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同古人已相去甚远了。”伊安说,“如果我们有机会重返母星。我们大概同母星上幸存下来的人类后裔已大不相同。”
“其余的五支舰队,和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了,是吗?”莱昂轻声问。
“宇宙浩瀚无边,存在的难以数计的星域。”伊安说,“也许他们此刻正在别的星域里安了家,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
“神不是全能的吗?”莱昂问,“那为什么他不直接让所有舰队朝着他确认安全的星域出发,这样大伙儿还会在一起。”
“神被我们留在了母星上了。如果你在我的课堂上专心听讲的话,就应该记得这一段。”伊安。
失去了创世神的人类,便将领航的神奉为了新的神灵。在艰难的太空流浪,和星球拓荒的艰辛岁月里,他们需要在心中竖立一个信仰,以坚持度过漫长的黑夜。
于是,人类在巨鲸座星云里建立起了大大小小十数个国家,都将圣明教奉为国教,圣主成为了人类的光明神。
西林公国成为教廷国,建造了雄伟辉煌的万圣宫,和高耸入云的洁白英灵塔,供奉着圣主的法座。
香火缭绕,永明灯昼夜不熄。
“我听过一个说法,”金发男孩的眼珠又在滴溜溜转,“圣主带领我们来到了巨鲸座后,完成了使命,就带着他的伴侣离去了。圣灵塔上只供着一间空屋子。教廷一直狐假虎威,以权谋私。”
伊安淡然道:“在异端们的口中,一直流传着各种各样有关圣主的传说,但那都不是真的。”
莱昂凝视着神父白皙清俊的面孔:“你是在西林教廷里长大的吧,神父。你见过圣主吗?”
伊安摇头:“圣主的音容笑貌,从不为世俗之人知晓。只除了这段古老的视频。”
“这视频?”莱昂惊讶地把视线转回到全息投影上。
投影里,白衣少年正率领着舰队穿过陨石流。他周身的白光笼罩着所有的太空舰,整支舰队犹如一条巨大的白鲸,逆流而上,奋力一挣,终于跳出了陨石流,化险为夷。
“这段视频是不对外公布的,是由教廷内部历史资料剪辑改编而成的。”伊安将画面定格在了白衣少年的特写上,“这里的圣主,不是虚拟人像,而是现今仅存的圣主本人的视频。”
莱昂惊愕地看着投影里的少年。年少的圣主也仿佛透过数万年的光阴,同后世一个男孩四目相接。时空在这一刻相连。
“所以,圣主至少在当初,是一个真人?”莱昂嘴角抽搐:“那他现在该有几万岁了吧!难怪还有人说圣主是个大变态,说他会不断地科隆复制自己,以达到永生。”
“圣主是不可捉摸的。”伊安朝着投影中的白衣少年恭敬地划着祈祷符,“他是光明之神,是人类的导师。现今人类使用的所有高精科技知识,都来自圣主的赐予。他继承了神的智慧宝库,将知识传递给世人。在古地球文化里,他大概就像普罗米修斯,将天神的火种带到人间,教化人类,带领人类进入新文明时代。”
“带领的也不是全人类吧,神父。”莱昂又开始发难,“也只有皇室贵族和你们教廷里的大老爷们儿才能学到最先进的知识,用到最高端的科技。私立学校录取学生的时候不仅要看成绩,还要看出身和宗系呢。”
显然,莱昂的庶出子身份让他在私校里过得不大痛快,哪怕他的父亲是这颗星球的领主。弗莱尔星上大大小小的的贵族有数百家,而没有头衔的莱昂在他们眼中,就只是个平民罢了。
在这个诸国全民信教,教宗可以任免国君,贵庶不通婚的时代,平民和权贵之间有一条难以跨越的天堑。
高级战斗机甲、智能的机械侍、高级的治疗舱、以及优质的教育,全都是权贵和教廷专享,平民阶层的富豪也可以用大笔金钱换取这些资源。
而普通平民的一生在出生时就已被注定。
他们会就读普通的公立学校,接受很有限的教育,享受最基本的医疗,毕业后寻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生儿育女,平淡地过完一生。
就如一只工蜂。
他们只要肯勤奋工作,都不至于挨饿受冻,运气好的还会发点小财。但是丝毫不要去想着通过自己的力量就能飞黄腾达,跃入上一个阶层。
任何稍微优质一点的资源都需要高额的金钱才能换取,这是平民所不能负担的。而他们自出生起就被教育着安于分本,甘于清贫,信奉圣主,苦修来世,不要凭空做白日梦。
而讨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年轻的神父极其难得地出现了片刻的迟钝和犹豫。
他并没有熟练地歌颂神和圣主。秀气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轻皱了一下,伊安斟酌了一下,才说:“这是受到现今社会发展限制的。我们的社会资源十分有限。所能惠及给民众的,目前只有这么多。人们只有更加勤奋和努力……”
“所以还是那一副‘你日子过得不好,只是因为你不够努力’的论调嘛。”莱昂耸肩,“于是贵族永远是贵族,平民永远是平民。”
“你也是贵族。”伊安说。
“我的父亲是贵族。”莱昂纠正,“我只是他没名分的合法庶出子罢了。我就是一个平民,神父。”
伊安叹气,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来,我送你回帕特农庄园。”
伊安翻出一盏小风灯点亮,带着男孩,沿着树林里的小道,朝海湾对面的庄园走去。
今晚夜色晴朗,月辉撒满海湾,银鳞湛湛,如打碎了一地水晶玻璃。
青年和孩子踏着海浪声,穿梭在树林之中。小风灯漂浮在前面,如一个俏皮的小精灵,照亮前方的路。
“你有想过将来做什么吗,莱昂?”伊安忽然问。
“一名战士。”男孩本来还有点心不在焉,却立刻来了精神,“我要离开帕特农去从军。我要驾驶最精悍的机甲,去同敌人作战。我才不会像父亲那样窝在这个大农村里,娶个村妇过一辈子。”
“你的父亲,”伊安说,“他在尽其所能地保护他的家人,你不要低估了他。而你,我的少爷,以你的成绩,恐怕连军校的第一轮测试资格都没有。”
第10章
莱昂伸出他的长腿,将一颗石子踹起,飞向树林外被海潮淹没的沙滩。。
“十二岁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分界线,莱昂。”伊安继续说着,嗓音融合在哗哗海浪声中,温软而悠长,“一转眼,你就不再是个小孩子,而是一个少年了。孩子可以任性胡闹,可以发泄坏脾气。因为总有成年人挡在你的前面,替你遮风挡雨。而当你成为了少年,许多责任,就要你自己去承担了。比如,对未来的规划,和随之而来的奋斗。”
“你真是个喜欢说教的人,神父。”莱昂轻声讥嘲,“拯救苍生大概是你的癖好,难怪你会从事这个行业。我打赌你父母肯定也受不了你的唠叨。”
“我没有父母。”伊安说,“我是一个弃婴。”
“哦。”莱昂支吾了一声,挠了挠鼻子。
伊安笑了起来,伸出手,第一次摸了摸男孩柔软如丝一般的金色短发。
莱昂的个头已高过了伊安的肩膀,就像雨后的竹笋一样猛窜着个头。伊安觉得用不了两年,这孩子的身高就会超过他。
“我是个被神眷顾的幸运儿。”伊安说,“我出生那一年,所在的星球正经历着动乱和饥荒。许多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夏利大主教那时随同教廷慈善会去巡视难民营。他说,每天早上起床,都会在教堂的门口看到好几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那其中就有你?”莱昂问。
伊安点了点头:“在黑市里,一个男Omega可以卖出相当不错的价格。在很多地方,权贵们喜欢豢养男Omega,因为作为玩偶,他们耐受力强,又还能做生育工具。但是我的父母并没有用我换取一张离开那颗星球的船票,而是将我放在了大主教的门前。神将我赐予给他们,他们无力给我更好的人生,便又将我交还给了主。”
神父洁白修长的手握着胸前一枚小巧的米字架,食指沿着上面代表着“铭记母星”的圆环划了一圈,低声念了一句祈祝词。
“我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夏利大主教只在这批弃婴中选了三个孩子,带回了西林教廷,其余的都留在了当地的孤儿院。我自记事起,就没有挨过解饿和寒冷。教廷慈善院戒律严明,但是生活平稳优渥。如果我留在那颗星球的孤儿院,我大概一满十四岁就要出去打工养活自己吧。”
莱昂像只小狗儿似的沿着小道东遛西窜,不住踢着石子。半晌,才回头瞥了伊安一眼。
“好吧,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信仰圣主了。毕竟你确实是深受他的光明眷顾的人。”
伊安微笑:“而你也,莱昂。你也格外受他的眷顾。”
金发男孩回以不以为然的嗤笑。
伊安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莱昂。你看书过目不忘,学什么都非常快。”
“你知道什么?”莱昂哼了哼。
伊安就着风灯暖黄微弱的光,温柔注视着男孩俊美的脸:“虽然你在我的课上从没专心过,但我却是留心过你。敏锐的观察力是我的一项优点。你在第一天就一口气把神学书翻完了,我打赌你全记住了。所以你才根本不屑听我讲课。”
金发男孩撇着唇,眼珠转向别出。
显然,伊安的估计是正确的。
“超群的记忆力往往只出现在Omega身上,你是特别的。”伊安认真道,“作为Alpha,你显然也是个受到神眷顾的孩子。”
说话间,他们走出了树林,走进了庄园的草坪。前方远处,亮着灯的大宅出现在视野里。
夜色如被,覆盖着浩瀚大海和郊野,伫立在一片开阔草地上的帕特农庄园大宅,犹如置身一颗孤独荒凉的星球,是那上面一座为过往太空舰指引航线的灯塔。
“请你去尝试一下,莱昂。”伊安的声音柔和却饱含着力量,“将你内心的抵触和狂躁暂时放在一边,尽量不去想自己受到的忽视和不公,而把注意力专注在学业上。相信我,这对你来说,是目前最有效的改变命运的方法了。”
莱昂沉默地走在伊安身边,眺望远方的双目里映着那个被他称做“家”的地方的灯火。
“你的父亲是公爵,是这个星球的领主。你从来不用为金钱发愁。”伊安说,“这已让你比庄园外无数同龄人好太多太多了。人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为了受苦的,许多苦难都会伴随我们终生,你并不比别人过得更不好。”
莱昂闷声说:“我不是个矫情的人!”
“当然不。”伊安笑着,揽住男孩的肩膀,同他爬上斜斜的草坡。
“好记忆力不等于真确的理解和运用。”伊安说,“如今早已不是冷兵器时代,你学识不佳,别说去驾驶战斗机甲,恐怕就连机甲维修师都当不上。光是一味程勇好强,那你只有终身做一个靠卖力气为生的人。而在机械侍普及的今天,人类的力气却又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知道,你不用啰嗦……”莱昂不耐烦。
年轻的神父笑着,又揉了揉男孩的金发,把他削瘦却骨架刚健的身躯搂在臂弯里。
远处的大宅后门,厨娘玛莎正站在一盏路灯下,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少爷回家。
“去吧。”伊安停下了脚步,松开了手。
莱昂走了几步,回头朝伊安望过来。
“‘花都公学’说,如果我能通过下学期的入学考试,就可以考虑让我回去。”
伊安扬眉:“那你需要一个家教。你父亲打算给你请一个吗?”
“他并不觉得我能通过入学考试。”
“我会和他谈一谈的。”伊安说。
“行。”莱昂摆了摆手,“不过你要再被他诱惑了,我可不一定会去救你了。”
“我没有……”伊安试图辩解,但男孩已像一只小野兽一样飞窜着跑走了。
公爵的小儿子克里斯的洗礼是在一个暑气沸腾,阳光热辣的盛夏举办的。
整座中心城区就像跳水般,一头从温柔的初夏扎如了酷热的仲夏之中,没有丝毫预警和过度。
公爵夫人就像一个急待炫耀新研发产品的厂家,将洗礼仪式后的草坪酒会举办得犹如一场盛大的产品发布会。弗莱尔凡能排得上号的权贵全都受邀前来,瞻仰她最杰出的产品。
头衔高低不一的贵族们,受封的爵士们,投机的证券交易商,银行家,运输大鳄,大农场主,当红的明星、运动员,还有驻扎在弗莱尔的帝国军总司令……
伊安的师兄卡罗尔主教甚至是小克里斯宝宝的教父。
帕特农庄园的草坪成了欢乐的海洋。一座座洁白的凉棚架起,妆点着象征着健康和富足的桔梗花和麦穗。美食堆满长桌,一座座香槟塔被斟满,巧克力喷泉源源不绝地喷涌着。
奥兰公爵同所有权贵一样,并不喜欢使用AI机械侍,而以能雇佣得起人为仆役作为身份的代表。但是今天,庄园里也出现了一队机械侍乐队,吹拉弹唱,将气氛烘托向高潮。
书房的落地玻璃窗将草坪上的喧嚣和热浪隔绝在外。雪茄在静静燃烧,酒杯中冰块喀喇轻响。
“所以,你的意思是?”公爵抖了抖烟灰,把雪茄咬在嘴里,望着坐在对面的蓝袍神父。
“请允许我给莱昂补课。”伊安端着茶杯,认真地说,“时间已经很紧迫,距离开学只有六周了,而他要补的功课还不少。”
“不用那么麻烦。”公爵摆手,“我已经打算把他送去鲁特学院了。”
伊安一惊:“很抱歉,公爵。那是一所半军事化的学校吧?”
“这不正适合那小子吗?”公爵喝着酒,“他是将来要从军的,提前适应一下也好。‘花都’并不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