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民不举官不究,魏人还是本来的生活,只是劳役税赋比魏国要重得多。
秦国的税赋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当年收成、有无受灾、以及战争需求三点来定的。
而要支持数十万大军在不到十年时间里灭六国,税赋征发,可想而知。
至徭役,据严江所查,这三年间,魏地的儿郎已经被数次征发,两三年未见了。
先说是征去灭楚,两度攻楚,灭楚之后,又征伐去攻占各地郡县,这便罢了,攻了楚,又去了代地,至今未回。
秦人在各地征召本土读书人当吏,但读书人怎么愿意当一小吏,大多逃去齐国。
只有一些家穷贫困,不能移的人,才能去给秦人当小吏。
不过日子还算过得去,习惯很难更改,但改过了,又会接受的不愿再改。
严江路过高阳乡时,便遇到村人在与税吏相争。
村人祖辈皆按魏制算一斗,不愿意按秦制交赋。
而抗税在秦地可以说是大罪了,如果真惹火了秦吏,这村人就得去当刑徒。
这时,本在喝酒的里村的门吏醉熏熏地上前,三言两语,说动了村人,按秦制交了税。
他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说听说代地地动,王贲不费一兵一卒就已经成功拿下代地,你家儿子必能回家,你切不可让他回家孤苦一人。
村人仿佛有了盼头,便补足了税赋。
严江一时好奇,便上前去,以旅人求口水喝为由,与那门吏交谈起来。
那门吏姓郦,三十多岁,细长眉眼,长得只能算端正,是个家贫的读书人,祖上也阔过,但是战国数百年,没落的世族多得数不过来,就比如秦灭魏后,他家族主支都已经去了齐国,只留下他这只没钱没势的,留下“看守祖地”。
严江问起他为什么不去咸阳求职,咸阳学宫求才,以你的见识,混口饭吃不难。
那门吏笑而不语。
只是提起秦制时,略有轻蔑,不肯多说。
严江更好奇了,转身拿自己的医用酒精兑了水,请这位自称“高阳酒徒”的狂生喝。
在这只有七八度的粮食酒水时代,他相信自己这勾兑酒没什么酒鬼拿不下来。
果然,只是一口,对面的狂生立刻惊为天人,不敢大口,只一点一点啜饮,神色沉迷。
于是在他引诱下,高阳酒徒傲然一番言语,把当世七雄一一评论了个遍,赵王昏庸,楚国分裂,齐国偏安,秦国残暴,反正哪个都是要玩完的,他哪个都看不上。
严江又问起天下英雄,他说秦王自然是天下之主,只是有他在,自己的才能根本展现不出来,只有等秦王死了,他这纵横之士才有出头之日。
严江微笑着把对方的话一一记住。
又问起那严子呢?
对方深思许久,说了句天人也,可惜事秦,便说不出来了。
严江又与他对饮到他倒地。
这才缓缓将酒水收走。
他想起这人是谁了。
郦食其。
在苏秦张仪去后,他是纵横家的最后荣光。
看过楚汉争霸的人,都对这家伙的一张嘴无法忘记。
他一个人,帮刘邦说下七十城市,连秦国之亡,也少不了他的参与——电视剧里,刘邦没有走天下第一险的函谷关,而是走咸阳的南方武关,就是这个人,说通了武关投降,让这千古雄关不战而下,就此,咸阳无险可守,继位的子婴便被刘邦就此拿下。
而后项羽攻来,刘邦打开函谷关,项羽火烧咸阳,大火三日不绝,秦国就此断绝。
不过他也没什么好下场就是了。
后来刘邦攻齐地时,他去说齐地之主投降,已经成功了。
谁知道韩信也想要灭齐之功,于是故意在齐愿投降之时攻打齐地,当时齐王大怒,以为郦食其是骗子,于是把他扔入滚水,活活煮死。
这位可以说是战国最后的一位纵横家了。
他凝视着这醉倒的酒徒,默默想着郦食其酒后的话。
六国将灭,生不逢时,纵横者,无用矣。
想多了,谁说没有用的,百越部族,夜郎,还有北方诸胡,朝鲜,丝绸之路那么多国家……
看着这三十来岁的青年,他微微一笑。
第170章 翻车
高阳酒徒郦食其醒来时, 便见灯火如豆, 一时间, 头晕眼花,抽搐恶心。
而那位旅人在床边叹息说自己的酒太烈了, 没能劝你少唱一点,真的是太对不起了。
说着, 心虚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忘记这是头道蒸酒,里边是有少量甲醇的,还好这家伙抗不住这种高浓度酒, 并没喝多少, 这么快就醒了, 看来问题不是很大, 自身能代谢掉。
啧, 差点翻车。
一边的郦食其回味了一下美酒,立即说自己没事,能尝到这样的好酒,他死而无憾。
严江于是请他去咸讨生活,这样就能经常喝到这样的好酒。
郦食其有些浑浊的眼睛狐疑地看他一眼,虽然知道这位肯定不是寻常人家,但这么直接就能说去咸阳居住的, 肯定不是一般人了。
他深思数息后, 还是委婉拒绝了。
严江坐在一边, 淡然地倒起一杯酒, 放在唇边, 开始背诵:“当今天下,秦之苛政已行天下,六国人心莫不思变,虽有秦王镇压天下,然闻秦王以衡石量奏书,日夜不得休息,如此贪於权势,必难长寿,待其身死国灭,自当……”
“你、你住口!”郦食其又惊又怒又惧,这些、这都是他酒后的妄言,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你这人居然还能背下来,什么人啊这是!
严江微微一笑:“何必惊慌,我见先生所言,字字珠玑,正想呈于上听,劝诫王上珍惜身体才是。”
陛下在一边翻了个白眼,阿江真是当它不存在啊。
郦食其强自镇定道:“秦王手下能臣何其多,你未必便能见之,便是见之,也未必能得其恩宠,何不忘记此事,权当无此事呢?”
他头脑很快清楚起来:“求士需得心诚,强求不得。再者,如今李斯在朝上一家独大,若定要我随你去咸阳,便不怕我阳奉阴违,与你之敌连手么?”
“与我之敌连手,谁?”严江微笑道,“这朝中诸臣,怕是没几人愿与我为敌呢。”
说着,他捧起一边的陛下,在对方面前抖了一抖。
“……”
那天半夜,门吏的悲呼长啸之声,传尽了整个里村。
郦食其的弟弟郦商只是在隔壁翻了个身,都没起来看一下。
大兄喝了酒就喜欢发酒疯,也不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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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误事!”郦食其拍着大腿,痛不欲生地驾着一头老朽的牛车,向咸阳奔去。
“说这话你倒是把酒还我啊,”严江骑着马,在一边劝诫道,“我说了,这酒有毒,喝多了伤身。”
担心把这老头毒死,严江把没剩下多少的浓酒再微蒸了一次除甲醇,但他又没有仪器,谁知道有没有除干净。
“此乃你予吾之入秦酒资。岂可退还!”郦食其说得义正辞严,“你身为次卿,岂能无信?”
严江懒得和他磨嘴皮子,只和他一路检查着沿途驿站。
在他和秦王讨论商量之后,执行力超强的秦王就已经在百忙之中推行此事,如今不到年余,驿站传书之事,便有了些样子。
秦王已经将天下分成三十二郡,由他直辖。
而在驿站之事上,他按严子提议的,将天下分为九州,由咸阳开始由近到远数,每州一个编号,州之下,每个郡都又有编号,信传以各地编号为准。
每郡在月底都需向州中大城送一次当地户籍、收成、大事等消息,而由各州大城汇总后,发入咸阳,而咸阳的则每半月,由驿站向各地发送朝廷的廷议、大事要事,而邮寄的信件货物,也是通过这些来中转。
中间有什么紧急军情,当然就要快马加鞭送,不受这些消息管制。
这样的效率之低,可想而知,严江算了下,如果从他们所在的陈留送一封信去燕都,那么,要先等到月底,所有信会集中到大梁,然后再等一月,到月底时,送到咸阳,接着等咸阳中转一次,送到燕都。
信件还好,若是送的一盆花苗,等送到时,没准花都谢了。
但在古代,这种事情能做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能要求太多。
严江翻看了一下陈留驿到达的传书,军士送信大多是木椟,纸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贵,开头留出来,写着三二六九,三是指中州,二是指颖川郡,六是指陈留,九是高阳县。
信只会到县里,然后会会托人传口信到乡里,让人来取,至于多久传到,多久来取,那就是天知道了。
好在这是封军信,写信是免费送的,但回信就得不少钱了,只是以物价距离而论,其实是亏的。
但就算是亏损,秦王对这个的兴趣也非常大,按他的理解,这些驿站会直接成为他的耳目,加强他对各地的控制。
并且,秦王已经在启动他的驰道计划了,决定把天下所有道路都连起来。
陈留与大梁近,严江经黄河阳武县时,又遇到了已经是县尉的陈平。
当年在这里他参加陈平婚礼时,正好遇到楚国势力行刺秦王,没说两句话就走了,后来秦王大索当地叛逆,清出好些官位,所以陈平才能由一小吏上行得那么快。
郦食其与陈平一见如故,甚至还相互聊起了当年陈侯与先祖郦蟠在东周时经过陈国得到礼遇的旧事。
严江看着两个没落贵族说得头头是道,然后聊起复得先祖荣光之类的事情。
两人年纪差了十几岁,可聊起国家大事都头头是道,甚至还说起了未来规划,陈平表示他对处理县上的事情太容易了,最近大梁不是新起了一个“州驿”么,那边缺人得紧,他准备申请去那试试。
郦食其也立刻表示他也觉得驿站是一个向上攀登的好去处,夸奖了陈平眼光好,说自己暂时还不知做什么,向他请教。
陈平觉得先生口才难得,又对天下之势熟于心中,不如试试出使齐国如何?
郦食其觉得可以,但又担心这事论不到自己。
陈平说有严子在,机会应该是有的,便不是正使,混个副使亦不难。
两人全然不顾严子在一边给爱鸟撕肉喂水,只把熊熊野心直接了当地展现出来——想混出头,就得有点内容给大腿看,才华在六国并不值钱,值钱的是抱住大腿的机会。
严江微微摇头,终于搞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些六国旧贵,真的是看菜下碟,哪个能让他们出头,谁就是他们的贵人,至于嘴上说暴秦,那是因为没能加入到秦国的贵族体系里去。
可如果有机会加入,他们嘴上再不情愿,身体也会很诚实地说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