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督主有吩咐,您不可亲自出战。”掌班低声提醒道,“伽蓝虎狼之辈,若您出个意外,我等不好交代。”
“无妨,我们人多,不怕。”夏侯潋道。
“可是……”掌班还要再劝。
褚楼那边人声忽然沸腾了起来,是沈玦和张昭的替身出来了。掌班住了口,所有人屏气凝神,死死盯着褚楼大门。
“沈玦”和“张昭”正做例行的谦让,商量谁先上马车。厂卫围在周围,紧握刀柄的右手透露了他们的警惕。夏侯潋微微皱眉,他们不该那么紧张,刺客敏感,他们这样很容易被发现。
远处传来车轮碾地的声音,马蹄声哒哒地响起。夏侯潋一愣,探出头来看。一辆四驾马车从西市大街的尽头辚辚驶过来,雕花车围子,顶盖垂流苏,车楣上挑一盏风灯,照亮底下赶车的车把式,脸颊暗黄,皱纹满布,像一张揉皱的硬纸。
“这他娘的是谁的车?”夏侯潋眉头紧蹙。
“有四驾,是藩王家的。”
“有没有办法拦住?等会儿刺客就要来,这马车在这儿碍事。”
掌班道:“不能拦,大人,是藩王家的。”
车把式挥着马鞭赶马,马车越来越近,就要到褚楼的门楼底下。
夏侯潋暗骂了一声,道:“管他谁家的。派个人过去,就说督主在这儿,天王老子也不许过。”
这么干着实对沈玦名声不好,可也没办法了。掌班应了一声,正打算出去。月亮爬出乌云,黝暗的天空亮了些许,泠泠的光照下来,车把式的抬手挥鞭的瞬间有一道极细的金属冷光闪过,刀子一般割过夏侯潋的眼皮。
他袖子里藏了刀!
夏侯潋悚然一惊,嘶声大喊:“拦车!”
所有人拔刀出鞘,刀光织成一片,黑夜仿佛白了一瞬。
车把式猛地一挥鞭,四匹马同时长嘶一声,发了疯一般拉着车厢朝前冲。夏侯潋推开掌班,冲出巷口,砍断沈玦马车的辔绳,翻身上马。厂卫慢了一步,也纷纷上马追赶。
寒风扑面,马蹄声声如擂鼓,夏侯潋听见自己急剧的喘息。马车跑得很快,车轱辘疯狂转动,车厢摇晃不止,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夏侯潋慢慢接近马车车尾,车轱辘溅起的雪粒子几乎要打到脸上。
前面就是西市大街尽头,也是厂卫埋伏的边界,绝不能让马车离开大街。
夏侯潋策马追上马车侧面,身后厂卫发出短矢,弩箭拖着细细的铁锁划出尖锐的呼啸,钉在马车的壁板上。钉入的那一瞬间,穿入壁板的箭头打开,伸出勾爪,仿佛猛兽张开利爪,死死抓住壁板内侧。
“拉!”夏侯潋一声令下。
所有厂卫同时勒马,铁锁刹那间绷直,三边的壁板被拉塌,木屑横飞中,无数箭矢从马车中射出来,密密麻麻仿佛群蜂出巢。夏侯潋迅速伏低躲过利箭,有厂卫被射下马,然而更多厂卫越过同伴赶上来。远远看过去,像一辆破烂的马车拖着一道汹涌的黑潮,在西市大街上奔腾。
厂卫们的马赶上马车,勾爪再一次射出。数不清的勾爪命中马车上的刺客身躯,将他们凌空拖出,刺客们哀嚎着被拖在地上,雪地里滑出长长的血迹,夜色下看不清红色,血迹像无数道破旧的毛笔划在雪地上的凄凉墨痕。
大街两旁的屋顶上冒出许多人头,是埋伏在侧的东厂缇骑。所有人张弓搭箭,箭尖凝着冰冷的月光,亮得逼人。带队役长一声令下,漫天箭雨呼啸而出,空气被划破的啸声堆在一起,恍若厉鬼呼号,尖利得可以贯穿头颅。
然而刺客于千钧一发之际射出手弩,命中马车之侧的几个厂卫,以惊人的弹跳力枭鸟一般扑入夜色夺马上骑。另有三名刺客连同车把式砍断辔绳,飞身上马。
利箭走空,统统扎入车底盘。残破的车底盘歪斜着挡住厂卫的去路,夏侯潋纵马一跃,凌空跳过马车残骸,继续追击。
“大人,他们逃出埋伏圈了!”
西市大街已出,刺客们在夜色中向前奔逃。夏侯潋回头看了看剩下厂卫的人数,约莫三十人,还有厂卫在后面赶上来。夏侯潋当机立断:“继续追!跟着刺客走过的路走,注意牵机丝!”
厂卫齐声喝马追击,弩箭不停射出,不断有刺客堕马,立刻有后面赶上的厂卫上前擒人,然而抓到人的时候却发现刺客已经自尽身亡。剩下的刺客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人在夜色中狂奔。
“只有他们是真正的伽蓝刺客,其他人都是暗桩。”夏侯潋厉声下令,“追!”
月亮渐渐被乌云挡住,街道黑得可怕,四处都是森森暗影,仿佛藏着数不清的危险。刺客的马蹄声遥遥传过来,很有节奏,像从地底下传来的擂鼓声,哒哒、哒哒,仿佛敲击在心头上。刺客在拐角处消失,夏侯潋策马赶上,刚好看见刺客遁入胡同的衣角一闪而逝,如同飞蛾的残翅。
“举火!刀在前,人在后!”夏侯潋大声道。
火把次第亮起,夏侯潋接过一根,下马进入窄巷。胡同里阴影重重,火光下每个人的脸庞金灿灿的,看上去像庙堂里的佛像。刺客在胡同里奔逃,他们穷追不舍。胡同窄得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行,靠墙层叠倒扣着许多尿桶,空气里一股尿骚味,不断有尿桶被撞翻的声音,哐哐响成一片。刺客分开走,厂卫也分开追击。蛛网般的胡同枝枝蔓蔓地伸展出去,逃跑的刺客和追击的缇骑犹如泄入胡同的水银,在枝桠中蔓延开。
夏侯潋一马当先,距离刺客几乎只有几步之遥,仿佛火把伸出去就能挨到他的衣角,可每回都差一点儿。夏侯潋伸手摸身上的弩箭,却发现已经用完了,只能咬紧牙追赶。拐角重重,刺客的影子忽闪忽现,有的时候朦胧有的时候又真实,犹如忽远忽近的鬼魂。
不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什么,夏侯潋猛然顿住步子。
这不对!胡同是最好布置牵机丝的地方,为什么跑了这么久,一根也不曾见到。还有,伽蓝应当有鞘的,刺客逃了这么久,怎么不见鞘来接应?
这些刺客,不像是刺杀,倒像是引他们去什么地方!夏侯潋不做犹豫,立刻停止追赶,折身后撤。他这才发现后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跑得太快,竟然没有注意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火把照亮方寸点儿大的地方,黑暗伏在他的肩头,视野尽头黑黝黝的,每走一步都像深入敌境。他感觉呼吸发窒,好像喉咙被扼上了一个铁环。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奇异,从前藏在暗处窥探猎物的是他,现在他却成了猎物。
忽然,一道尖利的呼啸从后方袭来,恍若毒蛇吐信,尖牙毕露!
夏侯潋下意识地举火抵挡,短矢洞穿火把,巨大的力量将火把从夏侯潋手中脱出,带入雪地。红色的火光昙花一现般跳动了一瞬,然后熄灭,只剩下嗤嗤的余响。世界顿时黑了下来,沉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扑下来,将他重重包裹。胡同里一片寂静,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夏侯潋拔出刀,向前走了几步。
黑暗。寂静。
皂靴踩在雪地里吱呀吱呀地响,危险来自于四面八方,他似乎感受到那个刺客藏在暗处的冰冷眼神,刺在他的脊背上犹如芒针。
他的对手是谁?迦楼罗?还是紧那罗?
他的心躁动不安,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跃跃欲出。不行,要冷静,冷静,他告诉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向前走,双手握刀,微微下蹲。他闭上眼,也不再注视,视野陷入更深的黑暗,耳畔有夜风在流动,拂起他的发丝,滑过他的脸颊,冰冰凉凉。他保持着出刀的起手式,整个人森严得像一座石像。
很久以前,他修习百家刀法的时候练过一种刀,叫盲刀。受训者要蒙眼置身于夏日林间,听千万蝉鸣。教习会在他面前丢下一根针,他要在排山倒海的蝉鸣之中辨别出那根针划破空气的声音,然后挥刀斩下。有的时候听觉比视觉要更加可靠,当刀在视野之外的时候,唯有声音能暴露刀的所在。
现在没有蝉鸣,只有寂静。夜风会告诉他,敌人在哪个方向。
很远的地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那是厂卫在奔走。风拨动靠墙的竹竿,哗啦啦地响。小老鼠从地沟里爬出来,吱吱地钻进地上的箱笼,又钻出来。胡同外的大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邦邦邦三下,又三下。
风动于耳,万物静若奔雷。
忽然间,有什么地方,蓦然出现一道裂隙,如同闪电撕破黑暗。夏侯潋睁开双眼!
鬼在身后!
黑暗中两把刀铮然相撞,刀刃摩擦产生的火花一闪即逝,像黑夜中盛开的烟火。就着火花的微光,他看见流淌着冰冷光泽的白瓷面具,以及面具之后漠然的双眼。
两把刀在相撞的刹那之后分开,两个人隔着铁一般森冷的黑暗默默对视。
夏侯潋的双手被刚刚那一斩震得发麻。那斩击快如龙蛇出穴,唯有绝强的高手才能有这样的速度,他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刺客的名字。
——迦楼罗。
第98章 雪夜霜狼
“小沈大人!”
“小沈大人你在哪?”
厂卫的呼喊声遥遥传来,喊声忽大忽小,是因为胡同回环曲折,他们离夏侯潋的距离忽远忽近。胡同里仍是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刺客静默地站着,身影仿佛溶化在黑暗里。寒冷侵蚀着夏侯潋的手掌,他的心底也沁出一股凉气。这个刺客给人的感觉太森冷,像雪花里凝结出来的幽魂。
夏侯潋的心猛烈地跳动,他心里有个念头,他不敢说出口,可他必须要说。
“你是谁?”他嗓音低哑地询问。
他的心很乱,他不知道他期待着怎样的回答。这个刺客会是持厌吗?这么快的刀,他只见过持厌,可是持厌为什么会继续为伽蓝卖命?
如果持厌为伽蓝卖命……那么,他们会是敌人么?
“迦楼罗。”刺客回答了,他的嗓音很年轻,可是闷在面具里,听不真切。
“我问你的名字!”
“迦楼罗。”刺客机械地重复。
夏侯潋知道刺客不会说出真名,这时候夏侯潋竟然松了一口气,仿佛他原本就不期望得到答案。
“伽蓝要杀我吗?”他问。
“活捉。”
“为什么?”
“不知道。”刺客道,“拔你的刀。”
夜风无声地流动,有一只老鼠从他们中间窜了过去。
风停了,一切回归寂静。深寂之中,忽然传出金属破空的声音,黑暗之中,终于出现电闪一般瞬息即逝的亮光。
那是夏侯潋动了!
他率先出手,雁翎刀走过流丽的曲线,刀尖对着刺客的面门,撕裂空气带来的风势像厉鬼呼啸。刺客依然默立着,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面具之下他低垂着眼,甚至没有看斩向他头顶的那把刀。
刀瞬间即至,凶猛的刀势恍若山海压顶。刺客终于举刀,利落而迅速,完美无瑕地封住了夏侯潋的斩击。夏侯潋觉得自己仿佛斩在了一块刚硬无比的石头上,连只尺半寸都无法推进。
然而,刀与刀相遇的刹那间,夏侯潋忽然一跃而起。
他竟然借着斩击反弹的力量从刺客头顶翻过,黑色的身影像一只轻盈的飞燕,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然后迅速收刀,攀上墙壁,身子在墙顶一蹿,顿时不见了人影。刺客明显愣了一下,紧跟着蹿上墙。
夏侯潋刚落地,身后传来尖利的破空呼啸,锐利得仿佛要贯穿头颅。他迅速侧身避过,一道极细的闪光掠过他的脸侧扎入前面的墙壁,夏侯潋挥刀砍下,空气中响起如同琴弦绷断的铮然一响,牵机丝应声而断。
然而这一耽搁足够刺客追上他,两人再次相逢。刺客的衣袖带着一抹凄冷的刀光逼近夏侯潋,夏侯潋来不及第二次挥刀,腰间已经有了剧烈的痛感。
他被抓住了。如同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刀是他的翅膀,却无力振动。刺客化作残影,刀光仿佛乌云中出没的电光,不断在他周围闪现,每一下都划出一道伤口。他强忍着剧痛挥刀,然而每一下都走空,刺客迅速错身而过,身上又添上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太快了,太快了。这个刺客,比持厌更快!
刺客的连刀终于结束,夏侯潋听见清亮的水滴声,那是他的血正哒哒地滴在地上。血带走他的力量和温度,寒冷一点点侵进他的身体。夏侯潋拄着刀单膝跪地,急剧地喘息。
“不要再挣扎了,你打不过我的。”刺客道。
夏侯潋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挥刀。
干你大爷,他才不会认输!即使是持厌,也不认输!
刀在半途中被截住,刺客曲起右膝,猛击夏侯潋的面门。眼前一片漆黑,鼻子剧痛,霎时间鼻血长流,夏侯潋嘴巴里尝到浓重的铁锈味。刺客没有停,拎起他的后颈按着他的头撞向墙壁,胡同已经很老了,砖头早已龟裂,碎了不少。夏侯潋这一下撞过去,耳边砰地巨响,直接撞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来。
血糊住了眼睛,夏侯潋几乎睁不开眼,他顺着墙壁滑到地上,眼前天旋地转。他觉得自己的头盖骨都要碎了,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远处厂卫的呼喊声也远得仿佛在天边,他似乎也感觉不到冷了,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像一头垂死的老牛。
刺客的影子模模糊糊,他感觉到刺客走到他的跟前,一只手把他翻过来面朝上,拎住他的领子,拖着他走。他好像一个破口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地面瘫软,然而那只手拖着他,一步步往前方更深的黑暗里走。
快起来。快起来。他告诉自己。
不可以,绝不能被伽蓝捉到。他侧过脸,一口咬在刺客的手上,刺客一震,回过身来掰他的嘴。夏侯潋伸腿猛踹他的脚踝,刺客失去了平衡栽在地上,夏侯潋趁机抓住刺客的衣领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两个人滚在雪地里缠斗,一人捶击对方的腰窝,一人死咬住肩膀不放,像两只互相撕咬的野狼。
可两个人都没有下死手,拼尽全力想把对方弄晕,于是这场战斗仿佛无休无止,永无尽头。血滴在雪地上,像黑暗里悄然绽放的艳花。
嘴巴里血腥味浓得让夏侯潋想要呕吐,那里面既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刺客的血。厂卫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刺客终于丧失了耐心,挣扎着翻起来用手肘捶击夏侯潋的后背,这一击让夏侯潋几乎背过气去,痛楚从后心蔓延开整个后背仿佛都要碎掉。但是他没有放弃,仍然死死咬着刺客的肩膀。刺客继续用手肘捶击,夏侯潋强忍着,鲜血从嘴缝里渗出来,脑袋越来越晕。
他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恍惚中他想起沈玦,那个家伙还在府里等他回家。出来的时候沈玦还为他戴上星月菩提珠,叮嘱他伽蓝凶狠不要亲自出战。可他太莽撞,他中了伽蓝的计,现在他快要死了。
“阿潋!”
是沈玦的声音!
夏侯潋猛地睁开眼,浑身一震。他忽然大吼一声,那吼声高亢而尖锐,像一匹狼发出怒吼。他不能死啊,还有个人在等他回家。他是一匹有家的狼,护家的狼比孤狼更加勇猛。夏侯潋赤红着眼站起来,整个人向前扑,将刺客撞进颓圮的砖墙。砖墙轰然倒塌,砸在两个人身上。夏侯潋挣扎着爬起来往后退,刺客颤抖着侧过身,有鲜血从面具的裂缝里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