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说到这一点,之前就已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段鸮先抬起自己的手掌,抽出一旁因为查案关系而那堆得很高的案情卷宗,又将潘二第一次给他们看案情分析时的那些剪报一次性拿了出来。
段鸮的手细长而劲瘦,骨节分明。
不使什么力就捏住这薄薄的邸报一角时就有种冷冽之感。
加之整个人的面孔和一双眼睛总有种看穿事物本质的通透和冰冷感,即便是分析案情都有种十足的压迫力。
他先取出的是一张在初一那日,发布于一家名为名都宋川的邸报。
按照衙门众人之前一点点根据案件要素排查过滤的结果,这上面并没有任何关于地狱王发布的任何小像,所以当时,也就被所有人这样忽略了过去。
“这一张张裁下来的邸报,大人和各位可还记得。”
低头给众人做演示的段鸮捻出其中一张裁成小方块状,上方有一些密密麻麻小铅块字的名都宋川问道。
“这个,当然记得!这还是当时我帮刘大人裁下来的来着!可这不就是之前都是衙门为了寻找地狱王是否又在邸报上刊登,我们当时搜集了这一个月从松江到平阳所有的官邸和民报的剪报啊,这这上头根本没有地狱王发的小像啊!”
一位平阳县的衙役,名为邓明通的捕快一击掌,之后有点迷茫地皱眉环视了下周围不解开口道,
“是,这上面的确没有地狱王发布的小像。”
可闻言,有个即便坐在官府也不修边幅,支着手歪坐在旁边的人就张口接着段鸮的话开了口。
他和段鸮向来势均力敌,在行为和判断上又时常有着重合。
因此只见单手拿笔,以一个转动笔的姿势,在那张名都宋川左下角利落地画了个红圈,这才用手背盖住那邸报一角并用的中指和食指轻敲了下那个红圈当中的信息道,
“但这上面,有佳珲大人和知府夫人那日由江宁总兵宣旨封了命妇的一则官报,上面的标题说了‘松江初一命妇接旨’,上面提及了江南总兵下榻知府夫人家外院,还提及佳珲大人家清廉,屋设摆设之流。”
“凶手不认识知府夫人,但他从邸报上看到了知府夫人的信息。”
“这就如同我本和知府夫人素不相识,但我从邸报上日日留意此类信息。”
“今日我知道了知府在家,明日我知道了知府不在家,犯人先锁定知府家有几口人,再确定知府平日当差的时间。”
“……”
“此外,另有田产,民生,税务,升迁,因为佳珲大人是为官的,每每有公务都会上官方邸报,所以,久而久之,他家中的一切就都被记录,观察许久的凶手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登堂入室,并且对知府家中的一切了如指掌。”
“以此类推,你们可以找找这些零碎邸报上还有没有关于康举人家和陈明堂家的信息,他们会被盯上并非有什么直接关联,而是他们的家宅信息和个人习惯被在不知不觉被泄露了。”
“——!”
这一语,恰如惊堂木般将所有此前被困在这重重雾气后谜题中的人都给惊醒了。
以潘二邓明通为首的捕快一众急忙去抹开桌上的其他剪报,又从中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就重新翻找起了其中真正涉及此案的信息。
“在这,有了!大人!这个!这张旧县邸报上,就有康举人家四日原来曾登过田产易主的消息!”
说着举起一堆碎纸中的其中一张一个小捕快惊诧地开口。
“还有这个,这个,这是因与人做凉薯生意,陈明堂夫妇祖屋和下边庄子需要定期向衙门纳税的消息!”
另一个捕快在一番查找后,也挑出了这样一张相似邸报。
在这整整十五日中,知府夫人,康举人和陈明堂夫妇都曾登上过不同的邸报。
他们的信息隐藏在这种种琳琅满目的官邸消息中,却还是被这隐藏在暗处的真凶用自己独特的观察力给发现了。
这样一来,凶手到底是如何找上这三处家宅的根源就找到了。
“你们,速速按照富察和段鸮口中的那个特征去找,先找前城防营的孙管事一个个地调人事问!再沿着松江至平阳途径河坝之地一点点地给我找,一定要将这真凶抓出来!”
“潘二!记好你之前回我的三日!三日我要你将人质和凶手都给我好好地带回衙门来!”
“是!大人!”
一身黑色公服的刘闯大人这瞪起眼睛一拍桌子下令搜查整个凶手足迹覆盖的,这气势也是相当地惊人。
加上,此前,官府有在平阳县大规模地排查过关于最初那个在河底发现的轿子的事。
那顶轿子至今官府还未确定凶手到底是派了什么用场。
但要抬轿子,势必要找轿夫。
所以当时主要就在在县城一带寻找有没有送过一个孩子去河坝那里的轿夫,当时一路查下来,没有人认这件事,如今既然有了别的线索。
潘二他们便决定,换一个找人的角度,从那天是否有酷似和前城防营军官体貌特征的人去寻过轿夫。
也是根据跟踪犯的过往经历,三次作案时此人如今所在距这三处家宅的距离,这个犯人的面貌形象正在被一点点勾勒清晰。
十八日。
潘二他们在各县找了整整一天一夜。
一路百姓不知衙役们这是在做什么,才会如此挨家挨户地查问人口,恨不得挖地三尺,但凡一个符合条件都不放过。
段鸮留守衙门。
但其中这抓人的过程到底有艰难他也是一清二楚。
从南至北的城防营中,有一个危险的凶犯正化作普通流民隐藏在其中。
这是一场官府和罪犯之间,赌上青天正义之名也要捉拿住此案真凶的螯战。
此刻却也无人知道胜负究竟如何。
长夜无边。
十九日。
为了能进一步将这地狱王找机会引出。
富察尔济就给潘二他们想了个办法,说是借由官府这边,私下通知康举人家小妾的名义在田庄上取了田契出来,又故意捏造信息,选了个离平阳颇远的登在邸报一角虚构了一段田产买卖的信息。
他知道,作案者还会继续读邸报了解新的信息。
以他之前对三个受害者家中住宅及出入方式的了解,无非就是从这些邸报上零零总总的消息中读到后又推断出来的。
一旦他发现康家小妾用不为人所知的闺名,在一处偏远的邸报上刊登了田产信息,那么得知康家或许还有自己未曾得知的家财油水的地狱王便会再次出洞。
到那时候,要寻找到这个跟踪狂的详细行踪。
就不再需要更随着他的脚步而走,而是可以直接将其引出来又一举捉拿归案。
他们这一遭双管齐下,已是为那地狱王悄然在平阳县之上设下一个天罗地网。
能否抓住,只看这一夕之间的决断。
这一夜,是整个平阳县都未曾有心情歇下的一夜。
还有十二个时辰,便是这十五日的最后一天,此案到此,进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侦破阶段。
二十日
一早,城外雾气未散。
外头的天色还未亮,连熬了数个夜的潘二就面色急急地带刀拍开了衙门大门,公堂内的当值衙役们赶忙出来,就见这多日来熬的脸都消减了的捕快打呼了一声。
“刘大人!刘大人!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这一句‘找到了’,却是说的万分激动人心了,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完美符合,并具备一切作案动机和犯罪条件的人。
前城防营二等骁骑,三十救岁的满人郭木卜。
据指正他的人称,三年前,此人就在松江府守过城防。
城防营是个铁饭碗,当时他的官职不高,不过一年,就因为在营中半夜喝酒误了差事而被革职了。
他在外曾一度宣扬过,说是佳珲大人不辨是非令他丢了这饭碗。
他被革职后,回了平阳给人做过几天浇注和种地的活计,后来却也渐渐不知干什么去了,往常,他不常来平阳县的街市。
听闻这两年他好色又烂赌,早已掏空了身体,就住在桥洞底下过活。
这样一个早已无产业,也无的闲散人等,又时常在下九流行当里流窜,他身上的一切却也和那个地狱王的面貌特征是完全吻合的。
按照潘二当场捉拿他的说法时。
当时这个人正带着筐凉薯准备去往宋川县,宋川,就是富察尔济之前让康家小妾虚构田产准备不日前往的地方。
此前,潘二他们就已从南北巡防营中盯上了此人。
连日来暗中观察他数日,见他终于露出了一丝马脚便即刻将他捉拿,将他拿住时,他身上除了那筐凉薯就身无分文了,看打扮也是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尤其找到此人时,他就在平阳不远处,多年熟识他的前城防营管事替官府更是一眼就指认了他,
可是当他被带到官府接受审讯后,这个在刑房中佝偻着身子,睁着双麻木的眼睛一语不发起来。
“郭木卜!郭木卜!我让你看看这些小像!这是谁做的!回答我!”
“……”
无论潘二如何摆出衙门的威严问他话他都一语不发。
更为糟糕的是,当平阳县官府的人从最初抓到人的喜悦中苏醒后,他们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
如果这个郭木卜是真凶,那么失踪的康举人如今身在何处?
只拿住了疑似的凶手,却没有找到能制裁他罪行的真正证据,这一切一下子就仿佛被打回了原形。
尤其是如果他一直保持这种拒不认罪的态度,那么找不到康举人的官府却也根本不能奈他何。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得知此事,平阳县官府包括协助此案许久的段鸮决定用上一个保留到此刻的办法。
“在灰天井下烟道上方的石板,凶手抱着膝盖时,脚会因为蜷起而势必会为了节省空间,用脚底踩在烟道顶上,只要将那块石板卸下,就可以验到那进入过康举人家的凶手的脚印。”
“……那个印在上面的脚印,会是你的脚印么,郭木卜?”
这个隐藏在暗处的能够鉴别真凶的办法,之前一直没有被任何人提起。
因为若是抓不到嫌疑人,所谓的验脚印也只是建立在虚拟的推断上的。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惊人结果出现了。
——由衙役们用一张纸拓下来的烟道上顶上出现的鞋印,和郭木卜鞋上用红泥拓下的脚印并不一致。
这一下,就连段鸮都头一次出现了个人判断上的失误。
他一直在盯着那结果在看的眼睛略微沉了下,却迅速恢复没有暴露更多情绪,只当下回过头看向了身后那个被拷起来,涉及跟踪案的嫌疑人。
却见,那从始至终由两名衙役拘在刑房之中端坐中的男子只一语不发地和他对这样对视了眼。
那幽暗而晦涩的眼神,让一般人根本猜不透,看不透。
犹如一只结网的黑色蜘蛛般,再一次发出结网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