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可我瞧洛兄没有外伤模样,莫非是内伤?”
“膏脂。”阴半死明知道洛九江在窗外能听得清清楚楚,还故意扬声道:“保他不受内伤。”
洛九江:“……”
这句话里的深刻含义在场三人中两人明白,只有游苏还小不大懂得。
阴半死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而且他今天说的话早都超标了,干脆就给游苏下了逐客令。
游苏虽然听出“病入膏肓”是个玩笑,却也惦记着阴半死将死之人不救的规矩,故而将走之前把手按在门缝里不让阴半死关门,反复再三地问道:“阴师兄,洛兄他病得不重吧?没事吧?”
还不等游苏问完,阴半死就冷着张脸回道:“相思病,没救了,等死吧。”
第116章 糟糕遗产
乐峰之上,竹庐以内, 洛九江对堂上二人告辞离去, 枕霜流看着他尚且未脱少年跳脱姿态的背影, 幽幽吐出了一口长气。
“着魔一样。”他这样评价他的弟子。
公仪竹正捧着清茶啜饮,听闻这话噗地笑出声来, 把杯中茶水也吹起了几点小小水花:“真有意思,竟然是你来说这种话吗?”
枕霜流听出他言下之意,冷冷回视, 静待他的下文。
“‘那条蛇有什么好, 怎么让你魔障一样, 一年里有半年陪他在最危险的地方,剩下半年都在去找他的路上。’——我还以为这样的话, 只有年轻时候的我才会说呢。”
公仪竹不紧不慢地用茶盖刮过杯中浮沫, 投向门口的眼神竟然有些怀念:“真亲切, 看九江现在这个模样, 就宛如昨日重现,是不是?”
“……”枕霜流放在膝盖上的手臂神经质般抽紧了一下, 他紧咬着牙, 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的言语仿若带着积年累月的血气, “那种昨日, 也值得重现?”
“你觉得不值吗?”公仪竹微微一笑, “也是,对你我来说,这种过去还不如没有。要是沧江从没见过你一面, 也没替你受那死劫,想必咱们今日一个畅游人间,一个含笑九泉,全都欢欣如意了。可若沧江再世,就是明知前路上有千死万死,你猜他要不要再遇上你?”
“……”枕霜流默然不语。
公仪竹了然地笑了:“你知道他必然会的,沧江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干涉又有什么意思呢?”公仪竹悠悠劝道:“今日之九江,未必昨日之沧江,现在的寒千岭,也不一定是另一个枕霜流——昨天我西坡桃林上匆匆一见,觉得这孩子起码看起来比你聪明多了。”
枕霜流不开口,只是闷声闷气地把自己塞进那张紫檀圈椅里,睫毛和眼皮一同半垂着,在卧蚕上打出两道浅淡阴影。他看上去仍郁郁于怀,只是涉及到“沧江”二字,便不想再多说话而已。
看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公仪竹忍不住响鼓用了重槌。
他把茶杯平平放回硬木桌面上,又蘸了杯中茶水,写下“洛沧”、“洛江”两个名字,口吻中说不好带着几分讥讽意味:“要不是从九江那里知道了你的化名和‘弟弟’,我还不知道你成了如此自欺欺人之辈——你当年那股见我一面不顺眼,就在我茶水里下毒、枕头底下压蛊、被窝里放蛇、门檐上钉了一排暗器,生怕我不死的心劲儿呢?”
枕霜流眉心登时抽痛般猛然蹙紧!
他当然不是为了少年时试图杀公仪竹的事感到抱歉,他的痛苦是因为公仪竹提到了那段他化名为“洛沧”的时光。
公仪竹说他是自欺欺人,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沧江死前让他替自己活着,要他从此替他观尽河山,行千盅酒,然而枕霜流实在无能,他拖着两条残腿,行至七岛小世界时,三千世界尚未看过一半,就已被沧江逝去后不能断绝的哀恸熬尽了心血。
可他剩下的这半条命,全是沧江拿灰飞烟灭换来的。沧江要他活下去,他也就不敢死。
于是枕霜流就近在玳瑁岛上落了脚,以他的修为,就算是马上就要油尽灯枯,一个普通开场也是寻常修士眼中的声势浩大。玳瑁岛上共有五姓,却只有“洛”姓带了“沧江”二字的偏旁。
“你姓的很好。”枕霜流对当时还年轻的洛族长说:“缺客卿吗?”
一句话间,洛氏一族便多了一位客卿。
洛族长恭恭敬敬地向他来请教尊号,然而他又有什么尊号呢?他是当初那个只有代号的“丙二十三”,是玄武界里名不副实、为人刀笔的“灵蛇主”,还是只属于却沧江的枕霜流?
沧江已死,沧江为他而死,那还在世上活着的这具皮囊,怎么还好意思拥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姓名?
“我没什么名字。”枕霜流恍惚道:“你们洛氏有族谱吗,拿来给本座看。”
他的手指漠然地翻过一页页泛黄的族谱,视线漫不经心地划过一行行墨字,甚至难以让眼神聚焦。直到“沧江”二字突然跃入眼底,仿佛给了他浑噩的灵魂一记重重的槌响。
枕霜流略略定神:族谱是竖排书写,他刚才却是在左右胡乱横扫,如今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左右相连的“沧江”二字,实是一对旁系兄弟的名字。
小弟叫“洛江”,在一次海难中不幸夭亡,大哥叫“洛沧”,他不信弟弟已死,常年出海,不知所终。
沧江的偏旁,沧江的名字。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命运吧,这命运要他作为天煞孤星克死父母,也让他作为工具苟延残喘,更是再让沧江横死,神魂俱灭地替他挡了一劫。如今洛氏族谱上的“沧江”二字,与其说是命运的又一次旨意,不如说是老天的嘲弄而已。
枕霜流大笑出声,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伏倒在自己的两条废腿之上。
他以为自己笑得冰冷嘲讽又狂悖无道,那声音一定疯狂无稽,大到能压过背后的碧海激浪,把他一把嗓子都撕裂得喑哑充血。
然而在洛族长眼中,这位大能只是用干裂的嘴唇挤出几声干涩的笑,便用尽了浑身力气。
那声音甚至低不可闻,却无端地让人鼻头一酸。
“这个。”这位凭空出现的大能把冰冷枯瘦的手指摁在沧字之上,很久也没有离开:“我要这个身份。”
……
据说,洛氏一族的洛沧回来了。
只是生死之别如天堑之隔,他终究是没能带回弟弟洛江。
……过往的回忆渐渐淡去,圈椅里的枕霜流彻底闭上了眼睛。
“沧江死了,我的命也没了半条。”枕霜流哑声道:“一块长腿的活牌位罢了,不用谈什么心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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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舍不得你。”洛九江叹息道:“才刚见呢。”
“再等一月吧,”寒千岭微微一笑,“其实我倒想和你一起回灵蛇界,只是怕枕先生被我气出好歹来。”
洛九江遗憾地耸了耸肩,整个人张成大字躺在如茵草地上,突然想起什么般撑起一条胳膊:“不对啊,师父以前没有这样看你不惯……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们见面了?”
“七岛之上他以为我是怒子,故而尚能容我。现在枕先生一来觉得我未否认怒子之说,就是骗了他,二来知道你是受我牵累,才会这么久不见杳踪,所以看我有气吧。”
寒千岭甚至不用提及自己此前在朱雀界时当众一句“九江在我心里”的极限操作,分析听起来就已经很有道理。
洛九江深以为然,点头道:“我失去音讯,大家都不好过,你心里已经足够煎熬。千岭,我们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师父那里……我再劝劝他。”
此时微风拂面而过,身下草地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而九江的手,此时就搁在寒千岭的手背上。
寒千岭惬意地长吸一口气,语气平和地缓缓道:“也不着急,若真跟枕先生说不通就算了。他只是你的师父,也不是我的。我一辈子不踏入灵蛇界一步,也不见他的面就是,你当心说烦了他,他要打你。”
“傀儡。”洛九江轻咂咂舌,想起七岛上最初的那段时光,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了一半:“筑基修为的傀儡师父一定给我准备好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金丹傀儡来对战。”
一想十八个金丹傀儡把自己团团围住的模样,洛九江真是连牙根都酸了。
他在这里想得出神,寒千岭也另有事情在琢磨。他迎着阳光举起一手,一根根地扳下手指:“饕餮、椒图、囚牛、狻猊,还有一个我也不确定……”
“你在数九族?狻猊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怒子吗?”
“嗯。我在数你曾打过交道的,和你将要见到的九族。”寒千岭微微眯起眼睛:“常人一辈子也看不到一个,你出来几个月就撞上至少四个……九江,你真是太招人了。”
对于寒千岭来说,这样平平淡淡,稍加重了语气的一句话,已经算是他激烈情绪的表达。
洛九江一下就听得失笑出声:“照这么说,你为什么不直接算我打过交道的异种——这样还能再加上一个你。招人不好,招你不就好了?”
只怕你师父也要加上,这好也好得有限。寒千岭在心中想着,却没说出来,只是侧过头把目光落在洛九江身上,久久也不转开。
有关寒千岭的喜怒哀乐,洛九江可谓当世体察的第一人。在旁人眼中,寒千岭目光中并无太大不对,只是看着洛九江的时间长了些,然而在洛九江看来,这情绪表现得已经足够鲜明。他眨眨眼睛,敏感道:“千岭,你在体味什么?”
“我在感受烦恼的模样,实在久别了。”寒千岭从容道。他把那只高举的左手放下来,轻轻摸了摸洛九江的右颊,“一见到你,我便可再做凡夫俗子,七情六欲也都重回到我身上。”
而若见不到洛九江,他的生命中就只剩下无尽的恨,其余负面情绪偶尔一闪而过,全不是“烦恼”这种风淡云轻的程度,而是嗜血到惊人的暴躁。
别人或许不懂烦恼哪里值得感受,但洛九江立刻明白过来,了然之外更有感同身受:“能愁能忧很好,但还是笑起来开心——你笑起来我也开心。千岭,你在烦恼什么?”
寒千岭眉眼略弯:“我说是因为你要回灵蛇界的缘故,你不信吗?”
“不至于。”洛九江狡黠一笑,“你若真要去灵蛇界看我,咱们里外联手,就是师父也避开了,一面两面三面又怎么见不得?你是有别的事。”
“是的,我觉得你和异种牵扯太勤,这或许有些不对。”既然提到这个话题,寒千岭也就大大方方地敞开了和洛九江讲,“只是我并没有继承多少传承记忆,一时判断不出端倪。”
洛九江扬起眉毛,轻声惊道:“你传承记忆不全的吗?”
寒千岭点一点头,十分平静地说:“我父亲,也就是龙神,他除了很多很多的恨意恶意和毁灭欲外,没留给我太多别的。”
第117章 父母
“刚刚去见过你爹娘了?”洛九江一踏进殿来,便见枕霜流正在侍弄一盆窗前花朵, 他脑后仿佛生了眼睛, 感觉到了背后的洛九江, 方缓缓将花剪放下。
“是。”洛九江先朝枕霜流见过一礼,想到方才场景, 心头有仍然些发闷。
洛氏一族已然全部迁至灵蛇界,枕霜流亲自给他们重画了族地所在,亭台楼阁的风格布局又照先前大有不同。如果不是时时还能看见几个面熟的长辈世兄, 洛九江还真有种正在别人家做客的错觉。
但他才入厅堂, 那种陌生感为他带来的不适就全都被他忽略不计, 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眼中只剩下那道赭袍身影,虽然对方极力掩饰, 然而颤抖的手臂和泼洒出的一滩茶渍还是彰显了他的激动。
“父亲。”洛九江站在三步外轻声喊到, 近乡情怯, 他居然也有不能再迈动分毫的时候。
他已经能一刀了结金丹异兽的生死, 劈开死地和九族之一的饕餮主结仇;他未曾怕过死地中不曾停息的一场场追杀,一口叫破游家对游苏的“特殊”培养时甚至未曾皱一皱眉头, 然而如今, 他竟不能再向前一步。
肉眼可见的, 父亲老了。
他才出去了多久?三个月?四个月?在这趟还不足半年的短暂旅程中, 洛族长鬓边已经抿上了一片斑白银丝, 他脸上虽未曾多生几道褶皱,然而背竟有些微微的驼。
哪怕是天下间最会推卸责任的混蛋,也不敢拍胸脯说洛族长的老态与洛九江的意外无关。
“爹, 我……”
洛族长快趋几步,强硬地把洛九江罩在自己的双臂间,宛如一把钢筋铁骨、遮风挡雨的巨伞。这是个庇护的姿势,就好像洛九江还是那个昨日里扯父亲胡子做了一支毛笔的小小顽童。然而他随后就用力地拍打着洛九江的肩和后背,又像是承认了洛九江已经是个需要担责任于肩的男人。
这是个来自父亲的拥抱。
“回来就好。”洛族长平日里不算拙言,此时却仿佛变成了只会复述四个字的呆子,“回来就好。”
父子两人一同携手上座,洛九江只看了父亲一眼就低头下去,装作没见过对方眼眶上那微微的红。
“是我不孝,久无音讯,让爹担心了。”
“我都没有什么。”洛族长叹了口气,“江儿,你长大了,修为都要和爹一样高了,你是要有大出息的人,爹不能耽误你……但你娘,她只有你们三个孩子,你大哥二哥进宗门都早,从小就只有你一直陪着她……”
洛九江垂头听着,只觉心中酸涩如在醋辣子里滚过一遍,攥一攥就要流下许多又算又辣的难言滋味来。
洛族长虽然口中说得是“你娘只有你们三个孩子”,但他与洛九江的母亲感情甚笃,一直也没有纳过姬妾,他们哥仨又何尝不是洛族长失去一个也要痛彻心扉的宝物?
……
等洛九江的母亲接到儿子回来的消息,一路提着裙子跑过来,正好与回后院找她的父子二人碰个正着。
娘亲几乎是不顾形象地一把搂住了洛九江,在花园小道上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来回地小声抽气,把洛九江的衣服从肩头一直打湿到蝴蝶骨。从来都温婉可亲的女人声音哽咽:“你若真有三长两短……你要娘怎么办呢?娘能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