在书院崔嵬峰上让人微不可查的灵气波动,换到此时就显得无比鲜明。
洛九江意识到这举动里包含的意味,不由讶然回望阴半死,一来惊他牵制了自己丹田自己竟还没有觉察,二来谢他在比斗中放水,没对自己下什么狠手。
丹田乃是修士全身灵气汇聚之处,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阴半死真想给他个什么好看,凭这一手引动灵气线的功夫,洛九江绝对没法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多谢峰主。”洛九江整肃容色,端端正正地对他行了一礼,“我先前比斗时同峰主说那些话……是我太自得了。”
“也谢峰主心中信我,有意让我一回,不叫我抱冤而走。”
阴半死没避没让受了他个全礼:“比斗规矩便不许下死手,我能胜于你的地方在杀人,不在比斗。我若当时杀你,你虽死了,却也是赢了。”
他说着这样杀气腾腾的话自己却仍毫无所觉一般,半抬眼皮不阴不阳道:“留你一命,是信你对我峰上女弟子无意。”毕竟你那心思都在鸟上——那鸟心思也全在你身上,就是现在都停在药峰峰顶没走呢。
洛九江没听出阴半死话里夹枪带棒的浓厚怨气,看他亲自承认自己清白还松了口气,脸上便又挂上了他常有的,也是给阴半死送花那时候的笑模样来。
“还是多谢峰主,等咱们回了书院,愿为峰主击鼓奏乐,高歌一首。”
他这可算是典型的心里没数,其实峰主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和满口闪耀的大白牙,不但不想听他唱歌,反而想把刚给他抹黑了肤色的那种药膏填他满满一嘴。
他念头刚动,洛九江就觉背后一凉,不等他思考清楚自己犯了哪尊太岁,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丈就颤巍巍地向他们两人走来:“二位,二位是哪里人啊?”
洛九江对人间不熟,尚在腹中删改着靠谱的瞎话草稿,阴半死便先他一步站出去,淡淡道:“老丈好,我们是青田县过路的,想起村子里有个走得早的远亲,就来后山给那苦命的舅爷爷磕两个头。”
从他说话开始,洛九江就情不自禁地扳起了手指,简直难以置信阴半死竟还能这样正常交流,还一气说上这许多字。不但如此,他开口时腔调还改了改,带着些微口音,听起来和这老丈的土话颇有几分相似。
可能阴半死平日浸在冷峻之意里呆久了,连皮肉中都透饱经风霜的气质来。这老丈眯着昏花老眼细细看了阴半死好一会儿,才抖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喃喃道:“是,该是给长辈磕头去。好孩子,看你就知道你舅爷爷必是个苦命人。”
阴半死:“……”这什么意思?他长得苦大仇深吗?
姜还是老的辣,这老丈眼睛都浊了,看人却还这样毒!洛九江在心中赞叹道。
若是让阴半死知道洛九江此刻心中想法,必然把他扔进药鼎里跟当归人参一起炖了,撇去许多浮油不要,最后总共熬成喷香嫩滑的一碗,一勺一勺给这老丈喂进去。
等三两句话把这老丈应付过去,阴半死重新摸出自己的银针确定一番,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寡言,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他抬起脚来,心中却暗暗数着步子。果不其然,一二三步以后,他身后那浪荡而不自知的麻烦玩意儿就笑言道:“峰主适才听人说话,下一刻竟就能仿出七分口音来。”
“我生于人间。”
说完这话,阴半死就再不开口,他引着洛九江七拐八拐,几次细微地调整了方向,最终两人一同站在了一间茅屋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