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理家国于他而言不过等闲,却极难觅准阿江的心思。
到底何处出了问题?让他之戒心不降反升。
秦王政颇觉无奈, 不过是想共赏一乐,他却视若生死之争,对他诸多恩赐视若无睹。
但转念一想, 他眉眼间的无情凛冽却微微软化下来。
也对,这一路过来,对他恩赐怀柔的君主何曾少过,却不还是一一趟过刀山火海归来秦土。
这次赴约, 他连暗器上也只是淬了麻药, 并未抹上箭毒木。
算是手下留情。
他以手支颐, 凝视的纸张里仿佛缓缓出他的模样。
寡人, 果然于他不同。
……
咸宫城外, 水泥依然还在继续烧制,严江最近和墨者找到了无数共同语言, 墨家其实已经总结出不少关于几何与数字的公式定理, 只是语言不那么简洁, 描述有些错漏。正是凭借这些, 他们才可以建造无数攻城器械和陵墓机关。
只是做为专业人士, 他们有点太排外了, 不喜欢外人指点,是以严江才不得不用刁难人的办法去告诉他们新知识。
在吸收了大量数学知识后,墨家矩子亲自来见, 表示您的房子要求有点太高,一时半会弄不好,但这任务毕竟是大王亲自过问的,希望您去解释一下耽搁进度的原由,以免大王怪罪下来,他们担待不起。
严江当然应下,他清楚流水别墅只是好看,观赏性比实用性大的多,他不过是找个原由拖工程而已,否则拿出苏州园林那种倒是能拖时间,但墨家肯定就不会理他的意见,绝对全部自己上了。
既然秦王把约定地点定在临江宫,严江思考了一下,还是去赴约了,正好说下墨家的事。
临江宫的守卫如何也比不上咸阳宫,而且宫殿依江岸而建,逃跑容易,再加上秦王也不是只见过一次就收拾掉韩非,所以这个约会的危险性并不是很大。
面见秦王不许携带武器,严江给他们解释小圆筒时说这是一种短管,可以发出好听的声音,还轻轻吹了两声,果然发出明亮的口哨声,于是禁卫不再检查,放他进入。
带他去见秦王的是郎中令蒙毅,他和兄弟蒙恬长得十分相似,让严江忍不住探问了一下:“你兄弟还有多久才回咸阳?”
听闻此人提起兄弟,蒙毅瞬间想到李信现在的模样,头皮都紧了起来,小心解释道:“这,他是奉王命远行,事关军机,不能多言。”
“躲的了初一逃不过十五,他有本事一直别回来。”严江不以为意。
蒙毅心里逼逼说给你扶苏那事都分明是王上的意思,你们神仙打架关我兄弟毛事,但终究只是温和一笑:“上卿,到了。”
这里是临江宫最大的高台,阁楼飞檐庄重大气,六根包铜的圆柱足有一米直径,撑起足有四百个平方的空间,王座比大厅高上三个台阶,秦王正端坐其上,一身黑色常服,玉冠环佩,翻阅书卷,气定神闲,气势却依然霸道无端。
大厅中早已摆上琴、笙、鼓、编磬、笛、筝、筑……还有巨大的编钟,演奏者有序地跪坐在庞大的正殿中,临江宫是一座很较小但结构非常完备的王室行宫,看台设计非常科学,王者可以居高临下,俯览全景,周围也有许多小的坐席,左右留有足够的位位置,供王上宴请群臣。
但现在只有他和秦王两个客人。
蒙毅做了请的手势,他也不进殿,只是在门口守候。
严江,严江已经没忍住,拜见秦王后就已经开始流连在编钟旁边,秦国的音乐人材不多,平民都是敲瓦拍腿而歌,李信蒙家那群二代更喜欢鼓,没事在军营里吼的岂约无衣难听到捂耳朵,而编钟如今还是王室诸侯的专属,平常人听这个是妥妥的违制。
连赵嘉当年被废后,给他听音乐都是击筑鼓瑟,家里的都没看到过编钟。
他以前参观过曾侯乙的铜编钟,那东西在日后是国宝中的国宝,严江逛博物馆时导游都说只响过三次,都是超级牛逼的大事件上如香港回归这种,堪称音乐最高光的时刻。
“严卿可愿一试其音?”秦王悠然起身,踱步而下,他一下来,周围乐者皆跪地俯首,不敢抬头。
有这种机会,严江当然好呀好呀。
于是秦王伸手,敲钟的婢女立即双手奉槌,恭敬膝行献上。
他修长的指尖在木锤上轻轻抚过手柄,这才递给严江。
严江谢过后,小心地在一个小编钟上锤了一个音,那声音空灵剔透,铜钟轻晃,余音绕耳,迷人至极,他一个没忍住,继续敲了下去。
编种有数十枚,大小不一,形制各异,秦王就跟在他身边,他看眉眼飞扬,恣意品评,一时竟觉每一次都敲在心间,好听极了。
然而随着他俩的兴致勃勃,敲出的声音有大有小,有沉有闷,全无章法,听得人头痛欲裂,耳鼓嗡嗡作响,心烦气躁,在场的乐师对音调又超级敏感,一时间真恨不得撞柱而亡一了百了。
奈何两人气压全场,根本无人敢抗议,蒙毅在殿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离得远,严江那家伙,敲个瓦都那么难听,平时还有脸嫌弃他们唱无衣,也是特别有脸了。
万望大王认清他的真面目,别听什么音乐了,还是让他去军中吧,蒙恬想与他同战甚久,留在咸阳,兄弟都不敢归家了。
但秦王政完全没有感觉到蒙毅的期盼,反而和严江沆瀣一气,两个音痴把周围的乐器都糟蹋个遍,战国乐器有数十种,大多为宫廷专属,后世早已失传,严江爆感大开眼界,长了无数知识,看秦王的眼光里都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份感激。
金木之音甚大,穿透力巨强,周围的六国乐者们苦不堪言,终于惹得一人不悦,他本不是宫廷乐师,生性逍遥自在,不受拘束只爱易水而歌,却天降灾殃,被强送入秦,不但远离好友亲朋,还在秦宫困住难见天日,如今在被乱音祸耳后,又看到自己的爱筑被严江乱敲,实在是忍无可忍,低声咒道:“虎狼之属。”
他声音极低,宛如蚊蝇,但可惜的是严江耳明目聪,而秦王政是何等明查的千古一帝,虽未听清,但只用看一眼表情,便知此人心生不逊,这位正感觉和阿江心意贯通,被如此一刺,瞬间不喜,随手便淡然一指:“拖出去。”
瞬间,数名禁卫虎狼之姿入门,上前要拿筑师。
“等下,”严江按住秦王指尖,温和道,“大王莫急,如此一来岂不座了大秦虎狼之名,不如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以音律赎罪,若奏的不好,再予他极刑不迟。”
秦王政凝视着那筑师,并未说话,严江疑惑地看他许久,终于感觉有些不对,悄悄手回手,正要询问,便听秦王政垂下手来,负手而立,缓缓道:“既如此,便依严卿之意,若不入耳,便问罪献乐之国。”
筑师心中愤然,这秦王强令他们入秦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欲牵连他之故国,简直是虎狼之属!
他低头掩饰着脸上的愤怒,扶筑而击,那声音愤然高昂,如长河奔涌,尽情用音乐倾泻心中的不满,声音里充满了对暴秦的怨怼与仇恨,几乎就要裂弦,随怒气怒气渐渐涌完,音乐之中又有流水东去,故国沦落的悲伤与无力、远离故国的痛苦,让人闻之几乎泪下。
一曲落毕,就连秦王都不好意思说这人奏的不好,甚至听得很满意,他居高临下道:“名讳?”
便听那乐师低声道:“燕国高渐离。”
严江愣了一下,困惑道:“你不是在燕都么,怎么来秦了?”
高渐离还未说话,秦王政便悠然道:“寡人闻爱卿喜听六国之乐,便在半年前命六国献上国中乐师,这才有如今六国同音之盛会。卿可满意?”
严江哑口无言,心中无数糟点竟不知如何吐起。
夭寿啊,说好的风萧萧易水寒呢,没有高渐离荆轲的故事就不完整了啊,以后还有机会看王负剑吗?难道因为我这就拆了历史上最有名的CP?
别了吧……
严江一时有些艰难地道:“臣谢王上看重,但如此兴师动众,是否太过?”
秦王政以为严江又担心他乱用民力,淡然澄清:“如此小事,何须兴师,更不配动众,不过传六国一王令,知趣者,自会找到最好乐师献上。”
六国哪会在这点小事上不从,只是几个乐师,又哪比得了暴秦怪罪的由头。
找来的不好更好,比如眼前这个高渐离,完全就可以来一个“燕国乐师对秦王不敬”,然后带兵去收割一波城池,秦王政心中算盘打得啪啪作响,燕太子丹成天想着回国,回头就可以拿这事为由把他继续扣着。
严江闻此言,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已经不是强词夺理了,分明就是已经把不服就灭融入了逻辑意识,根本扯不清了。
于是他只能圆场道:“高乐师一时失念故国,才略有失态,王上还未听乐,不如先得揭过此事,先闻六国之音如何?”
秦王政当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纠结,相反,他挺喜欢这高渐离,无论是助功还是……
“依卿便是。”秦王说完,微微抬手,示意严江。
严江没忍住微微一笑,扶着秦王的手带他上台阶,做为秦王给他面子的回报。
咦,为何感觉他手掌如此烫,几乎有些烧手。
但看秦王面色淡然不改,也不好多问,只扶到阶上,便准备去台下坐着,但左右一环视,竟没有看到一个案几……这是要让他站着听音乐?
却听秦王道:“既只二人,何需虚礼,你我同坐共赏便是。”
严江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想坐远了说话会影响听歌,犹豫了一下,谢过秦王后,便在他身边跪坐着。
案上有酒有肉,还有糕点,还有……咦,这不他送张苍的吉利丁做的杏仁豆腐吗?
秦王收刮好东西的本事真厉害啊。
主人入座。
随后声乐自然开始,这大型音乐现场果然名副其实,虽然没有指挥,但也不知编排了多少次,声音配合之间,天衣无缝,一曲高山流水之音,听得人心旷神怡,回味无穷。
严江一时都记不起这可能是秦王弄的鸿门宴了,全然沉浸在这后世只能用以想像的古典音乐盛会之中,无法自拔。
历史孕育的文明曾经如此美丽,不枉他这人间一场。
秦王虽也在听,但却偶尔凝视他专注的侧脸,那脸庞在四周涌入的光芒里有些温馨,一如那日烛下清浅的微笑。
他是喜欢的。
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高渐离是击筑界的大神了,秦王不舍得杀他,于是熏瞎他眼睛听音乐,可惜高渐离还是不放弃,在筑里放铅杀秦王,可惜他和荆轲一样,命中率不够,失败了。
第69章 大胜
大型古典音乐会让的严江与秦王皆十分满意,两人听着战国名篇, 有庄重大气的祭祀之乐, 也有轻灵飘逸的歌舞之乐,伶人吟唱诗经相配, 嗓音之美,让人惊叹。
严江甚至可惜不能录个CD,要流传到现代,这定是能上旅行者号的优秀音乐。
果然, 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语言。
不过战国时果然比较开放, 这伶人唱的是都是求爱知音之乐,既有《狡童》《关雎》甚至还有《越人歌》, 其它几首也是类似之曲, 虽然没有听过, 但都能表达着淑女或者君子对爱情的美好思慕。
严江和秦王都没有怎么说话,品乐饮酒,甚是快活。
只是严江渐渐觉得不对了。
秦王似乎并没有喊停的意思。
一个时辰下来,乐师们已经面有菜色, 音已经开始不准, 连唱歌的伶人也有些破音, 身体微微颤动,却不敢发出一声哀求。
这样就有点过份了。
并不想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严江微微皱眉, 轻声对秦王道:“赏乐许久有些疲惫, 我在国外多有见闻, 不如大王与我说说,稍后再听。”
秦王凝视他数息,挥手让乐师退下。
于是整个大殿瞬间空旷,只余他二人,摆件稀少,说话似乎都带了回音。
“上次不辞而别,大王竟未怪罪,实让臣汗颜,”严江看完音乐会,也不搞虚的,直接了当地对秦王道,“有不敬之处,还望大王恕罪。”
秦王政沉默数息,指尖在酒樽上轻点,半晌,才柔声道:“爱卿定要如此防备寡人么?”
“臣惶恐,不敢如此。”严江当然不会承认,这可是秦王,得小心对待。
“不必掩饰,”秦王虽然有耐心,但心知若阿江不愿意放下防备,那么关系就永远无进展,他不是一个会为时间放下戒心之人,“寡人若真想拿你,又岂会等到今日。”
阿江固然是有大能之人,但以他对阿江的了解,若真调集大军,又如何会拿不下,只是他太清楚阿江的脾气,知晓他那宁折不弯的脾气,是以思索许久,终是不舍下手。
严江知道对方说的是真话,也微微展颜笑道:“谢大王成全,只是习惯已成自然,难以更改,然以臣事君王,本应敬而重之,怎能如常人一般对待?”
秦王冷漠的眉眼间略略带了一丝暖意:“旁人不行,你也不行?”
严江觉得有些不对了,但一时又说不清哪里不对,皱眉道:“大王有话请说。”
秦王却没有直说,而是微微叹息:“卿对鸟兽,却是全心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