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卢深也带着人来找唐慎,双方人马在驿馆碰上。林栩和卢深互相瞧不上眼,二人怒目相对。唐慎出了房门见到这一幕,顿觉头大。
唐慎:“走吧,今日去银引司。”
林栩:“是,唐大人请,下官为您引路。”
浩浩荡荡的人马走到一半,唐慎道:“工部右侍郎苏温允苏大人,已经来幽州城一月了。我在盛京与他是旧时,也巧了,我与他同时被圣上派来盛京。虽说我们所领的差事不同,但都是同僚,我对他也有些好奇。林大人,你可知苏大人来了幽州后,都做了些什么?”
王溱和苏温允绝不是友党,林栩对苏温允也不以为意,他直接将苏温允这些天做的事说了出来。
和唐慎一样,苏温允来幽州办事,赵辅也给他安排了人手。只是他没有银引司的相助,和李景德也关系不洽,所以一个月来,他也做了些事,却进展缓慢,不见成效。
唐慎听着林栩的话,不停点头。
很快,众人来到银引司。
按理说唐慎是来督办银引司的钦差,银引司上下对他不该敬重有佳,反倒该提防戒备。但在林栩的带领下,唐慎轻而易举地拿到了银引司过去一年多的账册,翻看起来。
这账本做得天衣无缝,每一条支出收入都写得详细缜密。若不是真的毫无问题,就是做账的人是绝顶人才。
银引司是王溱的地方,唐慎相信以自家师兄的人品,这账本肯定没有作假。
王子丰不是个完全的清官,甚至唐慎猜测,自己这位师兄可能也贪赃枉法、弄虚作假过。但他身为户部尚书,能敛财的地方多得去,不至于在银引司一事上做手脚。银引司,关乎到十年、百年后,大宋天下的繁荣昌盛。
看完账本后,林栩又带着唐慎,见了银引司的一些官员。
入夜,银引司宴请唐慎。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唐慎醺着回了驿馆。自从他来到幽州,卢深的差事就不再是监视银引司,而是保护唐慎的安全,等待他的指令。唐慎喝醉了,卢将军派人将他送回驿馆。
唐慎脸颊微红,醉醺醺地躺在床上。他长相极好,哪怕醉了也不减风度,完全不像个醉鬼。但卢深将唐慎扔到床上后,却小声地啐了一口,不屑道:“昏官!”接着带着人马,浩荡离去。
很快,驿馆中又恢复宁静。
夜色深邃,窗外有雅雀惊飞。
漆黑一片的卧室中,唐慎倏地睁开眼,他轻轻咳嗽两声,感觉喉咙干涩极了。唐慎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虽然还有点醉,耳朵泛红,但眼神清明,哪儿有刚才脚不能沾地的醉鬼模样。
喝了茶醒酒后,唐慎换上一身深色衣服,迅速离开房间。
他轻手蹑脚地越过几个小院,避开巡逻的官差,来到一间房前。这房间里没点灯,似乎没人,也可能里头的人早已睡了。唐慎却伸手轻轻敲了敲门,没过多时,便有人开了门。
月光下,苏温允打开门,上下瞧了唐慎一眼,鼻子嗅了嗅,似笑非笑道:“唐大人喝酒了?”
唐慎冷冷道:“下官唐慎,见过苏大人。昨夜苏大人特意去寻下官,暗示下官您所住的院落,于是今日下官避开众人耳目,来寻大人。”
苏温允也不再讽刺唐慎,他侧开身:“我已经把这院子附近的人都撤了,进屋说。”
唐慎迈步进去。
房门关上,二人都神色严峻。
白天被林栩评价为“终日无所事事”的苏温允,此刻斩钉截铁道:“以银引司为引,从商入辽!”
第99章
开平三十一年, 三月。
自前岁起, 太后便缠绵病榻, 久不能起身。过年时,太后的病又有所好转。当时赵辅龙颜大悦,好好赏赐了一番太医院。然而谁曾想那竟是回光返照, 到了三月,太后常病于榻上,至十九日, 还是崩了。
太后驾崩时, 赵辅正在登仙台中修仙。
赵辅修仙时不允许任何外人打扰,他的登仙台, 自建立伊始,除了几位一品大臣、元帅, 只有王溱几人进去过。
这一日,赵辅盘膝坐在长明灯的正中央, 呼吸吐纳,运转周天。登仙台外,一个太监打着拂尘, 冒着夜色急匆匆跑来。登仙台外守着的小太监一看, 暗道不妙,这跑来的太监竟然是延福宫的首领太监汪棋。
到这时,谁还顾及得上通报,汪棋直闯登仙台,扯着嗓子扯着嗓子, 慌慌张张地喊道:“陛下,陛下,太后起不来了。”
赵辅睁开眼,先是看了汪棋一眼,接着迅速起身,赶往延福宫。
皇帝守在延福宫整整一夜,天未曾亮时,太后彻底没了气。赵辅握着太后的手,呆呆地望着这个躺在床榻上、瘦若枯骨的老妇。延福宫中,哭声一片,无论真情假意,所有太监、宫女都哭着跪倒在地上。
赵辅倒是没哭,他就这般一直望着太后。
过了小半个时辰,这些太监宫女就要哭不出来时,赵辅伸出手,唤来季福。
“太后走了?”皇帝开口,声音略哑。
跟了赵辅这么多年,季福见到他这番模样,也是心中动容。他哭着道:“官家,太后驾崩了。”
赵辅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接着痛哭出声。
当夜,宫中响起了哀钟,钟声震天,敲了整整八下。
六王爷赵敖被传唤进宫,他走进延福宫,只见宫中早就没了任何太监宫女,只有赵辅一个人守着床榻上崩了的太后。赵敖看到太后,眼眶一红,这也他的生身母亲啊!
“母后!”
太后驾崩,举国服丧,辍朝五日。
百官都披麻戴孝,为太后祈福。皇帝更是留在延福宫中,为太后默写经书。景王赵敖是唯一还活着的王爷了,他也是赵辅的嫡亲弟弟。他陪着赵辅,在宫中一起默写经书。
入了夜,赵辅受不住先睡了,待他半夜醒来,只见赵敖还伏案桌前,抄诵经文。
赵辅在一旁看了许久,赵敖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身看过来。景王立即起身,行礼道:“见过皇兄。”
赵辅摆摆手:“说这作甚。”
赵敖眼眶湿润:“皇兄……”
赵辅拉了张椅子到赵敖的书案前,他很久没有和赵敖这么亲近地说过话了。他说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大多与太后有关。
赵辅:“孝敬皇后那时深受帝宠,你怕是不知,母后生你当夜,原本已经找了唤来了先帝,因为孝敬皇后突感风寒,身子不适,先帝便去清宁宫找了她。母后原本已经用尽了力气,生不下你了,但听宫女说了这事,她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将你生了下来。”
赵敖:“孝敬皇后待你我极好,皇兄,我不知竟然还有此事。”
赵辅笑了:“与孝敬皇后无关,先帝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么?”
赵敖低头不语。
赵辅敢说先帝坏话,但他却不敢,因为他不是皇帝。
赵辅又道:“还记得你六岁时,那年朕九岁,赵璿带你我兄弟二人去京郊打猎。”
听到这个名字,赵敖眼皮一跳,不敢喘气。
“赵璿给朕猎了一只小鹿,给你猎了一只小兔。如今想来,先帝喜欢赵璿并非毫无理由,他是孝敬皇后唯一的皇子,又聪慧睿智、孔武有力,十二岁便可拉动五石的大弓。那时你时常跟在他身后,唤他一声‘太子哥哥’,似乎忘了朕才是你的亲兄长。”
赵敖惶恐地站起身,就差跪下了,他颤抖着说道:“臣弟从未这样想过!”
赵辅看着他惊慌的模样,却是伸出手,笑道:“诶,坐下吧,瞧你慌什么。那时,谁不喜欢赵璿,朕也喜欢他,朕也和你一样,总是每日巴巴地守在含象殿的殿门口,日日夜夜地往西看,想着赵璿何时能从清宁宫过来,带朕去玩耍。”
赵敖不知所措,赵辅看他这样,心中轻蔑,又觉得叹息。
他忽然不知道该对赵敖说什么。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可那些曾经的兄弟,有的被他亲手射杀、钉死在宣武门的宫门上,有的被他设计“重病”,在病榻上一命呜呼。赵敖蠢,蠢到他都不想设计这个傻弟弟。可如今,太后也死了,他只剩下了赵敖。
如果太后还在,听了他今日这番话后会对他说什么呢?
赵辅想了会儿。
半晌后,他起身,淡然地说道:“继续抄经吧。”
这才是赵敖最熟悉的皇帝,他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皇宫中,一片低低的哭泣声。嫔妃们为太后流泪痛哭,太监宫女们也哽咽长泣。
到了宫外,百官们也身穿丧服,为太后服丧。
左相府中,左相纪翁集正拿着一封信,细细地看着。过了会儿,左相夫人将做好的浓汤端进书房,左相与夫人相视一笑。
纪相握住夫人粗糙的手,笑道:“夫人辛苦了。”
纪夫人语气温和地道:“可是伯安的信?”
“嗯,是伯安的信。他刚到秦州便染上风寒,断断续续,到如今才好,所以这才写了信送来,叫我安心。”纪翁集道,“便去睡吧,莫要累着了。”
纪夫人道:“也有些睡不着。去岁我与其他诰命夫人一起进宫去见过太后,太后和善可亲,待我们极好。未曾想,这才不到一载,太后便不在了。”
纪翁集:“有人比你更加睡不着。”
纪夫人:“哦?”
纪相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纪夫人一瞧见便知道,这是丈夫要打趣自己。她仿若变回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娇羞地轻轻靠在纪相的肩上,轻声道:“你倒是说与不说?”
纪翁集还是没有回答,他悠然道:“人做了事,无论好事恶事,他最畏惧的并非人人皆知,而是再也没有与他一同经历过那些事的人了。”
纪夫人听得一头雾水。
纪相长长叹了一声气:“我夜观星象,恐怕过几日还得辍朝,夫人得准备好这几日的餐饭了。”
皇帝为太后服丧,于是辍朝五日。谁料五日期满,赵辅忧思过重,也跟着病了。
这一放假,就放了足足半个月。
唐慎远在幽州,自然不知道这些事。不过太后的驾崩还是对他们这些外地官员有了影响,原本幽州府尹设宴要接待唐慎和苏温允,突然出了太后驾崩的事,大宋官员谁还敢摆宴庆贺?
到了四月,幽州府尹季肇思才在府衙,设宴款待了苏温允和唐慎。
幽州府尹是四品官,可季肇思这个四品官,混得甚至不如当年还是五品起居郎的唐慎。他既不属于幽州大营,又和银引司没有瓜葛。原本幽州没有建立银引司时,季肇思需要讨好的就一个幽州大营,如今又多了个银引司。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到苏温允和唐慎,季肇思满脸堆笑,道:“下官季肇思,见过工部右侍郎大人,见过中书舍人大人。”
苏温允和唐慎一起坐下。
季肇思为二人满上酒,苏温允低笑了一声,道:“等季大人这顿宴席,我可等了许久了。”
闻言,唐慎看了他一眼。
季肇思眼珠一转,道:“下官早就想宴请二位大人,只是事出突然,太后驾崩,下官伤心不过,所以才没了此番心思,一心只想为太后服丧。”
苏温允和唐慎,两个都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季肇思说得滴水不漏。他没想过让这二人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美言,只要这两个祖宗别随口只一句话坑了他,他就心满意足。
宴席上,季肇思热情招待:“二位大人都没来过幽州,听闻唐大人还是姑苏人。这南方的美食与我们北方不同,幽州的美食与其他北方更是不同。您请尝尝这只烤全羊……”
唐慎看着烤全羊,望了会儿,喃喃道:“师兄挺喜欢吃这个的。”
季肇思双目一亮:“王相公喜欢吃幽州的烤全羊?下官竟然不知。前几年王相公来过幽州,只是王大人一直忙碌,下官未曾接见,始终引以为憾。”
苏温允不屑道:“唐大人倒是对王大人了解深刻。”
唐慎看了他一眼:“我与师兄感情甚笃。”
苏温允意味深长地讽刺道:“感情甚笃,是何种感情呢?说来,王大人今岁似乎已经二十九,至今未成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