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人瞧了姜姚一会儿,道:“你这孩子倒是有良心的。”他把一半的钱又推了回去,自己赶着尸体走了。
孟长青在一旁打量姜姚,玄武收弟子,和外界传闻不太一样,最看重的不是天资而是眼缘,姜姚傻成这样,是块修仙的好料子。
等到这边事情了了,两人这才赶赴玄武,一路上,孟长青与姜姚说些仙家弟子的事,一味地说仙门弟子生活滋润,青袍竖冠,走在街上,小姑娘看一眼便脸红心跳,到哪儿都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道长,等闲妖物不敢近身,总之两个字,风光。
很多年后,玄武新秀姜姚御剑南下降妖除魔,总算领略到了孟长青颠倒黑白的本事。
修仙者在历朝历代的传说中都很高深莫测,姜姚自己当了玄武弟子后才明白其中缘由。一件道袍从天青色硬是穿成了土黄色,降妖除魔永远吃了上顿没下顿,鞋子坏了偷偷乔装去桃花镇补补被一群老太太撵出来,见到稍微好看点的姑娘就克制不住地想用照妖镜照一照,这些都罢了。最怕的是被人缠上。乃至于每次下山,他都恨不得学少年孟长青在自己脑门贴张纸,“不是骗子!不收你钱!不会看相!不会算命!不会治病!这剑不卖!衣服也不卖!没成亲!父母双亡!不认干妹妹!”
不过当下而言,被孟长青忽悠了一晚上的姜姚对仙门期待非常。
玄武位于极东之地,被誉为仙门第一福地,背倚冥海,坐断六江,大小岛屿数不胜数,陆地之上,七十二小莲花峰错落其间,日出之时有紫气东升,烟波浩渺,黄鹤齐飞。
玄武与长白宗并列当世仙门冠首。传说中,玄武的祖师原是个骑鹤的散人,俗姓黄,于冥海斩巨兽玄武,后在此开宗立派,山门前至今尤立着当年黄祖亲手所写的两个字:问道。后世玄武弟子,均是一水的天青道袍,日夜在山中参同问契,轻易不下山。
玄武不对外招收弟子,这些年门中弟子越发稀零,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孟长青别的没有,馊主意很多。两人等了半个多月,终于撞见玄武弟子下山,孟长青一见机会来了,当下决定动手。
一群着天青道袍的弟子远远御剑而下,忽见一股妖邪之气冲天而上。几人忙下山查看情况。
仙门福地,又是玄武脚下,忽然冒出这么股邪气,孟长青能想象到这群弟子的惊诧与震怒。他的主意便是:等到这群人瞧见自己,他便故意将姜姚打伤,玄武弟子见状必然出手相救,他到时顺水推舟,一边逃一边撂下狠话说自己必取姜姚性命,这样一来,玄武弟子必然会带受了伤的姜姚上山。
孟长青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果然,远远的,他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玄武弟子追着邪气御剑而来。
少年于竹林停下了剑,猛地朝孟长青吼道:“何方妖邪?!敢在玄武作祟?”
本来就是个邪修的孟长青回头望去,沙哑道:“少多管闲事!滚!”
“玄武脚下,岂容你放肆!”
“玄武?什么玄武?没听说过!识相的赶紧滚!若是敢坏我的事,我要你的命!”孟长青心中默默又道:“师弟,失礼失礼,莫怪莫怪。”
道门少年直接拔剑出鞘,“放肆!”剑气瞬间暴涨,不远处几道剑气冲了过来,孟长青心想那应该是这少年闻讯赶来的师兄弟。
“哦,打不过便要搬救兵?”他伸手一掌拍在了姜姚身上,姜姚直接昏死了过去,孟长负手而立,“今日我偏要杀他,你能如何?”
少年手中长剑猛地朝孟长青飞了过来,孟长青一个侧身不仅躲过了,还把剑一把截住了。那道门少年脸上流露出震惊,似乎不敢相信孟长青竟然截住了玄武仙剑,“你!”
孟长青见好就收,一掌拍在了姜姚的胸口,昏迷不醒的姜姚瞬间吐了一大口血,那玄武弟子见状脸色都白了,吼道:“住手!”
“住手?”孟长青在这玄武山脚干这种挑衅玄武弟子的事,说实话心里那真叫一个阴嗖嗖的,也不敢把动静闹大,迅速放了狠话,把姜姚一扔他就预备跑。
“师父!”那少年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
孟长青已经作势要退,全当这少年在他面前耍心机,忽然,凌空一道剑气,竹林中不闻落叶声响,孟长青反应快,刷一下拿抢到手的剑挡了下,剑直接震碎了,脸上的罩袍被削去半截,玩砸了的孟长青傻眼了。
竹林上空,负剑的中年男人凌空而立,紫冠束发,手臂上搭着拂尘。风灌长林,他一身天青道袍却纹丝不动,此时,他正望着林中抓着姜姚的孟长青。
孟长青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玄武掌教南乡子,他师伯。今儿什么日子,玄武掌教竟然下山了?
那少年却是极为高兴,“师父!你来了!”一回头,对着孟长青冷声道:“怎么不叫了?辱我师门,要你付出代价!”
“误会误会!”孟长青盯着面无表情的南乡子,倒退了两步,干笑道:“误会!都是误会!”他如今修为尚未恢复,一身邪术对上玄武掌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想到自己刚刚嚷嚷了些什么,一时间嘴角连带着眼角都在抽。
他最近是真的点背啊!
孟长青当机立断,跑!又想着已经到这一步了不能功亏一篑,临跑前,壮起胆子朝着南乡子吼:“这仇我与你们玄武便是结下了!”说完扭头就跑,脚底心都是凉的。
南乡子望着逃窜出去的孟长青,终于低声说了两个字,“找死。”
孟长青那头跑的飞快,若是跑不掉今日就算栽这儿了,若是坦白自己是孟长青……估计死的更快。思及此,孟长青大气都不敢喘,赶紧往山下逃窜。
这种时刻,他还有心思想了下,没想到他这师伯还收了个弟子,刚刚他见那少年是个陌生面孔,还道是好欺负,却不料来头还挺大。
就在他即将跳下山涧的时候,一柄长剑破空而来,玄武掌教的佩剑,立春。孟长青躲都来不及躲,干脆一头栽到了水中,剑擦着他的肩胛骨而过,割出了一大道血痕,在水中瞬间晕开,孟长青一咬牙,索性整个人埋在水中,朝着下游逃去。
这身体只是具普通少年的身体,刚刚那剑一割,瞧着好像是只划了一道口子,可实际上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孟长青咬着牙,心中却心中庆幸,好在南乡子以为他是个邪修,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却是个普通人,他把气息收敛,水流一冲,反倒给了他偷偷溜出去的机会。
这样想着,孟长青捂着肩上的伤口,拼命屏着气息,等他估计南乡子已经离开的时候,终于,他鬼鬼祟祟地浮出了水面。
一抬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看见自己的师伯抓着根雪白的拂尘,脚下悬着清明剑,一双眼正望着他。他身旁还多了个人。
孟长青猛地睁大了眼,望着南乡子身旁那个熟悉的人,原本还抱着侥幸念头,视线却猛地定住。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真人,周围笼着层极淡的星辉,看不清五官与眉目,身量修长,青绶束发,一头长发从发梢到发根,丝丝皆白。玄武道袍大同小异,即便是真人的道袍也仍是普通款式,无非是袖口多了两道剑纹。黄祖开宗立派时,亲手悬佩剑于洞明大殿,告诫后世子弟,慧剑断情,真人道袍上那两道剑纹意义大同小异。
孟长青当然认识他,而今仙门统共五位真人,玄武山上有三位。
仙门魁首李道玄,那是他的师父。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素来连山门都不踏出的几位真人全下山了?
下一刻,一道剑气贯冲而下,孟长青忙抬手要躲,却又生生顿住了,熟悉至极的剑气直接贯穿他胸膛,他咬着牙扭头一下子钻入了水中,在失去意识前捏诀猛地消失在水流深处。
南乡子看着那邪修的尸体消失在水中,神色不变。李道玄伸手揽了剑。不远处,刚刚那少年终于赶到此地,瞧见水边的两人,忙从剑上跳下,毕恭毕敬地拱袖行礼,“师父,师叔。”
南乡子问了一句,“那少年如何了?”
“身受重伤,不过及时护住心脉,并无大碍。”少年斟酌了下,“他也是个修仙者,说父母死于妖邪之手,他想投于玄武门下。”
南乡子看了眼一旁的李道玄,一身天青道袍的男人神色和往常一样,瞧不出喜怒,南乡子分明已经习惯了,他这师弟一直是这脾气,好像活在化外似的。南乡子点了下头,又对那少年道:“回去转告他,那邪修已死。”
“是。”
李道玄望着那湍急河水,不知道为何,思绪有些飘出去了,他记得刚才他出手时,那邪修似乎要躲,一看见他的脸,吓得顿住了。连死都不怕了,却生怕自己望着他。那双眼有些像一个人,他出手时无意中留了分寸。
第4章
孟长青被水流冲到了玄武山下,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卡在水中的石缝中,浑身骨头像是摔碎了似的,鲜血被湍急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微微动了下,一股强烈的钝痛让他瞬间呕出半口血。
孟长青青苍白着脸从水中爬上来,恍惚了半天,最终轻轻扯了下嘴角。那样子有几分怪异。
他不敢再上山,怕引人注意,跑到了离玄武最近的一个村庄躲了起来。
姜姚伤好后,拿出了当年玄武弟子所赠的仙牌,说了自己的身世。他留在了玄武,跟着师兄弟们一起修道。当日孟长青打伤他之前,和他通过气,姜姚的伤瞧着严重,却并不是伤在根骨,养一阵子便无大碍了。这些日子,他一直没有孟长青的消息,心中有些焦急,这一日,忽然师兄告诉他,山门外有人找他,声称是他的表哥。
姜姚先是一顿,忽然反应过来,飞快地朝着山外跑去。
果然,一到山门口,他瞧见孟长青蹲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个包袱,他脱口喊了一句,“道长!”
孟长青狂对他使眼色。
他忙改口:“表哥!”
孟长青来找姜姚之前,便把谎话编圆了,他说自己是姜姚的表哥,姜姚被邪修抓跑了,他便急急忙忙来救姜姚,谁成想姜姚在玄武境内不见了,他想是不是玄武的道长救了他们家姜姚,便斗胆上前询问。被孟长青缠住的那玄武小师弟没下过山,没什么见识,被孟长青一缠一哄便信了,又一查,近日掌教确实救了个少年叫姜姚,便把姜姚叫了过来。
孟长青抓着那小师弟的手,挤出眼泪,不停地道谢,小师弟被孟长青这热情样子吓得不轻,一边退一边说“不客气,不客气”,玄武门规,外人不得入山,他把两人带到了山下的宿处。
待到那小师弟一走,孟长青猛地松了口气,捂着胸口坐下了,姜姚瞧他脸色有些苍白,忙给他倒茶。
“道长你怎么了?”
孟长青也不好说自己上回被李道玄伤了,只说了“没事”,又问姜姚,“你近日如何?”
姜姚把自己的近况说了,孟长青心中松了口气,姜姚是个实诚孩子,不像他这么刁,他还怕他会说漏了嘴。他告诉姜姚,跟着师兄弟好好学,既然想当修士,便不要辜负这机会。
姜姚用力地点点头。又道:“道长,我这些日子一直留意着,没找见你说的那枚剑穗,”他顿了下,接下去道,“也许是我见的人还不够多,你放心,我会再暗中留意的。”
孟长青就是为了这剑穗的事来的,他尸体如今在绣婆手中,于情于理这忙他一定要帮。他已经打定主意,等到这事了结,他立刻回太白城,这玄武他是真不敢来了。
剑穗会在哪儿呢?玄武宗门弟子虽说不多,却也有几百之数,一时之间要从中找个戴着鸳鸯剑穗的人出来,不容易。
孟长青陷入了沉思。
这边姜姚安顿好了孟长青,自己又独自一人回到了玄武山上,他心里头一直记挂着孟长青说要找剑穗的事儿,晚上睡觉都还在翻来覆去地想,会在哪儿呢?次日吃午饭的时候,姜姚的师兄瞧见姜姚那副样子,道:“小师弟,你魔怔了?”
姜姚喝着粥,顶着一对又厚又重的黑眼圈,叹了口气,喊了一声“长清师兄”。
许长清便是玄武掌教收的那关门弟子,也是与孟长青在竹林中对骂的少年,他自那一日救下了姜姚后,便对这位刚入门的小师弟上了心。许长清听闻姜姚也小小年纪没了双亲,心生怜悯,这些日子,两人朝夕相处,交情日深。
他瞧姜姚那副颓丧样子,便道:“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师兄帮帮你。”许长清是掌教的第四个徒弟,在门中辈分较高,他说这话是有底气的。
姜姚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说出来应该也没有大碍,道:“我想找个东西。”
“什么东西?”
姜姚把剑穗描述了一遍。
许长清听完却皱了下眉,“你找这东西做什么?”
姜姚一时竟是答不上来,支吾了半天,他也不会说谎,莫名涨红了脸。
许长清问道:“莫不是你丢了那剑穗?那剑穗对你很重要吗?”他下意识想成了那剑穗是姜姚的,姜姚把剑穗弄丢了,想找回来,许长清见他如此紧张,想必是十分重要的东西,说不准是父母的遗物。
姜姚含糊地点了下头。
许长清想了一会儿,“我记得洪阳真人屋中有一方明镜台,似乎可以用来寻东西,”他说的有些慢,明显自己对那东西也不是非常熟悉,他道:“我改日有机会帮你问问。”
姜姚忙惊喜道:“多谢长清师兄了!”
许长清今年十六,比姜姚高一个头,他伸出手摸了下姜姚的脑袋,“师兄弟之间说什么谢!”许长清是个热心人,刚入山不久,但凡师兄弟有难处,只要他能帮的,他从来都是主动帮,答应姜姚后,他便对这事上了心,这一日,他把这事跟洪阳道长的弟子也就是二师姐李岳阳说了,说是想借明镜台一用。
李岳阳原名李照,是个女修,年纪虽轻,修为却是这一辈中数一数二的,当年师门比试,也就那叛出玄武的师弟能跟她打个平手,只是可惜佳人最终嫁了个傻子。那傻子叫谢凌霄,是洪阳真人谢仲春独子,原也该是一代宗师,只可惜天生智力有缺陷,是个傻子。不知为何,追随者无数的李岳阳却嫁给了玄武这位傻子大师兄,这事当年也算轰动一时。
李岳阳问许长清借明镜台做什么,许长清说帮师弟找个东西,李岳阳话还没问完,屋子里头传来一阵哗啦的声响,李岳阳立刻拿了芒种剑起身往回走,一进去却看见自己那傻子丈夫从床上摔了下来,她看了会儿,抱着剑笑道:“午睡都能从床上摔下来?”
傻子大师兄看了她一会儿,脸微微一红。李岳阳走上前去把他扶起来,收拾完毕后,她对着跟进来的许长清道:“东西在我这儿,你们要用便过来用吧,不过那东西一般人用不了。”她顿了下,“需要点道行。”
许长清拱手道:“多谢师姐,余下的事儿我们自己想想办法。”
李岳阳素来性子冷,也没多问,点了下头。
次日中午,许长清带了姜姚来到李岳阳的屋子,李岳阳引着他们二人进屋,低声道:“动静小点,几位真人今日与我师父在后殿商议事情。”她顿了下,“别人倒也罢了,今日扶象真人也在,他喜静。”
许长清与姜姚点点头,说了声“多谢师姐”,李岳阳似乎有事,把两人引到明镜台边便离开了。
许长清与姜姚两人在屋子里看着那方明镜台,终于,在许长清的注视下,姜姚缓缓地伸出手。
许长清道:“我听岳阳师姐道,用这明镜台需要道行,不过你寻的东西普通,试一试说不定也能找到。”
姜姚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将手按在了那方冰冷的明镜台中。忽然,掌心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姜姚修道时间不久,一时承受不住,头上瞬间出了冷汗,他本想收手,可一想或许再坚持下便成了,一咬牙把手贴得更紧了些。
许长清瞧出异样,忙让姜姚放手。
“师兄,你让我再试试。”姜姚心中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下一刻,他浑身力气被抽得干干净净,镜面上开始泛出淡淡的金光,姜姚不知道这是仙家法器示警,还道是成了,猛地将所有修为注入镜中,察觉到危险的许长清阻止不及,脸色都变了,“住手!”
就在同一瞬间,姜姚胸前那枚金丹泛出光芒,姜姚感觉体内骤然多了一股极强大的修为,横冲直撞,终于从掌中涌出,明镜瞬间碎裂开来,整个房间充斥着金铁鸣声,有如刀兵相撞,许长清诧异地看着他暴涨的修为。
那是一股极为强大的修为,雄浑汹涌,气势磅礴。
那是纯正的仙家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