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去点香炉,秋光示意众侍女退下。寝室安静后,两位宠姬行至榻边,服侍胡肆宽衣。
胡肆摆摆手,两人不敢上前,局促地站着。
胡肆笑道:“来,坐,我给你俩讲个故事。”
秋光放心地笑起来:“今夜境主兴致好,又要讲故事了。”
胡肆缓缓道:“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今天就讲他的故事。”
春水、秋光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心情放松。她们知道这时的胡肆最随和,几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寝殿香烟袅袅,纱幔重重,靡艳而安逸。
胡肆道:“我这位朋友,出生于大陆北方凡人小国,一户富庶之家。他从小好学,喜欢看书,也喜欢看志怪话本,牛鬼蛇神、山鬼狐仙之流。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案前挑灯翻书,忽然听见院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落进什么庞然大物。他心里害怕又好奇,忍不住推开窗户缝……你们猜猜,他看见了什么?”
春水:“什么?”
“一只大孔雀!”
秋光:“怎么只是孔雀,不是狐美人。人间话本不是最爱写书生撞狐仙、撞艳鬼。”
胡肆道:“那孔雀竟然口吐人言,‘小孩,你别怕,我是天上的神仙’。”
春水:“哈哈哈看来不是撞鬼,是撞妖了!”
秋光奇道:“怎么是小孩?他多大?”
胡肆:“七岁半。”
春水笑道:“原来还是个小朋友,没福气撞上狐妖艳鬼。”
胡肆:“对,小朋友见孔雀说人话,又惊又疑,吓得赶忙关窗户。等院子里彻底没动静了,他还蒙着被子不敢睡。天亮他出院去看,哪有什么孔雀,草丛里有一支孔雀羽毛,五彩斑斓,还闪着光!”
春水道:“孔雀妖的翎羽,对小孩也是稀罕物了。”
“第二天晚上,他还不敢睡,等到后半夜,那只孔雀又来了。孔雀问‘你叫什么名字’?”
春水:“他答了吗?”
胡肆:“他当然不敢答,可是孔雀每天都来,今天送他彩色羽毛,明天送他海底的龙珠、天上的星星。一个月之后,他将孔雀当成好朋友。”
秋光:“龙珠和星星?怎么可能?!”
胡肆大笑:“不过是几颗下品灵石、中品灵珠,会发光、会变色而已。但凡俗小国的孩子,没甚见识,最好骗。动动脑子就知道,妖和人,怎么可能做朋友?”
春水问:“然后呢?”
“有一天晚上,漫天星河闪烁,孔雀说,我带你飞上天,摘星星去!小孩大喜,骑在孔雀背后,随风飞起来。孔雀张开翅膀,飞过院墙,飞过城门,飞过山林,孔雀飞得好高。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一直飞,小孩好像做梦一样……”
秋光笑道:“真要去摘星星?”
胡肆也笑:“孔雀将他放在城外山顶,告诉他这里距离星星最近,等自己上天摘了,再飞下来送给他。小孩说,我不要星星了,你别走,这里风大,我一个人很害怕。孔雀说,怕什么,你手里拿着我的羽毛,只要对星星喊我名字,我就会出现,以前每天晚上,不都是这样吗?”
秋光问:“那孔雀叫什么名字?”
胡肆认真想了想:“我忘了。”
春光问:“孔雀妖去偷灵石了?那得快点回来,不然他留在小孩身上的妖法消散,小孩会冻死。”
胡肆:“小孩在漆黑的山顶吹了一夜冷风,喊孔雀名字无人应答,最后喊哑了嗓子。黎明时被上山寻他的家仆发现,已经浑身冻僵,神志不清,回家后高热不退,梦魇中胡言乱语,还是喊孔雀名字……”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
秋光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死了。病死了。”胡肆说。
春水怔怔道:“就这样死了?那只孔雀去了哪儿?”
胡肆道:“不知道。孔雀东南飞,一去不回了。”
秋光撒娇道,挽着胡肆的胳膊:“这故事不好,平白惹人伤心。境主,您改个结局吧。”
胡肆:“那好吧,孩子没死。从此不想考功名、做学问了,改志修仙问道。机缘巧合,长大后成了修行者。终于知道孔雀不是神仙,是妖物。他捧在手心的发光星星,只是几块下品灵石。真正的星星远在九重天外,有时星辰坠落的碎屑,能将地面砸出巨坑,将一座城池毁灭……”
不关星星的事,秋光想,这结局还是太敷衍:“那只孔雀呢?”
胡肆摇头:“孔雀没了。故事结束了。”
两位宠姬心中嘀咕:这算什么,没头没尾的。
胡肆左拥右抱:“你们不满意,想听什么结局?”
春光想了想:“我想故事里小孩长大后,一人一妖再相见。”
胡肆问:“相见之后,能说什么?”
秋光答:“问孔雀为什么要骗人……”
胡肆:“孔雀是妖,骗你就骗你,可不跟你讲道理。”
春光单手托腮:“我觉得小孩有点可怜。”
胡肆摇头:“不可怜。这故事是我编的。”
秋光缠着他胳膊抱怨:“境主怎么又骗我们!欺负人。”
胡肆漫不经心道:“因为我想找个理由养鸟。”
……
瀚海秘境上空,从来不止一艘云船。明月湖归清真人的云船也没有离开,像一片遮天蔽日的青叶,悬停在云层上。红船轻浮华丽,青船厚重庄严。
青黑色云船深处的殿宇,掌门云虚子与归清真人对坐。云虚子恭谨奉茶,这是自捕杀蜃兽失利后,归清真人第一次命他煮茶,这说明对方终于有了饮茶的兴致。
那支捕杀蜃兽的队伍,不是年轻一辈的新生天才,而是中生代已经成长起来,小乘境的厉害修行者。
可是蜃兽没有死,他们却死了。临死之前传回来的最后讯息,只有三个字:孔雀妖。
云虚子得信骂道:“一群废物!”
归清不语,捕网覆着他的神通,他可以细微感知。
云虚子:“我再派人……”
归清摇头:“不必。那只孔雀妖,是来救孟雪里的。妖的朋友,才会是妖。”
云虚子恍然:“师叔英明,一早料到孟雪里不是人间之外的妖魔,就是夺舍重生的老鬼!谁能想到,霁霄道侣竟是一只妖!”
他顿了顿,见对方没有反应,试探道:“那我们现在……”
归清写了一封传讯符,不知传去何处。然后他什么也没有做。云虚子心中忐忑不安,几次欲言又止。
归清见状,漠然道:“你心思不静,这几日不要煮茶了,糟蹋茶叶。”
云虚子冷汗涔涔:“是,师叔。”
归清微笑起来:“临大事必静气。越是千钧之际,出剑越要手稳。我看你还差点火候。”
云虚子应诺:“受教了。”
直到今夜,他重新摆出茶具。琥珀色茶汤沏入杯盏,归清饮罢微微蹙眉,却什么也没说。
云虚子松了口气,这说明对方依然不满意喝到的茶,但是心情不错,所以没有责备自己。
喝过茶,归清取出一面八角琉璃铜镜,镜身厚重,不像女子的梳妆镜。
云虚子感受到镜身有妖族气息溢散,奇道:“敢问师叔,这是何物?”
归清悠悠道:“不管是妖是魔,披了人皮都很像人。肉身可以重塑,但神魂模样做不得假。此镜乃妖界神器,名作‘照影’,除了做攻击之用外,还可以照见神魂之影。任它是妖是魔,一观便知。有人、有妖,比我们更想孟雪里死。”
云虚子惊奇地盯着镜面:“上古妖王的‘照应镜’,竟然是真的!”
归清真人笑道:“你收好。”
云虚子心中一喜,双手捧镜,装入储物袋,随即拜倒:“谢师叔信任,弟子必不负期望!”
归清眼神微变,似笑非笑看着他:“收好之后,现在就将它送给泰珩。”
云虚子面色骤白,强忍着维持语气平静:“如此神物,稀世难得,为什么要便宜泰珩那老匹夫?”
归清淡淡道:“有些事情,由寒山的人去做,比我们去做更好。只有泰珩最懂得,如何能让死去的霁霄‘勾结妖物’。只凭孟雪里是妖,泰珩就能做出其他‘佐证’。”
云虚子迟疑道:“别人会信吗?”
归清笑道:“不必尽信。”
云虚子明白了,只要有了争议,霁霄就不再是世上最清正、最白壁无暇的人。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虽然是虚物,不像剑术、功法、修为落在实处,但它对于大门派、大世家,有名的修行者非常重要。
云虚子仍不放心:“泰珩那老匹夫,做了那么多年缩头乌龟,能活五百余寿数,全凭他畏首畏尾!我怕他不能成事,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一口咬出我们!”
他面上恭谨,心思电转,归清真人究竟从何得来这面“照影镜”,如果从前就有,为什么直到今夜才拿出来。很有可能,是那天发过传讯符之后,别人送给他的。妖的朋友是妖,能送妖界神器的,多半也是妖。或许这意味着,有一位大妖,要借人间修行界一滩浑水,风云变化之时,杀死孟雪里,为此不惜送出“照影镜”。
但归清失望地看着他:“就算泰珩不成事,又与我何干呢?”
云虚子咬牙道:“师叔,弟子担心他诬陷您勾结妖族,说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受您指使胁迫!”
归清笑了笑:“不必等他穷途末路反咬一口,我见机行事,倘若事不可为,就一剑杀了泰珩,维护明月湖和霁霄的名誉,顺便帮寒山剑派清理门户。不要愚蠢地以为,我们还是盟友。”
云虚子低头:“师叔教训的是,一切都在您掌控中。”
第73章 上上之策
“不。”归清声色严厉道, “天行无常, 无刻不在变化之中!当一个人以为万事尽在掌握, 他就离死期不远了。霁霄便死于此。”
云虚子赶忙行礼:“弟子受教。”
归清语气缓和些:“去吧。立刻将‘照影镜’送给泰珩,告诉他计划有变。再告诉宁危,孟雪里不能死在秘境中。但你要记住, 我们与泰珩,从来都不是同盟。”
许多人出于对霁霄的厌恶、恐惧、嫉恨,暂时容忍彼此分歧, 聚在一起, 这种关系最不稳固。霁霄一死,合作自然消解。原来的分歧, 依然是分歧。
现在霁霄虽死,他道侣孟雪里还活着。倘若胡肆所说不假, 霁霄还有两件最宝贵的遗物,名为“厌雨、倦风”, 极有可能也在孟雪里手中。
所以孟雪里就是霁霄的底牌,霁霄的继承者,霁霄留在人间最后的意志。
孟雪里一日不死, 杀霁霄这件事就没有结束。
令孟雪里死在秘境, 为中下之策。如今有了“照影镜”,这神器来得正是时候,孟雪里要显出妖魂、接受审判再死,要让世上所有人都知道,霁霄最宠爱的道侣是一只妖——此为上上策。
云虚子得令而去, 心中却隐隐不安。
原计划中,“捕杀蜃兽”这一环断了,然后归清真人得到神器,计划随之而变。因为蜃兽,引出孔雀。因为孔雀,引出“照影镜”。己方看似随机应变,最终找到了上上策,其实是被人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