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雏想起那天夜里她抱着百里鸢问话——
“你家是做什么的呀?”
“我家是卖药的。”
原来这药,就是极乐果。阿雏的眼泪掉下来,她亲眼见过姐妹们发病的模样,有的痴呆有的癫狂,沉溺在药瘾里无可自拔。那个伽蓝的恶鬼一直在她身边,叫她姐姐。
“你原是他的师弟,却这么恨他。”百里鸢歪着头看他。
“他是个伪君子,”男人冷笑着道,“为了报他母亲的仇,将伽蓝所有人推向死地。这样的人,你不恨么?”
百里鸢没什么表情,跳下马车走了几步道:“你不用杀他,他快要死了,”百里鸢的眼神暗了暗,“和持厌一样。”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仰头望青湛湛的天穹,圆月高挂,漠然地俯视众生。
他轻声道:“是啊,他快死了。”
百里鸢又等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蹲下身往狗洞里瞧,蓬草杂乱的缝隙里依稀望得见灯影幢幢,可就是没有阿雏的影子。百里鸢皱了眉,站起身道:“来人,进去瞧瞧。这么久没来,姐姐是不是遇见什么麻烦了?”
阿雏心中一惊,下意识后退,脚踝不小心碰倒一个簸箕,簸箕立在地上,圆溜溜地滚出去。
百里鸢脸色一肃,“谁!”
阿雏忙跑出去,慌乱中包袱掉在地上,金银细软噼里啪啦落了满地。百里鸢追到胡同口,拾起地上的一根金掩鬓。刺客枭鸟一般从她身边掠过,奔入茫茫夜色。
“阎罗,她好像都知道了。你过家家的游戏还玩儿么?”紧那罗在她身后问道。
百里鸢将掩鬓往后一掷,钗尖擦着紧那罗的脸颊飞出去,划出一道血痕。
“少废话。”百里鸢转过头,紧那罗看见她的眸子藏着深深的狰狞。她咬着牙道:“给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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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轧轧地碾过夜色,黄土垄道上起了薄薄一层雾,望过去漠漠蒙蒙的一片,月的清光穿过雾气,世界像笼在水里,波光粼粼。广灵寺离城里有十几里路,这才走完一半。沈玦手和额头上绑了绷带,靠着车围子睡着了。沈问行心疼得不行,轻手轻脚地将毯子盖在沈玦膝头上。
沈玦跪得手和膝盖都破了血口子,一时半会儿没法儿骑马赶回去看夏侯潋,先派了人回去瞧夏侯潋病好了没。下山的时候派去的,现在还没回来,不知是路上耽搁了还是怎的。沈问行暗骂那人偷懒,却暗暗也希望那人晚点儿来。谁也不知道拜佛这事儿灵验不灵验,万一不灵呢,岂非白忙活一场。
他望着沈玦的睡颜叹气,平时多精干一人儿,竟也落到这样的田地。
马车外面响起急碎的马蹄声,沈问行掀开帘子探头看,这是回来了?马车前却没有马匹的影子,往后一瞧,正见一群男人策马而来。沈问行吃了一惊,怎么从车后头来的?
“小沈公公!”云校尉见了沈问行,脸上一喜,“督主可在里面?”
“何事?”窗被推开,沈玦冷白的脸迎着月光,有一层莹白色的光辉。
两边车马都停了,沈玦在沈问行的搀扶下下了车,那边明月也抱着玉姐儿下车,另有几个番子抱拳跪地,喊了声:“督主!”沈玦这才注意到,这几个是他派去朔北查百里鸢的番子。
“督主,”为首一个姓奚的掌班道,“我等秘密刨棺,验了老君侯夫妇及其四子三女的尸体,发现这九人并非死于天花,他们的躯干上、头骨上皆有撞伤的痕迹,指甲里还有衣料碎片,验其肠胃,我等发现了极乐果。”
沈玦攒紧眉头。
“故而我等大胆推测,”奚掌班道,“此九人皆因极乐果药瘾发作,癫狂自戕而死。”
明月上前行礼,道:“妾身此番回返,亦是因为在倒马关附近发现踯躅花田。据当地农妇所言,城中有官员服食极乐果。妾身妄自揣度,恐怕极乐果之祸已经蔓延至朔北各县府,上下官员皆沆瀣一气,为伽蓝所控。”
沈问行听得目瞪口呆,“天爷,这是要造反呐!”
沈玦眉头紧锁地转过身,扶着车壁走了几步。百里鸢、百里鸢……夏侯潋在云仙楼遇见百里鸢,鸨儿的酒里藏了颤声娇;被极乐果灭门的临北侯府;大同东厂呈上来的假公文;唐十七说伽蓝阎罗是个侏儒……所有的线索连成一线,他想起风雪之中那个女孩儿黑黝黝的双眼。
百里鸢,就是阎罗天子!
沈玦当即下令:“奚仲、云岫,带着你们的人快马赶回京城,传令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召集厂卫,包围临北侯府,拿下百里鸢!”
二人同时抱拳:“是!”
番子们迅速上马,月下黑色刀鞘上的金色暗纹流淌着冷意,锁甲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霜色。奚仲一马当先,拍马而出,马蹄裹着飞尘哒哒作响。沈玦踩着番子的肩背上马车,手扶上沈问行的臂膀的时候,余光中有一条冷硬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悚然一惊,一股冷气从头顶蹿遍全身。
他张口想要示警,然而已经晚了。空气中传来噗的一声响,最前方奚仲胯下的马头炸开鲜红的血花,如泉水一般喷薄而出,笼罩了奚仲满头满脸。他来不及惊恐,因为他的脖子在下一刻被看不见的牵机丝切割,头颅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沉重的马身带着无头的躯体整个跪下去,埋没在黄土烟尘里。
云岫的马太快,根本来不及勒停。眼看马匹就要通过牵机丝,那根极细的绝世杀器近在眼前!云岫在马鞍上猛地一踏,一个后空翻如轻燕一般跃下马匹。与此同时,马头被牵机丝割成两半,鲜血喷洒如雨。
奚仲的头颅落了地,骨碌碌滚到一双穿着黑色靴子的脚边。
“有刺客!保护督主!”番子们嘶声大喊,纷纷拔刀围在沈玦周围。
雾浓了,漆黑的夜色里刺客们像乘着月光下降的幽魂,一个接一个从雾气中走出。前后都有,数不清人数,只能看见一面又一面没有表情的白瓷面具。
在所有刺客的后方,雾的最深处站了一个男人,提着刀,静默无言。他没有动,无数刺客从他身边走过,而他像是一块礁石,仿佛亘古之初便立在那里。
像是猛兽之间的直觉,沈玦有种预感,那个人是刺客中最强的杀器。他出鞘之时,必然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他们隔着重重刺客和东厂缇骑遥遥对望,目光相接之处似有烽火粲然。
死亡一般的沉寂中那个人开了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七叶伽蓝迦楼罗率领八部众,恭送厂公往生极乐。”
第117章 远莫致之
两方对峙,雪亮的刀身反射着清泠泠的月光,刻骨的杀意在寂静的山道上流淌。
沈玦却很平静,一双眸子波澜不惊,像没有涟漪的寒潭。他推开搀扶的沈问行,望着迦楼罗道:“你就是迦楼罗?咱家原以为会是个经验老到的刺客,但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今年多大岁数,满了二十么?”他环顾雾气之中的刺客,道,“你们呢?庚辰几何?可有妻室,可有家眷?整日混迹在生死场,你们不怕死么?咱家身边皆是东厂精锐,你们谁又有把握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寂静。
刺客们沉默不语,阴冷的目光透过面具黑黝黝的眼孔,窥视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
沈玦继续道:“咱家知道尔等皆为极乐果所制,正巧,经日来咱家查抄了不少极乐果,统统存于东厂府库之中。咱家给你们指一条明路——离开伽蓝,投靠东厂。尔等投诚者,皆为锦衣校尉,赏黄金万两,家仆一百。迦楼罗,若你愿投诚,咱家许你千户之职,官居正五品。从此尔等皆可光明正大行走于阳光之下,娶妻生子,博取功名,荫及儿曹,光宗耀祖!”
无人应声。沈玦轻轻微笑,道:“最重要的是,伽蓝每年只给你们十颗极乐果,而在咱家这里,尔等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雾气之中的刺客们面面相觑,刀光闪烁不定,泄露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
沈问行呼出一口大气,和抱着玉姐儿的明月对视了一眼。伽蓝刺客太过强悍,死地里浴血而出的修罗恶鬼终究不同于平常的刀客。远远望过去,山道上聚集的刺客和暗桩不说有一百,起码有七八十个人。伽蓝这次是下了血本,将京畿一带的部众统统召过来了。
但所有人都明白,八十部众中只有一把是真正要沈玦命的刀——迦楼罗。
“厂公好一张铁嘴,一番话,将我们的军心搅了个乱七八糟。”一个阴寒的声音从马车后传过来,“可惜厂公的许诺太过轻率,我等血债滔天,便是厂公答应我等投效东厂,文武百官也不能答应。”
“你叫什么名字?”沈玦回过头。
“伽蓝,摩睺罗迦。”
沈玦低低一笑,道:“此事你不必担忧,咱家自会禀明圣上讨得特赦令,赦免尔等一切罪行。你们并非特例,早在你们之前,便有同你们一样的江湖人投靠东厂。云岫,咱家说得可对?”
云岫抱拳道:“不错。诸位弟兄,你们若去过山西应当听过在下的名号,出云刀云岫便是在下。在下亦曾是朝廷通缉要犯,两年前方向督主投诚。诸弟兄若洗心革面,助东厂擒拿阎罗百里鸢,督主定不会亏待你们。”
刺客们在踌躇,彼此交换着目光。
沈玦微微敛了笑容,在袖下转动着食指上的筒戒。他在等待,只要有一个刺客向他投诚,这里所有人都将土崩瓦解。
“你撒谎。”
一道平静的声线从纷杂的絮絮低语中突围。
沈玦抬起眼,望向那个礁石一般的刺客,目光寒凉,“哦?”
“你没有踯躅花,无法制得新的极乐果。伽蓝运到京畿的极乐果不过十数箱,三分之一流入市坊,三分之一为朝廷搜得就地焚毁,剩下存于东厂府库中的极乐果远不足以满足所有刺客的一生之量。”迦楼罗淡淡地说道,“所以,你在撒谎。”
沈玦冷笑着道:“杀了百里鸢,朔北的踯躅花田便握于咱家掌中。”
“不,你没有机会。”迦楼罗缓缓拔刀,一抹妖异的刀光从他手中朴拙的刀鞘中倾泻而出。
沈玦微微眯起眼睛。
“我很强,厂公,”那把刀终于拔出来了,在月光下是凄冷的一弧,银亮得逼人,“即便他们背叛伽蓝,我也会拼尽全力将他们一个一个杀掉,然后杀你。你没有机会离开这里,因为握住刀的我,无人可挡。”
霎时间,杀机随风而至。
所有人举起了刀,两方嘶吼着对冲。瓷白的面具和黑色的锁甲光华流淌,缇骑金丝纹绣的琵琶袖和刺客黑色的麻布衣袂在风中飞舞如蝶。两方相撞的瞬间,鲜血如名花一般在黑夜中绽放,有一种妖异又鬼魅的美丽。
兵刃相接声、衣袂破风声、哀嚎声不绝于耳,玉姐儿大哭起来,明月紧紧搂着她,蜷在马车的车轼下面。一根鸦青绢布发带垂在她的眼前,明月怔怔地抬起头,沈玦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了乌纱帽散了发髻,披下一头黑亮的长发。
沈玦垂眸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把孩子眼睛捂住,别让她见血。”
明月想要道谢,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萧声,在黑夜中游弋开来,像草叶上凝结的霜华,又像嫠妇悲伤的呜咽,仿佛哀悼着这场注定尸横遍野的刺杀。
沈玦仰着头听了听,冷笑道:“是鞘么?这么急着给咱家哭丧?”
前面传来缇骑的惊呼:“拦住迦楼罗!保护督主!”
沈玦望过去,只见那个黑衣的刺客提着一把黑色的刀鞘,行走于杀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所有缇骑在接近他的顷刻间被斩杀,喉间的鲜血飞溅出去,像一条艳丽的红绸,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红得刺目。他正以缓慢的速度逼近沈玦,然而竟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步伐,因为根本没有人可以看见他出刀的动作。
“太快了!太快了!”云岫站在沈玦身侧,目露恐惧,“督主,他的刀好快,竟然看不见他的刀出鞘!”
“简直……简直像鬼!”有个缇骑颤抖地说道。
“拼了!”
沈玦身边一股劲风射出,那是又一个缇骑扑向迦楼罗。黑暗中一道扭曲的刀光迸出刺客的刀鞘,恍若雷电,又如龙蛇急走,迅疾无匹地划过缇骑的颈间。再睁眼时缇骑已然人头落地,而刺客的刀已经收回鞘中,仿佛方才电光一般的刀势只是大家的幻觉。
沈问行拉着沈玦的衣袖打颤,眼见迦楼罗离得越来越近。与此同时,更多缇骑扑向迦楼罗,然后被斩杀。迦楼罗踩着缇骑的蔓延的鲜血,离沈玦越来越近。
“迦楼罗,伽蓝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为他们卖命?”沈玦寒凉的声线穿过刀光剑影,落入刺客的耳中。
“为了见一个人。”迦楼罗反手割断一个缇骑的咽喉,鲜血溅上了白瓷面具,如点点红梅,“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沈玦压了压嘴角,缠着绷带的手拔出静铁,剧痛顺着手指向上散逸,他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似的用力握紧刀柄,洁白的绷带被鲜血染红,“好巧,我也要去见一个人,所以,”他抬起眼,眸中杀意如霜,“今夜死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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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雏抢了路上一个车夫的马车,刺客没有车马,被她甩在了身后。那车夫原本骂骂咧咧,在一支黑色的短矢洞穿他的车辕的时候他住了嘴,狠命挥着鞭子驾车。马车很快到了府衙胡同,阿雏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叩响沈府的大门。
红漆大门开了一条缝儿,里面探出一个戴着方巾的脑袋,“你是谁?”
“胭脂胡同,阿雏,”阿雏上气不接下气,“奴要见小沈大人,求您行行好,带奴去见他!”
小厮狐疑地看着她,阿雏是夏侯潋的老相识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可这女人一介妓子,跑上门来实在不像话。
“求您了,”阿雏哭得梨花带雨,“奴实在是没法子,小沈大人早先跟奴说好的,有事儿就来找他,求您通融一下吧。”
阿雏生得一副好颜色,哭起来眼泪挂在柔白的腮帮子上,要滴不滴的,可怜得紧。小厮软了心肠,招呼她道:“行了行了,既然小沈大人说过的,就进来吧。”
阿雏连连道谢,提步进了门槛。这一下就像逃出生天似的,沈府四处都有东厂缇骑戒严,刺客轻易闯不进来。她松了口气,忽又想起百里鸢说要刺杀沈玦,头皮一凛,忙跟着引路的仆从往正院走。
小厮正要阖上门,一个男人用脚抵住门隙,微微一笑道:“小人是阿雏姑娘的车把式,赶车赶了许久,口渴得紧,小哥行行好,带小人进去吃碗茶吧。”
“……”小厮侧过头,正看见石狮子后面停了辆空马车,确是阿雏坐的那辆,“行吧,去门房那儿歇着,不许乱走啊!”小厮把他领到门房,沏了壶茶端到月牙桌上,转身正准备离开,正撞到那个男人身上,他张口想要骂这人不长眼,眉心忽然木木地一痛,两眼顿时定住了,渐渐地没了神采。
书情把小厮拖到红漆门扇后边,换上他的衣裳,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两个端着汤药的丫鬟打回廊上过,一缕短短的苦味儿顺着风飘过来。书情嗅了嗅,低了头远远跟在丫鬟后面。七拐八绕走了一截子路,路过一扇月洞门,里面是祠堂,仪门后面松柏森森,两个檀木灵牌静静地立在袅袅香烟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