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里晕头转向地不知道被谁拉了下来,挤到了人群外围,那金贵的燕家少爷立刻就被一群人呼拉拉地围了起来。他这个刚才集众人瞩目的宝贝蛋,一下子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可怜虫。
“喂。”墨里顿时有些委屈,也不知道朝谁诉苦,“哪有这种爸爸啊。”
李少天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胳膊。
“阿狸没事吧。”
“吓死我了,现在心还嘣嘣跳,胸口有点难受。”墨里摸着胸口诉苦,“腿也软了,这儿疼,可能扭着了。”
李少天无奈地蹲下来,给他揉着他指的地方。
周飞站在不远处,惊魂甫定地撸着一头杀马特紫毛。
“乖乖吓死我了。”
“关你屁事。”
墨里仍旧很郁闷,看着那边的众星捧月。
头一次不是别人关注的焦点,墨里有点不习惯。
“这下好了,师傅这次请人吃饭有没有作好人情不好,你这一下,他反而欠上燕家人情了。”连当钉子户都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另一边那些溜须拍马的人总算表演够了,燕家少爷也终于证明了自己没磕着没碰着一点伤都没有,墨里觉得有几个人看上去还有那么几分失望呢。
如果燕少爷在墨县受了伤,再多留一阵子,他们就有更多献殷勤攀关系的机会了。
肮脏的大人世界。墨里带着满肚子腹诽,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没用很大力气,阿狸挺轻的。”燕少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就在众人的挽留和道别声中带着老李走了。
什么意思?墨里不明就里。为什么临走了还要强调他很轻?看不起他吗?!
墨班主还在庆幸幸好燕凛没事,不然他还保什么戏班,睡大街去吧。
周飞突然给了他沉重一击。
“这个家伙肯定是不高兴了。”周飞摸着下巴,凑近墨里没话找话,“本来英雄救美挺帅的,被人围着叼副叼个没完,好像他是个弱不禁风的弱鸡。他肯定生气了,还装呢,哈哈。”
墨班主顿时如遭雷劈。只顾着献殷勤,他又忘了燕凛还是个孩子,争强好胜死要面子才是少年的本性。
这么少年老成的人临走还特意强调一遍他刚才接得很轻松,墨班主想否定周飞的话都找不到理由。
墨里直接踹了周飞一脚:“你他妈说谁是美呢。”
“唉唉,我就是说一个成语!我说错了还不成吗?”周飞挨了一脚,还要跟人家解释。
他爸爸周老总看不下去了。一个落魄的戏班子,要啥没啥,充其量靠着墨城人几辈子的情面混口饭吃,墨班主都得好声好气求他办事,他的儿子怎么在墨里跟前反倒矮一头似的?!
“周飞!我还没问你呢,谁让你过来的?回家再收拾你!走了走了,别跟这丢人现眼!”周老总揪着不争气的儿子走向停车的地方,墨班主顾不上再懊恼,赶紧先把客人都送走。
他儿子今天的成果,唱了一出戏,效果怎么样还不知道,为了他反倒妥妥地得罪了两个人,还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墨班主送完了人回到后院,中气十足地要去教训墨里。到了墨里的房间扑了个空,才知道他去了李少天那里避祸。
这个戏园子的后院规模也不小,有着古旧的建筑布局。墨家班将近一百个弟子吃住都在这里,墨里和李少天是惟二两个有自己房间的人。
李少天敢摔他师父门板,骨子里就没有尊师重道的传统观念,因此墨班主在他房外喝骂拍门半天也没能如愿,干脆站在院子里把两个人一起骂了一顿。
“老子的好事都让你给祸祸了!你有本事一辈子窝你师哥房里别出来!”骂完墨里又骂李少天,直到鲁伯来将他劝回去,总算还后院一个清净。
墨里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拿着游戏机打得不亦乐乎。李少天开门看了看。
“师父走了。你回房还是在我这睡。”
“懒得动了。”墨里头也不抬。
李少天拿开他的游戏机,墨里顿时急了:“你干嘛,我马上通关了!”
“不怪师傅要教训你。园子都快保不住了,就想着打游戏。”
墨里凑过去要抢回游戏机,抢不过就举着两个拳头怼着李少天的脑袋使劲搓。
“还不还!”
这是墨里对付李少天专用的招式,跟蜡笔小新的妈妈学来的,每次使出这招都能达到目的,这次也不例外。李少天一只手整理被他揉乱的头发一只手把游戏机还他,里头应景地传来game over的声音。
墨里扔开游戏机,张开手臂躺到床上。
“没了就没了吧,以后正好不用被逼着唱戏了,你也不喜欢唱戏吧。唱戏可吸引不到那么多粉丝小姑娘。”
“可是这里是墨家班的传承。”
“是啊,传了多少代了?我都数不清。传了那么久,总有一天会改变,会消失。末代皇帝都保不住他的宫殿变成旅游景点,爸爸希望墨家班千秋万代,怎么可能。”
“至少不要在这一代毁了。”李少天叹道。
“这是时代的浪潮,你们都是螳臂挡车。”墨里嗤道,双手交叉着枕在脑袋下面,“既然总会被毁灭,为什么不让它毁得潇潇洒洒,坦坦荡荡。四处跪求怜悯,把它放到可悲可怜的境地。奉上敝帚自珍的珍宝,再被别人嗤之以鼻,把它的尊严都踩在尘埃里,拖着日子苟延残喘,最后再让它卑微地死去。这才是对它最大的亵渎。”
“阿狸,不要这样贬低自己。墨家班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你,师傅捧出来的珍宝让四座都惊艳,没有人会对你嗤之以鼻。”李少天低头去看占着他的床的师弟,却发现刚才还长篇大论的人已经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墨城饭店顶层豪华套房里,燕凛脱下西装挽起衬衫的袖子,对着镜子小心举起手臂。
两只手臂内侧都是青紫一片,用手指试探地戳了戳,燕凛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看起来身轻如燕的少年砸到怀里真不是一般的沉,差点砸得他背过气去。
燕凛拉下衣袖,拿出燕芳交给他的全部文件,找出项目企划书翻看。
按着政府的规划,在墨家班所在的区域,他们会在那里建起几栋商场和写字楼,还有定位年轻时髦的休闲广场。燕凛可以确定,未来南城一定会成为比现在的新城区更加便利繁华的娱乐中心。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会有一个老戏班的生存空间。
即便他愿意给墨家班留下一席之地——在繁华的商圈里找一块地方并不难,只要让设计修改图纸就是了。也许没有现在的戏园大,但肯定能给墨家班一个喘息之机。
然后呢?没有人会去听戏,那里是属于年轻人的世界,有商场,电影院,KTV,一个唱着老旧曲目的戏班注定是吸引不到顾客的。
墨班主是个固执专横的老人,为了吸引顾客,他会逼着墨里登台表演,就像今晚一样。
戏台上睥睨凡尘的邪仙,却只为祈求顾客手里一张票。
饭局过后,墨班主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又不断通过人去说情,想亲自拜访燕凛,却连燕大少的人影都摸不着。
几天之后,终于传来一个尘埃落定的消息。
他的老戏园,终究是守不住了。
忙活了那么久,全是一场徒劳。专横了一辈子的墨班主终于不用再压制脾气,当着好些人的面把“姓燕的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臭骂了一遍又一遍。
别处的拆迁工作都已经开始了,因为墨班主的四处活动,戏园子一直没说定拆不拆,那些拆迁队只能绕着戏园走。现在尘埃落定,墨班主还想守着戏园子当个钉子户,看谁敢来强拆。只是坚持了没几天,四处乱糟糟的施工现场导致原先还有几个的戏园常客也不来了。墨班主已经看到了他当钉子户的未来,会把墨家班活活拖死。最终他不得不屈服,签字领了补偿款,带着老老少少搬出了这个住了一辈的老戏园。
墨里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校服兜里,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看着各种大型机械开向前些天还张灯结彩宴请宾客的老戏园。
从他有记忆起,老戏园都没有过那天那样的热闹。那一天老戏园仿佛一个耄耋老人重回青春,精神百倍气势昂扬,吸引了整个墨县的眼光。
也许在他不曾见识过的久远的过去,老戏园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无限风光。不管怎么样,在化为灰尘之前重新辉煌了一回,它可以了无遗憾了。
周飞带着几个小弟蹲在不远处的瓦砾堆上偷偷观察。墨里翘课来到这里,他也翘课跟了出来,几个小弟觉得今天似乎是报仇的好时机,个个摩拳擦掌,讨论着如何配合压制墨里。
“呆会我们冲过去,两个人攻他上路两个人攻他下路,先把他手脚扯住,让他不能动弹。然后老大再过去打他,这次肯定不让他跑掉!”
远处挖掘机开始隆隆地运作,坚固的墙体在大型机械面前脆弱得一碰就碎。大门倒下,外墙碎裂,挖掘机开进青石板地面的院子,原本天天打理齐整的地面被压出一道道丑陋的裂缝。然后是会客厅、戏台,后院的一个个房间,挖掘机在老戏园的肚腹里横冲进撞,小弟们在喧闹的背景音中商讨得热火朝天,周飞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哭了!”
“什么?”小弟们一头雾水。
周飞扔下兢兢业业当恶棍的小弟们,捣着两条腿就朝墨里跑去。
“墨里。”
墨里听着声音转头看着他,又仿佛看的不是他,他的眼神充满茫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不要钱似地一串串掉下来。
周飞心里一阵发紧。连他深爱的玲玲朝他哭泣的时候,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没有家了。”墨里哭着说道。
第7章
戏园的倾塌仿佛是一个信号,或者一个起点,从那天开始,一直以来尚能勉强维持的墨家班,境况一落千丈。
墨班主拿了补偿款,又在别处租了个小场馆,先签了一年的租赁期。
弟子们自然不能再住在一起,有的便回家了,有的自己租房子住,继续在戏班唱戏。
像鲁伯这样在戏班子里呆了一辈子的老人还有另外两位,都是拖家带口在戏班里辛劳了一辈子的人。他们的一生都和墨家班缠绕在一起,外面的社会对他们陌生而且冰冷。
墨班主不忍看老人们无根飘零,就在和自己的房子同一个小区租了一套三居室,给鲁伯和其他几位老先生带着家人居住。即使租的房子有一百多平那么大,但是住进了三户人家,也变得拥挤不堪。
三户人家的小辈们比其他弟子和戏班的关系更加紧密,和墨里一样,老戏园就是他们的家。在其他弟子纷纷离开之后,还有这些人勉强撑起戏班,至少能把一些角色少的戏本唱下来。但是通常一个人要在一场戏里扮上好几个角色才能够将一台戏完整演出。
新戏园开张已有几个月。换了新场馆之后,那些说要听一辈子墨家戏的老观众们好像也随着老戏园一起消失了一样。每次演出票都卖不出几张,戏班只有零星的收入,入不敷出。
墨家班全部的运作完全靠着墨班主拿到的拆迁款,但拆迁款再多也养不起一整个戏班。开不出工资,弟子们渐渐都散了,大多随着北漂和南下的务工浪潮,奔向了那更繁华广大的世界。
墨班主一直没有放弃为戏班寻找出路。一开始的想法,让墨里把度狐仙好好地演起来,当成戏班每周末的压轴戏。本以为要多费些唇舌威逼利诱,墨里这次却十分省心,听父亲一说就答应了下来。
最开始的几周,每个周末的精彩好戏的确为戏班带来热闹的人气。墨里和李少天合作,每周只唱周六下午那一个小时,收入就比戏班一周的收入总和还多得多。
只是老观众不多,却有更多年轻的小姑娘来捧场。看到坐在戏台下方观众席里听戏听得津津有味的年轻女孩们,墨班主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他从来不敢指望戏班这些老旧的节目能够吸引年轻人,没想到不但吸引了,人数还不少。
小姑娘们很会造势,每次有度狐仙的演出都把戏班门口搞得热热闹闹,动静很大。这一来又吸引了过路的人群,好奇心重的就花张票钱进来一探究竟。
墨班主对这些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女孩们简直当成了小福星。
只是墨里知道,那些女孩都是来看李少天的。戏班的人气不是因为戏,而是因为人。李少天每周有七天都有酒吧的驻唱工作,周六下午这一个小时的戏不过是抽空。
他走到哪里他的粉丝小姑娘就跟到哪里,比情人还要忠贞且无怨无悔。他有一次还看到女孩子们送给大师哥价值不菲的礼物,李少天收没收不知道,他靠在酒吧的打工应该也赚了不少钱,经济上比窝在戏班时宽松多了。
后来竟然也有女孩子送他礼物,个头娇小的女孩红着脸将包装精美的礼物递到他面前,专注又向往的目光清澈见底。
他不知道里面的东西价值几何,不管是什么样的礼物,这和学校里女生给他带的午饭送的小礼品完全不同,墨里觉得不堪重负。
她们本该磕着瓜子喝着茶水,笑看戏中人悲欢离合,曲终而散,一场笑闹不过是一张票钱的回报。但她们眼中看着戏台上魅惑众生的狐妖,却心智不坚地入了戏。
她们做不了冷眼旁观客,他却始终只是逢场作戏人。女孩子向往的目光看着他,却又穿透他的躯体,她们渴望看到让她们心驰神往的灵魂。但是那里只有一片虚无,连幻象也不存在。
墨里冷着脸绕过女孩们,甚至没有多看她们一眼。僵硬的背后似乎能感到女孩子不敢置信的震惊目光,耳朵里听到了她们惊疑的窃窃私语。
戏台下那刚刚聚起没几天,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专门为他加油喝彩的几个女孩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是也有孜孜不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