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甲朝伊安走了两步,身影就像画面缺帧般一闪,人已经逼近在伊安面前。
伊安惊骇后退,一脚踩在垃圾上,朝后仰倒。
对方猛地伸出手。
钢甲手套在半空中飞速收缩褪去,一只修长稳健的手露出来,抓住了神父的胳膊,将他失重的身躯一把拽了回来。
伊安随着惯性朝前扑。轻甲转眼褪去,他跌在了一具坚实而温热的胸膛上。
大手扣住他后脑,胳膊有力地揽住了他的后腰。金发青年躬身将伊安紧紧地摁进了怀里,直到两具身体间不留一丝缝隙。
伊安脑中轰地一声响,除了强劲的心跳,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又一辆空轨列车从上方掠过,闪烁的彩光同微风一起落下,将幽暗的街角照得一片五光十色,如一座寂静的舞台。
伊安颤抖的双手抬起,抱住了青年的腰。
“莱……”
话语哽咽。
“是我。”莱昂收紧了手臂,攀着浮木般将伊安死死地抱住,头埋在那散发着青草香的颈项里,如终于浮出水面的人一样,深深地呼吸。
“你来了……”青年喑哑道,“你终于又来到我身边了,伊安。”
第41章
很多年后, 伊安都还对那个街角的拥抱记忆尤深。
那是他和莱昂认识了七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身躯紧紧相贴,体温和心跳互相传递,气息交融, 手臂间是对方鲜活温热的温度。
这甚至也是伊安有过的为数不多的拥抱之一。
这个在禁欲气息浓郁的西林教廷长大,洁身自好又严格守戒的年轻神父,自记事以来, 同外人在肢体上的接触都十分有限。
神职人员们从不和人拥抱。他们或许会行碰面礼,亲吻法戒,但是他们的手臂从来不会绕到对方的后背去, 把自己的胸膛贴住对方。
而在这个幽暗的街道, 冬夜寒冷凄苦, 终生沉沦。头顶是层层叠叠的霓虹灯和轨道线,脚下是污水和垃圾。伊安清醒而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的另外一具身体。
仿佛两团寂寞的星云,在苍茫太空中飘荡了数百万亿年,终于相逢。它们轻轻交汇在了一起,钻石粉末般的光芒彼此融合,变幻闪烁。
在这一刻, 他们隐隐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拥有了对方的一抹气息,一段魂魄。
那晕眩惬意的感觉,或许正是世人追求欢愉。籍由肉体触碰而产生,如此地直观, 如此地强烈,于是也如此地让人沉醉。
伊安脑中思绪万千,直到莱昂的手轻抚上他的脸,他才回过神。
金发青年的脸几乎要贴了上来,一双带笑的眼睛在幽暗中如晴空下的海洋。
街的另一头传来喧闹声。几名下了夜班的工人大声说笑着走来。
“我们离开这儿。”伊安听到莱昂在自己耳边低语了一句,腰上的手臂收紧,整个人骤然一轻。
多维金属黑甲如一张猎猎披风展开,将两人兜头罩住。
下一秒,原地空无一人。
伊安的脸被莱昂摁在胸膛上,鼻端满是青年磅礴似海的气息。而轻甲遮挡住了午夜的寒风,和移动中周遭的一切。伊安只是在失重中感觉一阵晕眩,双脚又很快落在了地上。
莱昂将他带到了修道院门前的喷泉广场。
广场上没有灯,喷泉也早停了。从这个角度,抬头能眺望到帝国的白塔。
这座白塔在夜空里如一柄莹白的巨剑,皑皑生辉,剑指天空。它的背后,是帝都星的星环和卫星群的剪影,层层叠叠。
“帝都的夜空太热闹了,都看不到星光。”伊安不禁低声说。
两人站在喷泉池子边的阴影里坐着。
莱昂收了轻甲,身上只穿着派对上的那身衬衫和西裤,单薄无比。伊安急忙解开了披风,给青年披上,怕他冻着。
“别只顾着我呀。”莱昂顺势又把伊安搂进了怀里,用披风将两人一起裹住。
伊安不安地动了动,莱昂双臂收紧,几乎要将他抱到自己腿上了。
“别动了,我穿得少,怪冷的呢。”青年双手搂住了神父柔软的腰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口吻可怜兮兮,“我就过来和你说几句话,很快就走,你别嫌弃我。”
伊安放弃了挣扎,任由那具坚实且冒着热气的身躯半贴在自己后背。
“你这样过来没关系吗?”伊安低声问,“监视你们的人会跟过来吗?”
“我把他们都甩开了。”莱昂低声笑起来,“你知道有人监视我?”
“帝都的那些鸟儿。”伊安笑,“我从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鸟类产生兴趣了。从小到大,你喜欢的动物只有马和狗。”
“我就知道,你永远最了解我,也最信任我。”莱昂的脸颊几乎贴着伊安的耳朵,低沉的笑声直抵大脑深处,振得伊安都有些发晕。
“我们启程的第一天,就发现被皇家很隐蔽地监视了。这其实在我们意料之中。但是到了帝都后,形势越发复杂。拉斐尔和路易斯的人也加入进来,三方势力在我们周围虎视眈眈。”
莱昂说着,越发好笑:“父亲干脆敞开门让他们都进来,将家里仆人大换血,把公爵府开辟成了探子们的角斗场。管家是皇帝的人,父亲的一个男仆是拉斐尔的人,夫人的首席女仆则是路易斯的人……平时我们无聊,看着这三方在眼前勾心斗角,也挺好玩的。只是……”
莱昂将脸在伊安脸颊边蹭了蹭,手臂收紧了几分,将人抱得更加牢。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能做我们自己了。这就像一场开幕后就停不下来的大戏,连轮休的机会都没有,日以继夜。有话不能随意说,有想法不能显露,要顺应着那些人的期望,做一个被繁华迷住了眼的虚荣的乡巴佬,一个帝都里最常见的纨绔子弟,一个满身是把柄,被他们把持掌控着的傀儡……而你,伊安,你又离我那么远……”
他的下巴都有胡渣了呢,伊安脸颊边感到微微刺痒,不禁感叹。他已经是个彻底的青年人了。
“有很多次,我都有点迷失自己。”莱昂低语,“我会有一时的困惑,不知道此刻的我,究竟是我扮演的角色,还是我的本我。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伊安在我身边就好了。他会给我点亮光,为我解惑。我那个时候,就特别,特别地想你。”
“可是我不能亲近你。父亲把票给夏利大主教的事让皇帝很不满,但我们还可以用救命之恩来解释。皇帝和两个堂叔都忌惮父亲借助教廷支持,以‘正统’的名义讨要皇位。”
尤其自打亚特兰联邦向教廷投降后,各国统治阶层都对教廷的实力有了新的理解,纷纷打消了本有的轻慢之心,对教廷重新恢复了敬畏。如果教廷想要干涉拜伦帝国的皇位传承,还是会非常有效力的。
伊安在披风里摸索,握住了莱昂扣着自己腰的手。
“令尊和我的联络线路也在被监控后就断开了。你回信越少,我就知道你们的情况越不好,就越担心你。尤其是,你的优秀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你的光辉很难被掩盖住。我最怕他们发现了你的美好,然后将你毁掉。”
伊安不安道:“我每天都在为你祷告,莱昂,祈祷你能安然潜伏下去。名誉什么的,不过是任人捏造的面团,你只有平安,才能去改变未来。感谢圣主保佑你至今安然无恙。”
莱昂同伊安手指相扣,掌心对着掌心。
“你知道我并不怎么虔诚,伊安。不过如果是圣主将你送回我的身边,那么,我感激他。可是他怎么将你送到这么一个鬼地方?这里根本就不是人住的!”
伊安说:“在帝都,有几十个区,近千万市民,都生活在类似的社区里。我想你来帝都这一年多,今天还是第一次到下城区来?”
“我当然来过的。”莱昂说,“只是我们当时开着飞梭,并没有落地。父亲很早就和我说,我生活在温室里,弗莱尔是个境外之地。我当时还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直到我参观完了帝都。”
青年才第一次对贫穷、卑贱、罪恶,对阶级,对社会各种弊端,也对人类顽强的生命力,有了直观深刻的印象。
“公爵将弗莱尔治理得非常富饶。”伊安说,“可惜我们都不能永远生活在那里。其实我觉得,来到帝都虽然对你有更大的挑战,但也对你有更大的好处。外面的世界更加需要你,莱昂。”
说这番话时,两人凝视着彼此,两张面孔挨得极近,嘴边的白雾都混在了一起。
“你还是一点没变呢。”金发青年唇角带着笑,忽然凑过来,鼻尖轻轻一蹭,“你永远看到我光明的一面。”
青年的鼻尖湿热有汗,而伊安的鼻尖微凉。
伊安懵懵懂懂地,隐隐知道这样的亲昵有些不妥,可在脑子里翻遍了所有的清规戒律,都找不出一条禁律来。
“你来帝都,夏利大主教应该不大高兴?”莱昂问。
“当然。”伊安苦笑,“他不喜欢我自作主张。我现在算是真正失宠于他了。”
“所以你现在只能在这个破修道院里做个秘书?”青年的眉宇间浮起一抹怒意。
“别这样。”伊安下意识抬起手,抚上了莱昂的眉心,“有你今天替我出手教训了他们后,我想以后没有人敢再打我的主意了。而在这样底层的地方工作,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一段非常难得的经历。如果你不曾见过最黑暗的夜,又怎么能分辨得出光明的程度呢?”
莱昂抓住了他的手,将脸颊贴在掌心,沉默不语。
“还有,”伊安慧黠一笑,“我想皇帝应该不会太在意你们同一个一文不名的小神父来往了?”
莱昂的脸色这才终于好转:“可我还是很不放心你住在这里。你要允许我以后经常来探望你,确认你安全,不然我没法放心。”
伊安正想反对,莱昂抢道:“我会低调的,我保证!”
伊安只好同意:“但是你的功课怎么办?我今天听到他们说你甚至被警告有可能会被退学?我知道有些伪装是必要的,但是MARS军校真的是你的希望……”
“我知道。”莱昂急忙安抚住了伊安,“我当然不会放弃MARS。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好完成我的转变。”
伊安明白过来。莱昂从没打算一直维持这么一个轻浮纨绔的形象。他会乘一个机会,顺理成章地完成从“被浮华迷了眼的傻小子”到“看破浮华好好做人”的转变。
“我相信,这个契机就快来了。”莱昂唇角勾着弧度,尾巴快活地摇着,“你来了,我就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你总给我带来好运呢,伊安。”
两人依偎着,又絮絮地闲聊了一阵。伊安说了一下弗莱尔的近况,莱昂也向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在帝都的生活。
“太晚了,你该回去了。”伊安看了看时间。
“好。”莱昂并没有纠缠。他起身,把披风给伊安仔细地围好。玄黑不反光的轻甲悄无声息地又重新覆盖在他身上。
“真帅气!”伊安忍不住赞美。
“回头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我的机甲库。”莱昂说,“你送我的训练舱,我还一直好好收藏着呢。”
莱昂把伊安送到了修道院门口:“进去。好好休息。我会找时间再来看你。”
伊安朝他点了点头,用手环刷开了修道院的大门。
进门前,他回头望。轻甲着身的莱昂宛如一个钢铁战士,一个强大的守护神,魁梧刚健。玄黑衬托之中,一张俊美的面孔尤其醒目。
伊安走进了大门,忍不住再回头。
玻璃门外的小广场上,已没了身影。
伊安怔怔地站着,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自己的一场梦。
“那位就是你千方百计都要调到帝都来的原因么?”
伴随着华丽低沉的嗓音,阿德维从一侧的走廊里走了出来,双眸隐隐泛紫,一脸冷傲的讥嘲。
第42章
伊安斟酌了一下措辞:“那个孩子是我前教区资助人的儿子,我也曾教导过他神学。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同他全家……”
阿德维以一个摆手打断了伊安的解释:“我并不是在对你评头论足, 米切尔神父, 你不用紧张。我对你的私生活也没有兴趣。教义里那些清规戒律从来都只能约束愿意遵守之人。就像你手上的戒指, 自愿戴上,自愿摘下。我们所做所想的一切,只需要向神坦白。”
伊安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戒律戒, 浓长低垂的睫毛遮着眼底所有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