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忘了眼前的“陛下”只是妖王的影,完完全全地把他当成了妖王本人在世。那妖王影微微一顿。
巩成功又垂下眉目,看向撕成了半个的罗翠翠,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这世上,有几个人配得上自己的野心呢?”
“你说得有道理。”妖王影沉默片刻,落到地面,一步一步地朝罗翠翠走过去,“碧泉山的朱雀遗骸有上古禁制,谁进去都得脱层皮,还会让人法力全失,有本事对朱雀遗骸干点什么的,只有盛潇和他那只半死不活的鸟……”
“要是能利用这个机会除掉他们,我也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早一步晚一步的事。”妖王影说着,把手搭在罗翠翠仅剩的一边肩膀上,罗翠翠被一分为二,居然还有意识,他用充满渴望的眼神看向妖王影,指望这位神通广大的陛下有办法救他——赤渊都还没破,他还有大用场,妖王影冲他一笑,“放心。”
罗翠翠艰难地挑起半边的嘴角,做了个口型:“陛下,救救……”
然而这话没说完,罗翠翠就被一团血气包围了,他先是一愣,不知道这是什么神通,随即无声地惨叫起来,那些血气渗入他的毛孔,在他剩了一半的七窍里钻进钻出,罗翠翠身上的叶片和皮肤一起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片刻后化成一团浓稠的红浆,被妖王影一口吞了下去。
妖王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保存了妖王念想的影,还是借影人身体复生的妖王,恍惚间,他心生幻觉,仿佛自己回到了三千年前——逆天屠神,吞神鸟朱雀,得无双之力,开不世之功,皆前人所不敢、不能,即将君临天下。
所有生灵都在他脚下瑟瑟发抖,再也没有谁胆敢当面说“此乃陛下酒醉乱性,与蛟女所生之子,蛟女可是泡酒用的”,再也没人敢叫他那耻辱的名字“九驯”。
人间所有植物的叶片开始爬上血气,那血气所经之处,每一片叶子都有一半被爬上了铁锈色——包括碧泉山下围绕在青铜鼎周围的。
从最外圈开始,藤条一点一点变红,宣玑一把又攥住一条朝盛灵渊卷过去的藤:“这时间流速是不是不太一样,里面五分钟外面过半年?怎么好好的绿叶说红就红,秋天来这么快吗?”
宣玑仗着自己是个“打火玑”,出门从来不带打火机,这会“没油”了,他傻了。
那些植物藤条一开始被他身上那种古老杀器的凶煞震慑,小心地围着他打转,不敢贸然招惹他,过了几招,才发现这“杀器”就是个拔不出鞘的假剑,完全是装模作样,顿时肆无忌惮起来。
盛灵渊身上流出的血洒满青铜鼎,黑气与火焰般的金光彼此交织在一起,撕缠得难舍难分,他整个人深陷其中,几乎寸步难离。
宣玑挡在盛灵渊跟前,身上缠着大概有十七八根藤条,他像个构造复杂的提线木偶,藤条想把他五马分尸,一时拉不动,他想把藤条搅断,一时也没有工具。
“等等,”宣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不绿萝吗,又不是枫叶?它瞎红什么红?”
话没说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一根血迹斑斑的藤条勾向他的脖子,宣玑四肢缠满了藤条,没手接,正打算张嘴咬,盛灵渊在他身后飞快地念出一段巫人语,宣玑面前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屏障。
然而,巫人咒术是凡人也能用的“神物”,相应的,它的刻录技巧要求就更加严苛,纵然人皇精通巫人咒,口头念出来的也并没有多大作用,只将那藤条阻挡了一瞬。
盛灵渊:“躲开!”
宣玑蓦地挣开困住他手的藤,才堪堪侧过脸,那染了血气的藤条就击穿了盛灵渊的屏障,砸在了他肩头。
他内外三层的厚冬装就像纸糊的,瞬间撕裂,那藤腐蚀了他的皮肉,留下一道见了骨的伤。
宣玑还没来得及叫唤,盛灵渊就一把捂住肩头,再也站不住,直接跪在了青铜鼎边缘。
宣玑余光扫见,硬是把一嗓子骂街咽了下去,这傻鸟一边抽气,一边还乐,终于逮着机会把盛灵渊的话还了回去:“嘿嘿,不至于。”
盛灵渊:“……”
这什么缺心眼玩意?
“我都忘了还有巫人咒。”宣玑说着,小刀在掌心灵巧地转了个圈,耍杂技似的拈住一片叶子,飞快地在上面留下了一串巫人字符。
盛灵渊:“慢……”
然而宣玑动作利索极了,盛灵渊没来得及说,他已经一气呵成地刻完了咒,并指将那树叶弹了出去,自觉非常英俊。
谁知树叶飞出去的姿势英俊,下一刻就软塌塌地被狂舞的藤条撞掉了。
盛灵渊:“你少了一笔!”
宣玑举起快递刀架住藤条,“咣当”一下撞在了背后的青铜鼎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是啊,我……意识到了……”
宣玑开始用功,是在他意识到喜欢盛灵渊之后,希望早点修炼出人身,好让灵渊亲眼见一见他。不过那会他接触的大多是人族符术与咒术的混合版本了——对修炼水平要求不高,起码是人族修士能达到的水平,又不像巫人咒那样繁琐难记,取了二者之长。
而纯粹的、不需要任何法力的巫人咒术,是他俩在东川的时候接触的,那会剑灵正是最贪玩的年纪,情窦未开、狗屁也不懂,就知道吃,大圈套小圈的巫人咒,都让他就着梨花蜜吃了。
盛灵渊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宣玑:“我听见你心里骂我胸大无脑了!”
“有自知之明就行,”盛灵渊通过共感,传过了一张完整的巫人咒,“照着画,乖。”
宣玑:“这些巫人一天到晚转这么多圈,不晕吗?”
照抄的巫人咒终于成型了,从古老的东川飞出来重见天日,撞上张牙舞爪的血色藤条,藤条上刹那间起了火花,它被烫了似的迅速后撤。
盛灵渊一愣,想起很多年前,他在东川试着教小剑灵一点巫人咒,没有半柱香的功夫,那小东西就睡了个两爪朝天,晚间才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起来,还要跟他嘴硬:“我才没睡觉,我那是……是晕过去了!都怪这些巫人一天到晚转那么多圈。”
这片刻的光景,宣玑已经熟悉了巫人咒的大致规则——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触类旁通,他再不照着盛灵渊的咒术来,直接用刀尖划开手掌,在掌心刻了个咒纹,抓住一根藤条,狠狠地一抖——
“轰”一声,整条藤上冒起了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赤渊上的妖王影蓦地一弯腰,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掌控另一半的朱雀之力,突然,胸腹间一阵绞痛,他皮肤上浮起了一行阴沉祭文。
被他吞噬的三魔中的一魔,跟巫人咒隐隐起了呼应。
这时,直升机嘈杂的嗡嗡声响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朝他头顶逼近。
“不远了,我能感觉到。”杨潮一直在发抖,但这次居然撑着没晕过去。
各地分局的一线外勤都接到了调令,分别从各地赶来,研究院利用方才暴露出来的回响因源定位了罪魁祸首的大体位置,杨潮就是人肉导航。
肖征应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旁边的屏幕。
屏幕里正在插播新闻——异控局因总部功能受损,决定将秘银等一干重要资料上交有关部门保管,并向社会公众公开“秘银”发明、产生和使用的历史沿革。
画面一转,黄局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身边带着研究院长。
第125章
“从我选择加入异控局的那天开始, 就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上电视了。”黄局对着镜头, 苦笑了一下, “因为我们都知道,不管工作干得怎么样,逢年过节接受表彰的名单上, 肯定不会有我们的名字。工作中出了意外,人没了,对外都不敢自称牺牲, 因为不能说明原因。我们进来第一天, 就得签保密协议,保护没有特能的人, 也保护咱们局里这些夹缝里的‘意外’。”
广场上的大LED屏,行车广播, 主流的和非主流的媒体,一时间全在转播, 这是黄局同意上交秘银的条件。
见不得光的脸,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瞩目过。
主持人问:“您二位都是特能吗?”
研究院长说:“黄局不是,我是个水系特能, 但是没什么用, 我只能净化饮用水,还不能太多,一次净化两升,我得休息一天,比家用净水器差远了。其实除了少数冲在最前线的外勤精英, 大部分特能都跟我一样——还不如小家电。甚至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特能人只是异常能量水平满足‘特能人’的界定条件,本身根本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因为常年边缘化的生活,胆子比普通人还小。”
“我不紧张,我不胆小。”平倩如一边自我催眠,一边神经质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她这个毛病从小就有,一紧张就必须得嚼点什么,好像上下活动的下颌能给脑子上弦似的。
肖征签了字,总部调动了所有库存的回响音设备,分头送到八十多个回响音源。八十一个回响音源组成了一只朱雀图腾,其中包括碧泉山和赤渊——碧泉山区目前全线失联,包括那两位大佬,而赤渊区有危险人物出没,肖征已经调集外勤精英围堵过去了——这两处是高度危险区域,善后科的非战斗人员不方便过去瞎捣乱,其他七十九个“阵眼”都是他们要争取的。
因为肖爸爸的签字是平倩如拿到的,她又大小算个“特能”,在部门老大不在的情况下,平倩如自然而然地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然而这根主心骨是纸糊的。
平倩如这辈子最大的追求,就是当一个好跟班,她做事仔细周到,寡言而忠诚,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候,也有一边哭一边不肯抛弃同伴的勇气……可是她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
她算个什么,哪儿配有主意?
这还是平倩如第一次负责带队,连个“新手任务”也没有,一上来就是性命攸关的地狱模式,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
“平姐,我们把设备送到指定地点以后,下一步怎么办呢?”
平倩如一着急,一下把嘴里的大半块马芬蛋糕吞下去了,噎得直伸脖子:“这……。”
善后科同事问:“宣主任怎么跟你说的?”
平倩如捶着胸口:“宣主任什么都没跟我说啊。”
善后科众人不信:“宣主任要是没留下话,你怎么说服肖主任拿到的签名?”
“平姐快好好想想,宣主任临走时候有没有嘱咐过你什么。”
平倩如慌里慌张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
这时,随行技术人员汇报:“平姐,那些植物方才发生了二次变异,部分叶片由绿转红,从八十一个回响音源传出来的能量比之前更强了,而且有从这八十一个阵眼往四周扩散的意思。”
平倩如一哆嗦:“哎……”
“平姐,设备怎么接入?”
“平姐,我们这些人要接入回响音做主导人吗?”
“我听说之前外勤们用秘银炮试着轰炸那些回响音源,把地都炸出个大坑,可吓人了,结果回响音源非但没有被破坏,还从坑里长出棵章鱼似的大树,连他们直升机一起搅进去了。外勤们伤了不少,我们……我们这些人,直接冲过去……能行吗?是不是应该先买份保险?”
一时间,平倩如只觉得周围全是声音,无数人“叭叭”地张着嘴,等着她投喂“准主意”,把功过都系在她身上。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肖征他们那些人的神——他们到底是怎么把每个人说什么都听清楚,还能按照轻重缓急挨个回答的?
她一时恨不能一身是嘴,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可、可以利用阵眼暴动的异常能量,大型设备在野外用的时候,经常有能源问题,研究员就配套了一个异常能量转化器,外勤的同事不是说,他们炸出的坑里长出树了吗?我们可以利用异常能量转换器,把回响音设备接入那个大树里……”
旁边人拿出个小本,飞快地记着她话里的重点,平倩如自己却越说越没信心,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出来。
“你说什么,平姐?”同事问,“用什么方式接入呢?直接把转换器插树干里吗?可我听说那树攻击性很强啊,能靠近吗?再说,我记得异能转换器也有能量上限,万一它异能反应太强,转换器炸了怎么办?”
平倩如哑口无言,她是不能被人质疑的——只要有人不附和她的话,甚至都不必反对,只需要给她个疑惑的眼神,她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本来心里有数的事也不确定了,一时间被问得六神无主。
“平姐,我们到第一个阵眼了。准备好了吗?开始降落——”
平倩如:“什……”
她完全没准备好!
“诸位同事请注意,”飞行员说,“目前回响音源正在以阵眼为中心,以每小时三十公里左右的速度顺着外围植物扩散,不排除有后续扩散加速的可能性,照这个速度下去,五分钟之内,就会重新覆盖最近的人口聚居区……”
在平倩如脑子里一片空白中,直升机落了下去,还没停稳,一伙狼狈的外勤就冲了上来,直接把回响音设备并瑟瑟发抖的善后科员们架了下来。
这些外勤们被阵眼的妖树直接从半空中砸下来,已经在原地跟它纠缠很久了,试过了无数种方法,就是没法阻止回响音的扩散,听说善后科有方案,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管不管用试了再说。
外勤雷厉风行惯了,平倩如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了设备。从阵眼中长出的大树一半绿、一半是铁锈色,散发着浓重的腥味,森然而立,夜色中,像个可怕的怪物。
没见过这种世面的善后科死宅们仰头望着这一位,像一群吓得四肢僵直的仓鼠,在办公室里慷慨陈词要“洗清善后科嫌疑”的勇气荡然无存。
“它一阵一阵的,趁现在没动,快接上!善后科来人说明一下怎么弄啊,我说你们这是集体参观变异树来了吗,要不要拍照留念啊同志们?别浪费时间!”
平倩如狠狠地激灵一下,本能地遵从命令跑过去,然而就在这时,阵眼里长出来的变异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那些章鱼爪似的致命藤条动了。
“又开始了,撤撤撤!”
平倩如是毫无战斗力的,遇到危险,她甚至反应不过来,一个外勤拎住她的领子,一把将她拉了回来,险恶的藤条将将擦着她的颈侧扫了过去,平倩如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耳畔“嗡嗡”作响——伸手一摸,她一边的屏蔽器碎了。
下一刻,极强的回响音山洪似的涌进她的耳膜。
她感觉到无边的屈辱、愤怒……还有恐惧。
现场外勤们跟这变异树纠缠了一晚上,大概已经摸清了它的攻击范围,有经验地撤了出来,等这一波攻击过去,这时,忽然有人按了按自己的耳机,在变异树的咆哮声里茫然地说:“听说总部还是上交了秘银,是吗?”
混乱的屏蔽器发放点的广播里,主持人问黄局和研究院长:“能跟我们讲一讲特能是从哪来的呢?”
“我们是天生的,但不算是一个种族,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也拒绝不了这种与生俱来的‘馈赠’,可能是跟地壳内异常能量有关吧。历史上,不同时期特能的出生率也各不相同,有的时期特能几乎就是绝迹的,有的时期出生率又会有个明显的上升。而特能出生率上升的时候,往往会伴有重大天灾人祸,所以我们总是被视为不祥的人。”
“自古跟别人不一样的都没有好下场,特能本身就会引起猜忌和贪婪,我们心里明白。所以大部分特能人都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人群里,不敢表现出自己不一样,要么就扎堆抱团,只为了能活下来,不让人当怪物抓住烧了。”
燕秋山挣开王泽的手,跪了下来,双手捧起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