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专业地点评了几句,自己舒服够了,才觉着有些不合适,便许诺道:“等我们给周王印的这套书目印出来,以后就不用加班了,到时候你回到家累了,我给你按。”
桓凌看着他紧按在枕边,手背透出淡青筋脉、指节稍显突出,不那么精致却极叫他心动的双手,含笑答了声“好”。
第130章
有了带圆点的新蜡版,刻版时的技术性难题差不多就解决了:
原先众人只担心圆点拉得不齐, 印出来版面显得凌乱, 但换成这套新腊纸, 该刻点时只要对应着点一下就行。而且那些红点还可当格子用,这种稿纸一格要写两行字, 本该是写字者自己下笔时斟酌肥瘦、左右,如今只消比量着那些圆点连线作中线,刻字时也可“从心所欲不逾矩”, 能省下许多心力。
众庶常拿到那两张刻好的腊版和预先印出的几张稿纸后, 都惊喜非常, 哪怕宋老师后头又给他们布置工作,让他们亲自印出样稿, 也没有一个反抗的。
印稿子他们起码都印了几个月了, 熟门熟路的, 可比刻版时还要拿着尺一个点一个点地比量着刻强多了。
不愧是能造出鸳鸯尺的宋三元, 干什么都讲究量度精细!
三十位庶常甚至夸起了给自己加工作的老板,全无被压榨的自觉, 兴兴头头地印了稿纸, 目光量着纸上朱点连成的界线, 心下计算着自己刻版时怎么下笔。
开会经验极为丰富的宋老板又领着他们开了个工作会议, 分配这场印刷目录的任务:
一卷《孝经》、五卷《四书》、八卷《诗经》、十卷《书经》、十卷《礼记》、十一卷《春秋》、十二卷《易经》……六十卷《通鉴纲目》, 合在一起共117卷,平均到三十个庶常手上,每人近乎要整理四本目录。
至于他自己, 要负责进度管理和质量监管,没有时间亲自做基础工作呀。
宋老师感慨地摇了摇头,架起小黑板,把之前的会议内容擦掉一部分,只余图示,拿着粉笔继续作板书,将三十位翰林安排得明明白白:先按人头分配,每人整理四卷书的目录;再将这三十人分作十五组,以小组为单位互相检查;然后还要将原稿次序打乱,每人随意抽出四本检查;他这个负责人带着只需检查一本书的幸运儿负责全面检查。
等这一百余卷书的目录写得清清楚楚,格式、页码一丝不错,今日印出的新稿纸也就该浸好蜡、晾透了,就发到各人手中付印。
满座庶吉士细听着他安排,别的都无异议,只觉得检查次数太多——他们都是神童出身,自幼过目不忘、文不加点,写出来的东西哪儿需要这么一查再查?交上去的必定都无错讹!
众人意见一致,都要求宋老师信任他们,少查几次。
宋时听他们声音渐高,要跟自己争执起来,忙拍了两下掌,肃然说道:“咱们进翰林院时,院士们已经开始修《大典》了,虽说各位同年多半时间跟着学士读书或随我练字、刻版,却也该见识过修大典的场面,见过前辈们为着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年号、日期一遍遍翻书修改。难道那些前辈翰林们才学不如你我、记性不如你我?”
庶吉士虽说在这京里都是横着走的,见着侍郎、尚书的车都敢不避让,但唯独在这翰林院里横不起来——因为前辈们都是庶常出身,还有历科殿试的三甲。大家叙叙出身,他们这些庶吉士在普通进士面前自高一等,在前辈翰林面前却没那个底气。
若是三甲,还可压压往年的状元,可惜他们不在三甲里,面对的却是三元及第,状元中含金量也是最高的一位,只能服气。
宋时见他们老实了,便改口激励:“咱们这部目录虽不收录进《大典》,却是圣上指名要配着书赐与周王殿下的,编订时自也该学前辈们一般用心。若有一丝半毫误差,叫人挑出毛病,你我还有何脸面留在翰林院?”
若非周王如今是被贬出宫,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好事,他还真该许下一顿酒席作奖励,吊吊大家的工作热情。
好在如今这时代皇家至高无上,这些庶吉士想起自己是给周王编目录,不用加物质奖励,精神上的满足感便驱动着他们努力加班了。
宋经理欣慰地陪着他们连加了十天的班,印出了五套精致整洁的目录——多递上几套备用,以免装订中有损耗,还得重印来补上。反正只雕版麻烦些,后头印刷都是机械劳动,在馆的庶吉士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干起这些活计并不费力。
宋时检点再三,确定无错印、无油污、无漏墨之类问题,才将这些目录分别整理好,用厚纸糊了文件袋装起来,袋面题上书名,一总递到曾学士手中。
曾棨也是个谨慎人,拿到手先抽出几份,对照着书检查。看看纸面印得干净整齐,提要、页数都对,才放回文件袋里,将袋口绳子缠在袋身钉的铜钮上,看着那袋子笑了笑:“这袋口回头用火漆封上不就是了,何必弄得这么麻烦。你一个男子倒会做这些女子的针黹,不怕叫人笑话么?”
宋时笑道:“学生总要将这些交给老师看过后才能封口,但怕这中间错手拿反了袋子,里头印好的文稿掉出来,有弄脏、弄乱的。况且在这纸袋口上钉个钮子也不算麻烦,学生顺手便弄了,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另寻人来做,也耽搁工夫。”
这么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手脚残缺,还能不会做手工吗?
他对自己的动手能力十分满意,曾学士却对他的生活条件不大满意:“你家里便没个女眷帮着做这些,竟叫你一个男子学针线?这、唉,虽说如今你与桓佥宪要好,但家里也该有个人主持中馈,不然一个男子怎么过得起日子?”
不是一个男子,是俩。
桓凌虽然不会主持中馈吧,还是挺贤惠的,凑合着也能算红袖添香……还会按摩呢。
他脑中略转过念头,收起嘴角满足的笑容,正正经经地说道:“老师放心,我们两家都有会做衣裳的家人,我这只是为着早些把稿子交给老师,才自己顺手做了这些袋子。”
他老师活了几十岁,还看不出他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们就是年轻……罢了,男子娶妻,倒何时也不晚,只是你这样一拖再拖,偌大年纪还膝下无儿,不怕父母着急么?”
桓凌是没得父母,连祖父都不在京了,宋时这边却父母俱全,难道父母不催么?
他也曾收了许多人家的帖子想给宋时说亲,却被他拿父亲未回京为借口推辞之事,等到他父亲时京,又赶上二王选妃、他和桓凌在金銮殿上互许终身……
那些帖儿还留在他家里积灰,至今没得送出呢!
曾老师感慨一声:“你如今还年轻,不知道娶妻生子的重要,等过两年看人家家里儿孙满堂,自己却膝下空空,就知道后悔了!”
宋时老老实实听他数落,面容诚恳,实则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打从他前世大学毕业,年年回老家过年的固定项目就是催婚。他们家堂表兄弟姐妹人人跑不了,七大姑八大姨齐上,催完婚就催生,逼得他早练出了一身充耳不闻,死不悔改的本事。
当初一屋子长辈催婚他都扛住了,如今才一个老师催生算什么?就是他父母催生都不怕!反正侄儿侄女多,不管男女,过到他名下一个不就得了?反正他们家也不分家,只在牌位上改个名字的事,兄嫂们也不至于舍不得吧?
若真舍不得,就让哪位侄儿兼祧两房,生了孩子再分他一个做孙子。
他叫曾学士教育了一顿,倒是把定后嗣的事提到了心上——催婚不就是为了要孩子?若他连孩子都有了,那结不结婚有什么要紧?老师与家中长辈还有什么可催他的?
反正给周王印目录这桩差使完了,他也不用守在院里加班,散值后索性骑着马回了宋家。
他娘听见他回来了,喜得直拍大腿,容光焕发地说:“快叫他进来,这是多少天没着家了,知道的咱们家娶了个翰林进门,都拜过祖宗了,不知道的该以为咱们时官儿倒插门了呢!”
纪氏捧来镜子帮主母重新整妆,一边梳头一边附和着说:“可不是这道理?桓家那宅子如今空落落的,能有几个人服侍他们呢?时官儿要做什么药时住住也罢了,这几天玻璃还没烧得呢,又不制药,家里没地方给他们住么,何必住别人家。”
二人一面抱怨,紧赶着抹光了头,匀搽了粉,见儿子进来行礼,身边又没拖着个男媳妇,说不出的舒心惬意。老太太把他拉到炕上,笑着问:“怎么一个人就回来了?不走了吧?桓家小哥一会儿也过来住么?”
宋时给两位当娘的见了礼,安安稳稳地坐下来答话:“我正要找娘借人呢。他这些日子晚上公务忙,回家晚,我散衙之后直接过来了,得找个人去都察院给他传信,让他晚上自己回家歇着,不必等我了。对了,娘,大哥二哥怎么不在?”
他娘道:“他们是状元公的哥哥,天天有才子这个会那个会地请,比你这翰林还忙呢,不必管他们。你这些日子在桓家清清冷冷地过日子,受罪了吧,看这瘦得小脸儿都长了。娘叫人给你做驴肉锅子,炖个汤羊肉,你多吃些补补身子。”
宋时摸了摸鼻子,脸上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没受什么罪,不是为这个累瘦的,只是这些日子赶着给周王印书,忙起来就容易掉肉。”
樊氏夫人“哦”了一声:“你还没开始做你那药啊,是为专等那些玻璃器吗?那回头娘替你催催你大哥。”
原来娘又给他酱驴肉又给他炖羊肉的,不是为了补肾……唉,是他思想太不纯洁、不,主要是这些日子近墨者黑,生活不够纯洁,影响了他原本简单纯粹的思维方式了。
宋时一边甩锅,却控制不住的脸越来越热,连他姨娘都看出他耳垂、脖子发红了,忙上来问他:“这屋里是热是怎么着?你少年人火力壮,坐到炕梢去!”
也不是炕梢不炕梢的事……
他揉了揉脸,强笑道:“没什么,刚从外头骑马回来,拿风吹的。姨娘你安心坐吧,我前些日子让人捎来的椅垫还好坐么?娘你坐炕上也倚个垫子靠腰,比迎椅舒服。”
说了几句话遮遮羞脸,正好他爹也回来了,哥哥们又回来用晚饭,他上去见了礼,一家子便围坐着吃了顿团圆饭。吃饭时他便盯着三个侄儿看来看去,等孩子们回去写作业,便跟父兄们提了自己的意向:“我想过继个侄儿或侄女到膝下,将来百年后继承香火。”
……
他爹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喝问:“你跟桓凌过到一块儿就过到一块儿,那是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的,你爹也管不了,可你难道真要正经拿他当个媳妇,为着他不再娶妻纳妾了?”
他不给你生,你纳妾不成么,年纪轻轻的就要过继儿子了?
宋时听他爹闹完这一通,才把身子挺起来,对两位兄长和嫂嫂们说:“其实咱们兄弟又不分家,我家那……也看不了孩子,肯定不会把孩子接过来让他跟我住的。只是族谱上改个名字,叫祖先知道我这支烟火没断,孩子往后还是管兄嫂们叫爹娘,管我叫叔叔就行。”
他们第三辈人还不太多,长子又不能过继,若是大哥大嫂不舍得把幼子过继给他,那就过继个侄女——把女儿过继给他,以后就在家招赘女婿过活,还能天天见着父母,省得出了门子,往后回娘家都不方便。
这话说得十分动人心。
他大哥大嫂只得两个儿子,也舍不得把娇生惯养的小儿子给他,从此只能叫自己伯父、伯母;而二哥家生的女儿,将来嫁了人,天南地北地不知会落到何处,反倒不如在家招赘。虽说招赘的女婿不如嫁人的好,可宋时是百年才得一见的三元及第的名士,做他家独生女,寻的丈夫恐怕也不比他侄女嫁的差到哪里……
宋时已经把心思都交代了,两家兄嫂心中也各自做着打算,唯独他们的爹还在数落着儿子,喝骂回荡在堂中,最后还是他们的母亲亲自开口,才将丈夫的气焰压了下去。
“那桓家公子毕竟是大家子弟,见做着高官,又与咱们家有故,咱们时官儿跟人家过着日子呢,也不能说要娶妻生子就去娶。不过过继之事也不急在一时,再过两天不就到了休沐日?到时候你带桓凌去庙里问卜,卜卜你们俩到几岁合该有子……到时候若还没有亲生的,再想过继的事吧!”
他娘这意思,是让他们新婚夫妻一块儿到庙里求子吗?
无数电视剧的经典浪漫场景顿时浮上心头,让他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小腹——照他们俩平常doi的习惯,好像他才是该生的那个……
不不,算了,还是他自己去庙里吧。人家周王就是自己到庙里求子的,他不是也不用管生?
第131章
宋时只在家住了两天,恰好老家送来成套的实验室器皿, 他就借口为边关军士制药, 拿上实验仪器, 赶紧收拾收拾回了桓家。晚上桓凌顶着夜色归来,见家里竟然坐了个人等着他, 当下吃惊地问:“你怎么才住这两天就回来了?家里也没留你?”
能不留吗,他也是费了好多口舌才回来的。但他更怕再在家耽搁两天,桓凌哪天会跟过去住, 到时候见了他娘……可就要知道娘让他们俩到庙里求子的事了。
一个人去庙里求子的意义跟俩人一起去可不一样啊!
他摆了摆手说:“我之前找大哥要的玻璃器从老家运过来了, 那边儿不是有孩子么, 我怕药气熏着孩子,正好回来炮制药材。”说话间见桓凌隐约含笑看着他, 下意识强调了一句:“不是为了你回来的。”
“嗯, 不是为了我。”桓凌听了这一句, 反倒大大方方地笑开了, 凑上去在他发间亲了一下:“叫我白高兴了一场。”
他身上带着深秋中夜的寒气,贴近了, 冲得宋时不自觉眯了眯眼, 抬手碰碰脸颊, 也冻得凉冰冰的。宋时顺手往下一抹, 只觉他脸、脖子、衣裳无处不凉, 要不是灯光不好,恐怕都能看见凉气丝丝往上冒了,忙让他回屋去换熏炉上熏热了的衣裳。
两人该避嫌的时候也没怎么避过, 如今什么都见过了,更不必避,宋时拉着他腰间玉带,指头往后一推,就把带头上的铜钩从带孔里推出来,拉出开腰带,替他脱了外衣,扔到衣架上。
桓凌站在熏炉边换上中衣和软底布屐,却不再着夹衣,而是直接晃到床边,含笑朝他伸了伸手:“虽然时官儿不是为了思念愚兄早归,不过既然回来了……”
宋时无奈扶额:“你这个人,怎么光想这个,不想点正事呢。”他正要去庙里求子呢,干这事联想多不好!
有这工夫不如算算那袋无名异里能提取出多少二氧化锰,配上多少氢氧化钾煅烧生成氧化锰,再加多少硫酸生成高锰酸钾……
这套是实验室配置流程,不如锰矿浆加二氧化硫水溶液和碳酸氢铵的那套效率高、成本低。但是他苦读了一篇论文下来,怎么看现有条件下也弄不出来碳酸氢铵,还是这套配方更有可行性。
宋大人正想着工业发展大计,桓凌早已翻身趴到了床上,见他不肯过去,还给他抛了个带着几分委屈的眼风:“前些日子我替你按摩时,你还说待闲下来也要替我按按,怎么如今结了差使,真个有空闲早归了,倒不肯兑现旧诺了?”
原来只是按摩,是他思想不纯洁了。
宋时心下有些讪讪,坐到床边也摩热了双手,替他揉开僵化的颈下肌肉。
大家都是坐办公室的文人,哪儿容易出问题,能设身体量到,按摩起来就特别到位。宋时从他脖子两侧往下按到腰间,在腰椎两侧容易劳损的肌肉上揉捏。
他最开始是在坐床边上拧着身按,后来按了一会儿感觉不得用力,就一条腿跪在床边,双手从左腰按到右腰,帮他放松紧张的肌肉。桓凌也是个会享受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提要求……
再往下按就要按到他的尾骨了,宋时手往下滑了一点,忍不住想再往下滑,又觉得说好了只是搞个正经按摩,偷偷摸他也不太合适,正在犹豫间,桓凌忽然出声说了句:“再按得靠右些。”
他做贼心虚,忙把手撤回来,去按他腰侧。桓凌却忽然转过身来,仰卧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含笑说:“再往右按一点。”
再往右按就给你按出内脏破裂了!
宋时用力往后抽了抽手,桓凌却深叹一声:“自打咱们成亲后,还没分开过这么久。本来你回家时我该跟着,可你不叫我去找你,我也只得独留在此……你在家时就不想我么?”
他话说得软,动作却不软,拉着宋时的手挺身坐了起来,捏了捏他已见发红的脸颊:“怎么哥哥来接你那天都没回家,前两天突然就要回家了,也不叫送你?别人家回门都是两口儿一起回,你这是嫌我见不得爹娘了?”
去去去,谁回门呢!他那是有正事!
宋时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要孩子的事,一把把他推平了:“旬末休沐日我还要回家一趟,跟我娘有事说,你别跟着我回去!”
他这么神神秘秘的,闹得桓凌倒真有些想知道他回去干什么,可问也问不出,逼也舍不得逼,只好放开他,说道:“罢了,我这个月只怕也不得休沐了,你有什么不肯告诉我的事自管去做,不必担心我偷偷跟着你。”
宋时虽然不想他跟自己回家,但听他又要加班,也有些替他不上算:“初审不该是刑部的事?你都察院该查的在边关就查了,帐簿、口供也都缴上了,怎么他们刑部不能自己查出个结果,还要拉着你一起审问么?”
桓凌无奈摇头:“如今马诚在牢中已吐口说当年是为马尚书安排才得的官,甚至取中武举也走了马尚书的关系。这案子越查越深,三法司哪一司也不能独善其身哪。现在只等上裁,不知圣上会不会将马尚书打入天牢待审。”
若真确认当年武举有弊案,那就不只是兵部的问题了,六年前马诚参加举试时,作主考官的巡按御史也有责任。而这位巡按御史在主持那次顺天武举后不过两年便外放,如今竟已转迁至从二品品山东布政使,升迁速度似也过快了……
这位巡按御史与马尚书有何干系?这场升迁背后又得了何人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