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番役冲上去抓他,可他的力气大得吓人,竟然将番役统统推开,然后冲出窗子,重重摔在外面。夏侯潋赶过去看,那人磕在下面一块的尖石上,已经脑门开花了。
“这他娘的……”夏侯潋惊疑不定地看着司徒谨。
司徒谨让人退出来,守住房门,道:“这些人先不管,等他们清醒了再说。剩下的人去把疑似极乐果的货物统统搬到大堂,等督主前来。”
“极乐果是壮·阴的反义词·药,能让人集体发狂?”夏侯潋问道。
司徒谨攒眉说不知道。他们在店堂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沈玦到了,那帮人还在屋子里发狂,沈玦过去看了一眼,然后面色铁青地回来。
夏侯潋估计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沈玦肯定很想洗洗眼睛。
沈玦从搬出来的箱子里取出药丸,在掌心碾碎,放在灯下查看。
“怎么样?”夏侯潋问。
“看起来像是碗药。”沈玦沉吟着说道,“拂菻国以前进贡过一种叫底也伽的东西,宫里头的人叫它碗药,服之令人麻木,久服成瘾。神宗皇帝二十三年不视朝,群臣罕见其面,就是因为服用碗药。”
“又是碗药又是黑粮又是极乐果,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做出来的?”夏侯潋拿了一颗药丸子细细端详。
“和缅甸白粉一样,用罂粟花熬制而成。他们的症状都很类似,成瘾、致幻、纵欲、体虚。”司徒谨说道,“不过白粉只在滇南有,而且价比千金,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怎么到京城来了?”
沈玦思量了一会儿,取了一指甲的极乐果粉末,用舌头舔了舔。
“你干嘛!”夏侯潋惊讶地拍他的手。
沈玦躲开,皱眉道:“剂量不大没关系,不尝尝怎么知道是什么东西?”
“你!”夏侯潋想到什么,问道,“当初你研制七月半的解药,也是这样尝?”
沈玦淡淡点头,“最开始权势不够,没办法延请名医制药,只能自己试着弄一弄。”他没说,御医署的医书,藏书楼的奇物志、各地县府州志,他全翻了一遍,要不然怎么知道七月半的原料是踯躅花?
夏侯潋垂下眼睫,手指抓上沈玦的衣袖。袖襕上的织金绣线磨得指尖微疼,他心里发着涩。多好的人儿啊,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沈玦又沾了点儿,细细咂摸味道,眉头越锁越深。
“如何?”司徒谨问。
沈玦没应声,从桌边站起身。沈问行捧着披风走过来,沈玦轻飘飘一个眼色扫过去,他立马懂了,把披风递给夏侯潋。夏侯潋为沈玦穿上披风,扣上金钮子,沉沉灯影中,流云披风上的锦绣暗花流光溢彩。
沈玦看着近在咫尺的夏侯潋,问道:“要是你碰上你的故人,你舍得杀他们么?”
“怎么不舍得?弑心我都杀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夏侯潋帮他掖平肩上的褶皱,“我现在不是伽蓝的刺客了,你没听外面的人说么?东厂督主沈玦座下有一条疯狗,又忠心又护主,指哪打哪。”
“是么,我以为他们说的是司徒谨。”
司徒谨在后面淡淡道:“不是我。”
“说的是我啊。”夏侯潋冲沈玦眨眨眼睛,“汪汪汪。”
“你傻么,当别人的狗还这么得意。”沈玦埋怨他。
“当别人的狗不得意,当你的狗得意。”
沈玦忍不住笑起来,他心里有一只鹞子,扑腾腾飞上了天。高兴完了,正事还是要干。他缓缓敛了笑容,脸上有一种冰寒的滟然。
“极乐果里面不止有罂粟花,还有踯躅花。罂粟花加上踯躅花,服用则成瘾致幻,停用则七窍流血,七叶伽蓝果然厉害。贩毒牟利,伤天害理。司徒,明日起全城宵禁。吩咐各地番役缇骑,挨个清洗茶馆、妓院、酒楼、旅栈,没有官帖的一律关停。若查获极乐果,就地焚毁。这里的极乐果送去太医署,让他们看着能不能弄出治疗的解药。”
司徒谨俯首作揖,“卑职明白。”
“七叶伽蓝,”沈玦望着高悬在天上的月亮低声道,“既然来了我的地盘,我便叫尔等有来无回!”
————
夜色浓得化不开,司徒谨终于处理完了东厂的事务。胡同深处传来打更声,已是丑正时分。
还好,还能回家睡半宿。司徒谨策马往家里跑,他家还在老地方,没搬过。往前走过三个街坊,过了隆兴桥,左手边第四个胡同就是他家。簪子还揣在他的怀里好好的放着,他特地放在胸口的位子,仿佛那一块地方比较尊贵似的。
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月亮被浓云遮住,四下里慢慢暗了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偶尔有些人家门前挂着几盏小灯笼,拳头大的光亮,在风雪里明明灭灭。他的马跑得快,很快过了桥,就要转弯。走到第三个胡同口的时候,马忽然不肯走了,怎么拍鞭子都不肯动。司徒谨蹙起眉,心里忽然感到不安。
罢了,反正只剩下几步路,走着回家也行。他下了马,打算牵着马走。马儿打着喷鼻,偏不肯迈步。他无奈了,站在雪地里想办法。街中心有一片小小的落叶,被风吹着送到他的眼前。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片落叶,看它在风中舒卷枯萎的边缘,像一只快要死掉的蝴蝶。
“嘶啦——”
忽然,没有预兆地,那片落叶在空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切割开似的,在一眨眼的瞬间分为两半,继续在风中飞舞。
司徒谨瞳孔微缩,身子顿时僵住了。
月亮出来了,他看见地上躺着一只身首分离的狗,被雪埋了一半,脖颈处的断口整整齐齐。难怪马不肯走,天气太冷了,他的嗅觉减退,没有闻到那只狗的血腥味,可是马儿闻到了。他的马是一匹战马,跟他在北边打过仗,对危险的感觉不亚于他。
司徒谨拔出刀,在面前的空中划了一下。看不见的丝线挡住了他的兵刃,他缓缓下压,空气中一线月华划过,他认出来了,这就是传闻中的牵机丝,七叶伽蓝无名鬼夏侯潋的杰作。
那个傻子估计还在沈玦那摇尾巴呢。他想起那两个人,明明相互喜欢,却还在那磨磨蹭蹭。要快点啊,司徒谨想,要不然就要像他一样,有些话,或许再也来不及说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过身,一道浓黑的影子映入眼帘。那是一个高瘦的男人,提着刀站在风雪里,脸上戴着白瓷面具,两个漆黑的眼洞静静看着他。
这才是真正的刺客啊。司徒谨默默地想,像一个乘着风雪降临的鬼魂。
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年轻,一字一句,漠然无情。
“七叶伽蓝迦楼罗,送司徒大人往生极乐。”
第89章 雪覆枯庭
“谁买了我的命?”司徒谨问。
“无人,伽蓝要你死。”
“这样么?原来我的分量这么重。”司徒谨的声音低沉,“伽蓝要我的命,是打算公然与东厂作对了么?”
“不知道。诸事莫问,杀人无禁。我只是一把刀,只负责杀人。”
“一把刀……”司徒谨淡淡地笑了一声,“你和夏侯潋一样,是以牵丝杀术登上迦楼罗之位的么?”
“不是,我是以刀术。”迦楼罗道,“我出刀,一招就能杀死你。”
“哦?我和夏侯霈对过刀,那是我见过的最凶悍的刀术。你和她比,谁更强?”
司徒谨调整呼吸,慢慢逼近站在远处的刺客,刺客也挪动步伐。两个人绕着街中心转圈,维持着十步的距离。
刺客沉默地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迦楼罗。”
“我问你的真名!”
“刺客,无名。”
两个人同时挥刀,空气忽然变得凝滞,连风声都慢了,拖着漫长又尖利的呼啸穿过耳边。漫天的风雪在空中飞舞旋转,司徒谨清晰地看见那个刺客向他逼近,黑洞洞的面具眼眶里面的双眼空寂无情,仿佛卧了万年的冰雪。
这该是怎样一个刺客啊?像一柄无心的钢铁,他的存在,似乎仅仅为了杀人。
司徒谨的刀藏在肘后,那是他惯用的杀术,这样敌人无法看见他出刀的角度,也就无从躲避他挥出的绝命一刀。他们像两只奋翅而起的黑色枭鸟迅猛地相扑,两人飞扬的黑色衣袖像黑色的翅膀。铿然一声,那是刀刃滑出刀鞘。极细的金属冷光在两人交错的刹那间闪现,犹如空气里凭空而现的裂隙。瞬息之后,他们分开,背对背在风雪中站立。
寂静。
哒哒的滴血声迟迟地响起,司徒谨低下头,雪地上有殷红的血迹。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腰间尖锐的疼痛,温热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漫出来。它们从伤口流出,同时迅速被外面的空气冷却,结成薄薄的血霜。
太快了,他感到恐怖,这样快的出刀速度,便是夏侯霈也甘拜下风!这个刺客说得没错,他一招就能杀死他,因为他根本来不及挥刀。
现在他要死了,他的右腰被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很快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快回家吧。”刺客忽然说。
司徒谨仰起头,刺客转过身来看着他,右手伸出,似乎触动了哪根牵机丝,空气里光芒流转,牵机丝被他收入了手掌。
“我收到的文书上写你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司徒谨呼吸一紧,“她们和东厂没有关系。”
“我知道。”刺客说,“今天很冷,你的血会流得慢一些。从这里到你家需要走二百七十八步,你走得快一些,可以在血流完之前回到家。但是不要走太快,那样你的血也会流得更快。”
“你……”司徒谨惨然笑了笑,“这是刺客的慈悲么?”
刺客的声音很轻,“我其实不想杀你,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一把刀。快回家吧,至少,可以和她们道个别。我一直很后悔,在离开的时候没能和我弟弟道别。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司徒谨艰难地扶着雁翎刀,踉跄着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那个没有说名字的刺客站在他后面静静望着他,黑色的影子消融在风雪中,慢慢失去了痕迹。
司徒谨慢慢感觉不到腰间的痛楚了,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血流得太多。他只希望自己能再多撑一会儿,再多一会儿。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像破旧的风箱被拉动,每一下都筋疲力竭。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自己家的围墙了,他扶着围墙蹭到大门,喘了几口气,推开大门,进了院子,再一步步挪到屋子门口,血滴在雪地里,又被新的雪花掩埋。
屋子里生了炭火,发出嗤嗤的声音。他听见明月和玉姐儿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很安详。他安了心,伽蓝刺客没有找她们的麻烦。他轻轻走过去,拉开蓝色夏布床帘,玉姐儿睡在里面,明月抱着她,微微蜷着身子。
他伸出手摸了摸玉姐儿的脸,又摇摇明月,轻声喊她:“明月,明月!”
明月朦胧地睁开眼睛,侧过身来,看见眼前的司徒谨,似乎有些惊喜。她的脸儿有些苍白,昏暗的光影里,司徒谨隐隐约约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她一定很想他,想要他回家。
“对不起,这么晚才回来。”司徒谨摸了摸她的脸,手太冰,明月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抓紧他的手。
“不晚,回来就好。”明月把他的手放在怀里捂着,“回来就好。”
“我给你买了一个簪子,你看喜不喜欢。”司徒谨从怀里拿出红木盒,递给明月看。
明月埋怨道:“老夫老妻了,费这个钱做什么?你俸禄又没有多少。好啦,快去换衣裳,早点睡觉。你明早还得应卯,快抓紧睡几个时辰。”
“我想要抱一抱。”司徒谨嗓音沙哑。
他不舍地看着她,她的肌肤其实有一点黄了,经年的家务操劳让她看起来有点憔悴,眼睛还因为睡觉前哭过发肿。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好看,谁都比不过她。他的目光沿着明月的脸庞轮廓勾勒,每一寸都不放过,仿佛要永远印到心底,投了胎也不忘记。
明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依着他,轻轻将他拥住。这么大个人了,有时候还像小孩儿似的。他刚从外面回来,怀抱很冷,明月把他拥紧,希望他快点回过温来。
“昨天对不起,不该和你吵架。”司徒谨轻声道。
明月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再说,你又没有跟我吵,每次都是我欺负你。”
“明月,我好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司徒谨眷恋地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味道,像什么花儿的花香,闻起来很舒服。
“好啦,我知道啦。”明月笑起来,“你今天怎么啦?铁树开花了?说,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要向我求饶?”
司徒谨摇摇头,“我不去上值了,我就留在家里陪你,好不好?”
“好啊,我早想说了,东厂那么累,你每天早出晚归,一点儿也不值当。其实我们这些年攒了点钱,可以自己做买卖的。我们可以开一家医馆,我当大夫,你当我的伙计。你不在东厂待了,那我们去金陵好不好,那里听说可美了,春天有西府海棠,夏天有红莲,到秋天还有很多很多枫叶。你过些日子跟督主提一提,他要是不答应,我去找他说。”
“好,都听你的。”
司徒谨忽然觉得累了,眼皮变得很沉,抬不起来。他背靠床柱,慢慢闭上了双眼。
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窗棂把它分割成块块光影。窗外的枯树枝在上面映上疏落的影子,像一幅墨笔描的画轴。司徒谨不动了,明月想帮他脱衣服上床睡觉。手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冰冰凉凉,像一块冰似的。她觉得奇怪,进屋这么久了,怎么没有捂暖和呢?
她捧起司徒谨的手,想要哈几口气,可是却发现上面满是干涸的血迹。脑子里轰然一声,整个身子仿佛在刹那之间被冻住。明月动作迟缓地抬起头,月光照在司徒谨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上,给他覆上一层薄薄的光泽,看起来像一座玉雕。
她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什么,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