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牵来了高头大马,谢尧无所谓地翻身上马,整理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军牌,回答:“哦,又不是我请来的,他那些仰慕者要是心疼,有本事来打我呀,来的时候帮我带点粮草哦,不然我只能招待他们吃马草。”
这个算计针对的是谢祁连,但是启动那个邪术和前缘镜时,用的却是这位小将军的骨殖,所以整个回溯的中心都是这位年轻的将军。这位将军终日披甲佩剑,身材健壮,同样特训过的戴梦媛往她身边一站,绝对立刻变成小家碧玉。
秦峰已经可以断定,这位女将军,就是谢祁连那位从小订婚的未婚妻。
只是……谢尧竟然原本是这个姑娘的名字?
法术笼罩整个墓室,回溯法术里的时间流逝似乎并不与外界时间同步,秋道长的伤也被稳定,昏倒的普通人没有大碍,所以秦峰拄着陌刀,踩着哼哼唧唧神志不清的李道长,决定暂时看下去。他不知道怎么终止前缘镜,也一时找不到把谢祁连拉出来的方法,只能静等关键点。
一直等了很久,秦峰才终于看见谢祁连。
视角是跟着女将军走的,所以秦峰盯着她检查了一整天的城防工事,晚上回营,看见那个壮汉副将正粗声大气地跟什么人说话。
副官嗓门大,好好说话也像咆哮:“谢韵公子,咱们将军确实军务繁忙——”
没等大嗓门咆哮完,虎背熊腰的大汉背后忽然探出一张带着笑容的脸:“媱姐姐?”
秦峰下意识地就走到了镜子前,随即,他一手按着镜面,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这样的谢祁连,还真有点新鲜。
彼时的谢祁连穿着一身浅色的袍服,上面被金银丝线绣得花团锦簇,柔软的长发也没束发戴冠,柔柔顺顺地披着,插着一枚发簪,发簪上却还雕了花枝鸟雀,所以衬得他整个人也香软起来。
他的眼睛还是很漂亮的墨色,倒映着天光云色、山川胜景,而不是白将军谢祁连眼底血色翻涌的无间地狱。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一眼看见披甲的谢尧,还愣了一下,不过随即又笑起来:“我就知道边关这一片干巴巴的,早早给姐姐备了金陵时下最流行的粉盒。”
仔细看,谢韵公子虽然和后来的谢祁连长得大致不差多少,但他这俊秀的脸上显然画了精致的妆,画得眉眼飞扬,如同一张细绘的工笔画。
于是秦峰忍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掏出手机,对着他猛拍了一百来张,还随便选了一张当锁屏。
秋道长:“……秦大人,您是已经有了解决对策吗?”
秦峰想了想,回答:“群里没通知过你们,要改掉以前落后的称呼吗?”
“……我一时紧张忘了。”
秦峰:“哦,那检讨书就是你写,不用接待员写了。”
不过他说完,甩手一道法术扔过去,秋道长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白无常的生前往事,哪能随便给人看?
画面里的女将军却轻叹一声:“我这儿没有人化妆。”
她又说:“你回去吧,西域的下凉国在三百里外集结大军,现在真的不是个探讨这种话题的时候。还有,我不再叫谢瑶,我改了,尧舜苍生的尧。”
说完,披甲的将军转身就走,年轻的公子被甲士拦在了将军大营的门外,眼神似乎有一点暗淡。
那名老妪在小女将军进了门后急匆匆地赶上来:“阿尧,你对他那么凶做什么,我听说你还让他住营帐,吃干饼,人都饿瘦一大圈。”
小将军将她的银枪递给那老妪,老妪疑惑地看了看,只听她说:“嬷嬷,知道这是什么吧?”
“这是太宗亲赐的枪。”老妪回答,“赐给宛州谢氏。”
“宛州的谢家和金陵的谢家虽然系出同源,但除了姓还一样,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谢小将军说,“宛州谢氏,代代子孙手持此枪,镇守边关,我谢家一日不灭,边关就一日不破。但你也知道,我是宛州谢氏最后一个女儿了。”
老妪说:“所以早早定了谢韵公子,金陵谢侯也是一方名士,说是迎娶您,但谁不知道这谢公子就算是送给咱们宛州谢家了,好让您——”
“生下下一个继承这柄枪的孩子?你不觉得这对谢韵不太公平?”谢小将军平静地说,“不用了。你以为,这柄枪还能传下去?不能了,嬷嬷。我是战将,天下格局我比你看得清楚,如果先皇不死,宛州谢家还能纵马提枪,为他逐鹿中原,但新上来这个……算了吧,他脑子里想的只有选秀,雁回关上一次接收给养是什么时候?再过一个月,我这守城将士就要和战马一起吃草了,不然你以为三百里外的下凉大军在等什么?”
边关的风在帐外呼啸,风声里,始终不曾卸下甲胄的女将军冷静甚至冷酷地回答:
“我守着雁回关,只是为了守这座城里的几万无辜百姓,和一份祖上的知遇之恩而已。不是在守那小皇帝的江山。我没有文臣名流那种死忠的气节,我只知道将来中原一统,天下终究会安定,但绝对不会是咱们这个皇帝的功绩,谢家忠君,可是将来有一天,我,或者我的继承人,要去替这个无德的皇帝迎战真正的明主吗?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最后一个办法。”
老妪伸手摸了摸那柄冰冷的银枪,最后只能低声说:“将军,慎言啊。”
“放心,这话没人听得进去。这柄枪为天下苍生而战,可主君眼里没有天下苍生,那就只能让它,在我手中为止。”谢小将军冷漠地说,“所以我不想耽误别人了,金陵谢家虽然从文,但他们写的东西倒还不错,武将一时镇守边关安宁,文人们搞的那些东西倒是可以流传百世,不失为一种传承,所以我让他在这儿遭罪,是想让他看到我的决心,别跟我在这儿虚耗,赶快回去,雁回关的时间实在不多了,给养若是再不来……”
“报——”
门外忽然跑来一个士兵:“将军,副将在城头拿下了谢公子,还把人胳膊给卸了!”
谢小将军听了顿时恼火:“什么情况,我没让你们动手吧?”
“那个……谢公子说月亮好看,爬城头看月亮,还喝多了拿酒瓶子砸副将,副将上去就被砸蒙了,大怒着说谢公子是奸细——”
“月亮好看个屁。”谢小将军气得转身就冲了出去,“他自己在屋照镜子行不行,他长得不比月亮好看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A:我同意!我严重同意!!!【一个香香软软的谢公子……想……】
第80章 谢将军
谢小将军冲上城头, 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泣不成声的柔弱公子向她告状,谁知道迎面撞上的是涕泗横流的壮汉副将。
“你——”纵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谢小将军都大惊失色, 实在是因为——满身风华的贵公子若是垂首低泣, 眼角含泪,那是一副令人心疼的美景,但要是个虎背熊腰的虬髯大汉, 他哭起来那就能吓得方圆百里跟着一起哭了。
“将军!”大汉副将捶了自己一巴掌,“都怪属下,谁知那金陵来的公子不能摸不能碰,碰一下手背皮肤就红一块,可不得了……末将真不是故意伤他啊!只是一时鲁莽, 说话不过脑子,谢公子就说要从这城头跳下去自证清白, 这可怎么办啊!”
画面外的秦峰噗地一下就乐了, 但谢小将军疾跑几步,登上城头,才慢慢放松下来。
——因为这位谢公子……
小将军面无表地看着他——他爬不出去,墙壁太高了。
秦峰再次掏出手机, 毫不客气地猛拍,甚至还录视频——
这位“碰一下皮肤就会红”的金贵公子伏在墙边,倔强地扒着墙沿,头发都有点散了, 看起来是真想跳出去来着,一只胳膊软趴趴地垂下来, 显然就是甲士通传时说的大呼不好的——这副将脑子一热说人家是奸细,还把胳膊都卸了。
秦峰认识的谢祁连可没有这种一言不合就赌气跳天台的毛病,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是鬼了,只是时代是不断更迭中的,千年前的名士气节,可不就是流行这种以死自证,而谢祁连在这千年洪流里穿身而过,优雅,从容,他看过的风景沉淀进了他的灵魂里,才成就了今天这样的谢祁连,一己之力戍卫阴阳三百年的白无常。
唉……秦峰抱着肩膀叹息,前缘镜里咬牙气闷的小公子,怎么看怎么像……撒娇啊。
镜子里的谢小将军急忙上前,谢韵公子严厉地抿着嘴唇,目光倔强,但副将不敢再用力,有个婚约在身的小将军却不用顾忌,直接上去一把把谢韵抓下来,两下就把他脱臼的胳膊恢复了。
“嘶……”谢韵低声抽了口气,疼得脸色都白了,小将军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拿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他额头的冷汗。
“你到不是个寻常贵公子……本将当然知道你不是奸细,至于他——”小将军赞叹,“边关的将士莽撞,还请公子勿怪。来人,五十军棍。”
“别!”谢韵踉跄着站起来,执拗地拒绝旁人的搀扶,“是我先不懂规矩乱走,大战在即,怎么能打那么重?”
谢小将军惊奇地说:“你知大战在即?难道我递到金陵的下凉国近报,他们看了?”
“他们……”谢韵迟疑。
“哦,他们没看。”谢小将军笑了,“也对,若是得到了重视,怎么会在这时候让你来和我成亲。”
她瞧着依旧脸色苍白的谢公子,情绪复杂地叹了口气。
瞧见女将军的无所谓般的笑容,谢韵公子的眼神慢慢暗淡,像是圆月隐入了乌云背后,他扶着城头,看了看远方晦暗不明的黑暗。
“那是祁连山。”谢小将军说,“下凉国的大军就停在祁连山山口,黑暗里那些可不是萤火虫,那是他们军营的灯。今年年初的时候,他们扎营还不敢点灯,怕我估算兵力,但上个月就已经无所顾忌了。”
“因为……先皇驾崩,雁回关三个月没有送过给养了,而他们不怕你有所防备,这时候亮人数,反而能给你制造压力,对吗?”
小将军嗤笑:“你看出来了,那明天就回金陵吧。”
谢公子转过身来,极为郑重地行礼:“如此,我便更不能一走了之。我与媱……我与将军有婚约在身,只等在下冠礼之后,就可以按照长辈们的约定完婚,冠礼也不过就是明年春天了——”
“我不会和你成亲的。”小将军直白,干脆,不留任何余地,“回你的金陵去,谢家是名流,不管天下格局如何改弦更张,占据金陵的势力都会以礼相待。”
“天下文人墨客,苦心经营自己的名声,哪怕远遁山林,或号称隐居不出,于我看来不过都是沽名钓誉。”锦袍的小公子在月下长身玉立,朗声说道,“非我不尊贤明,只是大多数的名士到最后,不也是想用这名声谋个前程?许多贤者确实真的不愿出仕,但究其根本,是因为没有明主,看不到天下太平的希望,才隐世不出以求最后自保一点名声。否则真心闲云野鹤不问红尘,又何必把自己的作品传出去,写完直接塞箱底不就真的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谢小将军将门出身,很小的时候家里的长男就全部战死,她是宛州谢氏最后一柄活着的银枪,所以皇帝的军令送达,便只有她能上马出征,金陵的谢公子不一样,他们那种名士,确实是有资本把皇帝都摔门关在屋外的,而且还能被传为美谈呢。
谢韵接着说:“所以,我也想给自己攒一个前程,我也想将来得遇明主,出仕盛世,但若是雁回关破,下凉虎狼之师长驱直入,生灵涂炭,将军,你说我想要的这个前程,浮尸千里的中原大地得休养多少年之后,才能给我?”
“可你留下来能做什么?”小将军笑,“用你那千金难求的名画拍死下凉大军的指挥使吗?”
秦峰笑了一下——彼时的谢公子还想不出那么多用来回嘴的话。
“我——”方才慷慨激昂的公子瞬间红了脸,咬着嘴唇,细长的手指在袖子里卷了半天,才委屈巴巴地说,“那,那我可以和你学,不用你刻意教我,我会学得很快的。”
……没有人能拒绝那样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
所以雁回关的守将谢尧身边多了一个花团锦簇的漂亮公子,本来谢韵想换身军装入乡随俗,谢小将军和他身形差不多,就把自己的旧军服借给他了,但是那帮士兵偷偷找到谢小将军“抗议”。
“将军,咱这边关到处都是干巴巴的烂草和沙子,好不容易有个上都来的漂亮公子,您还把他打扮得也和兄弟们一样干巴巴,是不是……爆,爆啥来着?”
另一个军士举手:“暴殄天物!我昨天问谢公子学的!谢公子还答应了,要教我们识字!”
金陵来的公子长得好看,又会画画会写诗,光是看着他,就让人格外有动力——
看,那是中原养出来的人,文采斐然,卓尔不群,而中原,那可是我们守护的地方。
每一个雁回关的守军,背井离乡,黄沙满面,所求的,也不过就是家国无恙。
“好吧。”谢小将军十分懂得如何鼓舞军中士气,所以第二天谢公子发现自己那身旧军服不小心被划破了,而军需官表示现在关内将有大战,资源紧缺,实在没有多余的军服给他了。
当晚谢公子在城头给思乡的战士吹江南小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谢公子,您再给我们讲讲金陵的夜市吧——”
风声忽然凄厉,士兵猛然跳起来把谢韵扑到一边,燃烧着火焰的滚石从天边落下,砸得城头尘土飞扬。
“敌袭!敌袭!!!”士兵们再爬起来,个个都不见了方才的欢闹闲散,整齐地抽出了腰间的刀。
“下凉大军主力已在五十里外,先头部队已在我雁回城下!”
城头的烽火被点燃,但无人期待援兵。
这一仗双方都谋划了很久,但下凉国的预谋已久,是练兵、屯粮、养马,准备妥当,而雁回关,却已经半年没有给养,他们以各种方法筹措粮草,但即将入冬,城内守军甚至没有冬装。
这一战没有悬念。
“没办法了,让百姓往关内撤!”三日后,谢小将军登上城墙,“我等,死守!”
冲天的火光,远比金陵城的夜市热闹得多,撤往关内,城中十万城民,若是无处安置,终将成为流民,但那也好过城破时死于下凉军队手中。
按照这一支西域蛮族的习俗,他们会杀光男人和老人,抢走女人、孩子做奴隶,只是中原自顾不暇,虽然看到雁回关烽火,但没有十天半月,大概也赶不来。
或许那时候,逃跑的十万城民都已经被破关而入的下凉大军追上了。
谢韵惴惴不安地抱着他的琴,等在营帐里,这么大一座城,若不是谢小将军已经确定退敌无望,是不可能轻易下令全部撤走的,他一开始协助副将,挨家挨户劝那些死守不走的城民,战火昼夜不息,攻城的下凉兵强粮足,若不是顾忌宛州谢氏的旗帜太过耀眼,他们不用拖这么多天。
谢尧的银枪钉在那个城头上,她本人,就是这雁回关牢不可破的最后一道城门。
撤离的百姓看到谢将军在城头,心中慌乱,却还能保持井然有序,死守的战士一腔热血,在看到白衣银甲的将军时,也稍稍安定,坚信天边红云终有云开月明之日。
“将军让您今夜撤离。”虎背熊腰的副将现在也瘦了一大圈。
“撤离?”谢韵摇头,“我不,援军不是要来了?我要和媱姐姐一起等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