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喝了,你自己喝吧。”
有个本还像个倚在勾栏之上的家伙一听到这话,却突然沉默了,又突然毫无醉意地翻身跨过眼前的酒楼栏杆朝下走去了。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落魄。
但这一刻,那道皂色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却像是出鞘的钝刀一般突然染上了一丝不一样的桀骜。
“那你去哪儿啊。”
整日里都神出鬼没的桂东林一条胳膊搁在勾栏上挑挑眉支着手喊了句问他,却见那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家伙头也不回地冲自己挥挥手道,
“随便逛逛,看看星星。”
“还有,记得帮我把这些杨梅都带回去,别给我碰坏了,听懂了没有?”
……
城中这一头正闹的沸沸扬扬。
另一头,平阳的夜晚,一场惊险骇人的暗巷和街上的追凶还在继续,方才在耀盛堂家破门而出的那个黑影已从窗口直接撞开窗框跳出。
临逃跑前,他没能伤到那耀盛堂家的女主人。
因为这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官兵进去抓人的功夫已经掐好了,令他完全乱了阵脚,就先被团团围住了。
当时段鸮和潘二就站在院子外。
四面屋顶上都有人在监视着这一切,只等那屋内真有人潜入就一起动手。
而今夜平阳县官府围捕此人的这一番布局,也正来自段鸮本人。
因料到这样一个有作案惯癖的跟踪狂绝对会再次按捺不住心理因素出来作案。
为了能将人彻底拿住,他也是赌上一切将松阳府各处所有邸报中,再次藏入了一个常人发现不了的田产信息。
这一次,信息全部并非作假。
段鸮亲自将一切信息重新排列,耀盛堂家是真实存在的,他家的田产易主也是真实的存在的。
唯独里头那个‘夫人’并非耀盛堂家的那位夫人。
而是由平阳女监那头寻了个愿意帮忙的女管事过来乔装帮忙的。
这女管事瞧着身形单薄娇弱,却并非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也是方才和那凶徒正面对峙之时,她才能一下从‘弱势’中挣脱,又没落入这凶徒的手中。
此外,段鸮还令人在屋外用圆镜和蜡烛,折射出内堂一切,再将窗户上蒙上了两层宣纸。
这样,即便屋内无光,屋外却也可从窗户上看穿这一切,确保那替官府进去引诱那凶手出没的女管事的安全。
因这一遭,这前一夜,段鸮都没合眼。
他的脑子里像是织起了细细密密的反向捕捉那只黑色蜘蛛的网,只等这一切收网,再将其完全地抓住。
眼下,一群紧紧追在后头,却几乎要被甩开的带刀捕快明明方才将那个面孔上蒙着黑布巾的人的堵在了一处小巷中。
这番天罗地网,这人也该是插翅难逃了。
但此人之狡诈凶狠,却也是十分罕见,他对周围环境不仅了如指掌,甚至还能利用四面街巷本身黑暗难以突围之势翻墙跃过。
这旧街之中本就弯弯绕绕,偏偏南街一带还有不少商户将些装着一包包砌墙土的竹筐散落着丢在拐角处,要是真让他跑出去,这人就是再难抓住了。
这等身手,倒是令他的身份一下子和先前所推测的能掌握阴符的从军者对上了号。
“呼呼……遭了,这,这人……怕真是个练家子,这不好抓啊,段鸮……你该怎么办啊!咱们的人快追不上了!”
这话,一路追过来半条命潘二嘴里也不得不爬在墙上来了一句。
此前,他和也从另一边赶到这里的段鸮也和这凶徒正面对上了。
三人连番缠斗间,伸出一只手揪住此人衣袖往前一拖的潘二往这人胸口划了一刀。
这人发狠狠踹了胖捕快一脚,当即就将他踢踹到了墙的另外一面,压垮了一排躲在那里的货物大包。
潘二痛的捂住肚子倒地不起。
“——你怎么样,潘二?”
见此情形,段鸮停下半步皱眉问了他一句,却见胖捕快皱着脸忍痛挥挥手道,
“没,没事,就是这王八羔子踢得老子半条命没了,咳……没,你和其他人快接着追吧段鸮!前面就是平阳河道了,让他跳进河道游走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这话,段鸮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这十五日,每个人都想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
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让真凶逃脱,那此案涉及的数条人命就真的要不明不白了。
这么想着,身披夜色的段鸮只面无表情地就一个扭头朝着那方向追去。
过程中,他和那人在巷子后的距离在越来越近。
他的眼睛深处,在这一刻一片漆黑,就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里。
那一晚,同样是如此。
他在这五年来独自追寻着真相的路上,始终独自一人,坚信着能寻找到真凶,却最终没能挡下那砍在他脸上的一刀。
外头的火把已经点了起来,冲天的火光照亮半空,但与此同时,那凶徒却未曾有一丝放弃逃跑的意思。
这距离在一点点缩小。
只差一步。
那凶徒的真面目就要暴露了。
偏偏,那一身黑衣的门面人见状一拳砸开上面套住旁边大包固定的铁锁,三两下扯住旁边的麻绳和一辆墙土车就砸向了身后追逐他的段鸮。
旁边竹竿和破筐子倒了一地。
见此情形的段鸮一脚踩着墙用胳膊勒住这人的脖子,将他拖拽着一个侧身撞倒在地。
与此同时,这人却怒吼了一声,又一抬手撞上了两人外侧的箱子。
那些木箱堆得极高,最高处还赫然是一箱巨大的上梁材料,这一下,使那头顶那个木箱险些就这样砸下来硬生生将段鸮的脖子砸断。
偏在这时,有个从街角另一头赶到,单手撑住外墙一下翻身过来的人却将这一下给强行挡了。
“——”
一声低呵响起的刹那,那人的反应却也极快地已经翻墙过来。
因为差半步,段鸮怕是头上也要被这东西砸的见阎王了。
那些沉甸甸的箱子‘碰’一下重重砸在周围地上和那人的肩上,身子前倾了下的对方也默默地给挨下了。
段鸮起初没反应过来,只被这人往身前带了一把,却听那救了他的人有点吃痛地嘶了下,才扶着自己已经明显挂彩流血的脑袋和脖子慢吞吞来了句。
“是我。”
明明是最简单直接的两个字,那个从身后及时出现一把将他拉到怀里,从耳边靠着他说话的人却说得有些沙哑。
他的嗓子压的低低的。
二人在这一刻凑得很近,身子挨着身子,呼吸和声音在彼此之间缠绕。
两个人的双眸都亮的厉害。
突然就这么冒出来,被砸的头破血流的那个人直直地看向段鸮的眼睛,也令段鸮对上了那蜡嘴鸟一般黯淡,却又固执地带着自由和放肆的眸子。
那一刻,好像谁都没来得及错开眼。
就仿佛,整个平阳满城的星火都在对方的眼底一般。
“怎么是你。”
一瞬间的顿住后就是这么一句话。
这话问的匆忙,但任凭这儿这么黑,脸上也都是汗的段鸮也看清楚了这人到底是谁。
半夜三更,两个人就这么巧地暗巷中一块捉拿凶手的时候撞上了。
因为富察尔济的出现帮段鸮挡那一下,这会儿额头上都是血。
这一下,要说一点不痛肯定是假的,偏偏这人依旧一副不讲究的样子,拿手掌捂了下血糊糊的眼睛歪头嘶了下就看了眼段鸮道,
“不是我还是谁。”
“……”
“哪次不是我。”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自从段鸮遇上他开始,哪次不是他,每次也是他。
这让之前还因为一场‘私人矛盾’而拒绝搭理彼此的两个人一瞬间,又陷入了需要一起面对眼前这场‘危机’的局面。
也是这时,那方才同样被那些箱子砸到,正准备爬起来的蒙面凶手已是抄起一旁的一根木箱碎块就摇晃着站了起来。
这一刻,黑魆魆的巷子里有股隐藏的杀机。
见状,被堵在两人都知道接下来怕是还要有一番恶战才能拿住他。
富察尔济这一点不怕死的疯子竟还有心情突然转头问了段鸮一句。
“你吃杨梅么。”
“你又哪根筋搭错了。”
段鸮说着眯了眯眼睛。
啧,这人。
两个天生八字不合的人一开口还是这么火药味十足,但气氛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糟了。
偏偏一只手撑在墙上,看他又开始不客气地回敬自己才觉得有意思的富察尔济才歪歪头捏了下自己痛的要死的脖子又来了句。
“这就是真凶?”
“嗯。”
段鸮面无表情地回答。
“哦,那看来他这次的真面目要被揭穿了。”
“要不要比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