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少有大雨,可今年碰上了。北方少有河流,荆河是最湍急、最宽广的一条,他们也碰上了。两个巧合叠加在一起,再加上桥梁只修建一半,随着河水上涨、大雨倾盆,桥梁才会坍塌。
第一日结束,监察使团大致了解事情经过。
纪知离开了刺州,监察使团的领头官员便成了工部的一位水部郎中,姓郭。他是个五品官员,但因为身兼监察使,谢诚和徐令厚都拿他当上级,尊敬备至。
郭郎中将所有官员、工匠问过话后,道:“今日便到此吧,天色已晚,明日再审。”
众官道:“是。”
监察使团来到刺州驿馆住下。
这是唐慎来刺州的第一日,皇帝的命令是让他三天写一封信回去,但没说第一封信必须在三天后写。唐慎坐在屋子中,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将今天在刺州衙门看到的、听到的事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拿出纸笔,开始写信。
『敬至上听,臣不胜惶恐,言有缺漏,百死难辞。
八月既望,臣与监察使团抵达刺州。百官于城门相迎……』
将今天的所见所闻都写了上去,唐慎只写了一张纸,他吹干墨汁,放入信封,仔细封口。来到驿馆官员所在的地方,唐慎拿出一只令牌,道:“将这封信送至盛京,快马加鞭。”
负责往来送信的官员见到这只令牌,脸色一变,收了信立忙道:“是。”
信差很快拿着信,骑上快马,离开刺州。
与此同时,幽州驿馆中。
工部尚书袁穆坐在一间雅致干净的房间里,提起青花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细细品了一口,赞叹道:“一旗一枪,鲜嫩回甘,好茶!今年明前的碧螺春。果然,在幽州这种荒凉无人的地方,只有到王大人的屋子里,才能喝到这等好茶。可惜,明日你就该走了。王大人,把这茶叶留下如何?”
王溱吹皱了茶汤,气度雍容,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气煞:“不如何。”
袁穆毫不介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屋外是大雨滂沱,雨打窗槛,只听一道道清脆撞破声。屋内,袁穆道:“今年也真是有趣,北方少有这么大雨,可它偏偏下了,真是天意弄人。若不是这场大雨,荆河那座桥想必也不会塌吧。”
王溱:“袁大人对天文气象也有所涉猎?”
袁穆:“稍有学习,却不甚精通。”
两人对坐,过了会儿,袁穆道:“原本你中秋前就能回去,可惜出了那档子事,便拖到了今日。”
“袁大人下月回盛京?”
“自然,到时回了京城,我再去户部尚书府向王大人讨要一碗碧螺春,你可得给了。”
王溱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袁穆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避免外面的雨打进屋内。他快要关上窗户时,抬头望着那乌压压的天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道:“皇上派你来幽州,是在查什么。”
王溱头也不抬,将屋内的烛台点上,声音平静:“袁大人不是早就猜中了么。”
袁穆关上窗户,回身看向王溱,笑道:“我猜中是猜中,不过可惜的是王大人,只是白走一趟,来错了地方。然而这世上无论是你和我,哪怕是圣上恐怕都没猜中,北方会下这么大一场雨,荆河上的那座桥会被冲垮。那家伙可真是天命在身,怎么什么好事都能让他碰上!我可真嫉妒了。”
王溱诧异道:“袁大人还会嫉妒一个四品小官?”
袁穆幽然道:“小官?只怕等我回盛京时,人家早已是三品大员,甚至与我们两平级了!”
屋中一片寂静,没人再说话。
袁穆又喝了一杯茶,起身要走。王溱突然道:“那罐碧螺春袁大人一起带走吧。”
袁穆回过头,惊讶地看他。
王溱笑道:“本就是带给你的。”
袁穆看了王溱好一会儿,无奈地笑道:“都说大荤是断头餐,我怎么寻思,王大人带这罐极品碧螺春来,原本是想送我最后一程?”
“袁大人为何如此想?”王溱目露惊愕。
袁穆看着他,良久,哭笑不得道:“王子丰,莫说了,下个月盛京再见!”
拿着那罐碧螺春离开驿馆,袁穆回到幽州衙门,扭头就把东西扔到箱子最底层。他郁闷道:“眼不见心不烦,好你个王子丰,到这时候也不肯与我说实话。明明已经知晓与我无关,还在那装!难怪勤政殿里,我看就属你最讨厌!”
等到用完晚饭,袁穆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又把那罐碧螺春找了出来。
“可不能白便宜了那王子丰,这是个好东西。”
王子丰再一肚子坏水,他带来的碧螺春也是无辜的,可不能浪费了。
另一头,唐慎写完信,他并不担心自己的信会被别人看到。这是赵辅专门给他的令牌,如果这样他的信都能被人看到,那他更要担心的是信差的安全。
入了夜,唐慎正要歇下,驿馆的官员却敲上门,告诉他有客来访。
唐慎有些惊讶,他穿上衣服,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锦衣的年轻男人从屋外走了进来。唐慎默了一刻,他走上前道:“见过苏大人。苏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来人正是苏温允。
唐慎从没见过苏温允穿黑色的衣服,事实上他也是第一次见苏温允穿官袍以外的衣服。不得不说,如果说王子丰是天外谪仙,清雅出尘,让人相形见绌。那苏温允便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藏在刀鞘下的利刃不仅锋锐,还淬满了毒液。他长得好看,可极具有攻击力,令人很难产生好感。
苏温允开门见山:“唐大人今日见到刺州大牢里的那些人,可有一些想法?”
唐慎默了默:“苏大人的意思是?”
苏温允笑了:“你真觉得,只是天灾?”
唐慎静静地望着烛光中,苏温允艳丽非常的脸庞。
七月,赵辅派三名心腹分别前往幽州、刺州、宁州。
八月,荆河桥塌,圣上龙颜大怒。监察使团前往刺州,赵辅平白无故把他唐慎也添了进去。
原来……竟是如此!
忽然,唐慎也笑了。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心中的感觉却复杂极了,又觉得无奈,又觉得好笑。
唐慎笑得突然,也没有立刻回答苏温允的话,可苏温允一时间竟没有发觉到唐慎的异样。屋中烛光昏暗,唐慎静静一笑,苏温允微微愣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唐慎想起那日在轿中,王子丰拉住他的手,对他说的那句话。
莫闻,莫问。
……莫闻,莫问,确实可以明哲保身。
但也只能明哲保身。
唐慎露出费解的表情,思索许久,才回答道:“下官……真不明白苏大人的意思!”
第60章
夜色漆黑, 驿馆中只听飒飒的风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
苏温允夜会唐慎, 他穿着一身黑衣, 属于私下来访。忽然,屋外传来一道瓷器破碎的声音,苏温允一惊, 他悄悄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看见是对面屋子的一位官员不小心将碗盘打翻在地。
关上窗, 苏温允走回屋中, 他问道:“唐大人真觉得这是天灾?”
唐慎十分错愕,他思索片刻, 认真道:“说实话,若真的只是天灾, 圣上便不会特意再派一个监察使团来刺州。我们来到刺州的原因,就是为了找出天灾以外, 是否还有人祸。但是下官不明白,苏大人今夜来此……到底是何用意?”
“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起居,寻常不会离宫。”
唐慎默了默, 没吭声。
苏温允定定看他, 笑道:“所以,唐大人这次来刺州……又是为何?”
唐慎无法回答。
且不说赵辅并没有明确和他说过,到底为什么让他来刺州。再说,哪怕赵辅私下和他说了,他也不可能告诉苏温允。
唐慎沉默不语的反应, 落入苏温允眼中,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苏温允冷笑道:“莫非圣上竟然也怀疑我?”
唐慎立即道:“下官不懂苏大人在说什么。”
苏温允认真地凝视着唐慎,忽然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砸在驿馆客房的地砖上:“唐慎,这次荆河桥塌并非天灾,更是人祸!无论你信与不信,这件事与我无关,但我与你一样,都想查清事实真相。”
“苏大人……”
苏温允已经走远。
唐慎从怀中掏出一块白银令牌,双目眯了眯,又将令牌放入怀中收起。
四日后,监察使纪知带着官员,回到刺州。他来到刺州府尹衙门,其他官员纷纷到场。纪知扫了屋中百官一眼,道:“诸位大人,下官只是个六品监察御史,在在场所有官员中,可以算的上官职最低的。但下官不得不说一句,来刺州前,下官蒙陛下钦点,是刺州监察使,若有以下犯上之处,还请各位大人担待,切莫放进心里。”
御史台的御史们各个眼高于顶,向来不将官职大小放在眼里,但御史们从不会特意点明这件事。
纪知突然说了这话,屋中一阵窸窣声,唐慎也抬头看向他。
只听纪知道:“那便当各位大人是默认了。把东西抬上来吧。”纪知声音落下,两个官差将一个竹筐抬了上来。这竹筐大约有水缸大小,看上去平平无奇,里头放着的是几块碎裂的大石头。
官员们不明所以,交头接耳地询问纪知此举的目的。
纪知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当头棒喝,令刺州衙门死寂一片:“这便是造成本次荆河桥塌的罪魁祸首!”
荆河是大宋北方最宽最湍急的一条大河,但北方少河流,荆河只是矮子中挑将军,才当了第一。想在荆河上修建一座桥有难度,却不是不可能。大宋的工匠能做到这一点。
今年夏天天气反常,北方多雨,导致河水更加汹涌,大雨冲垮了尚未修好的桥梁。但赵辅在怀疑,怀疑一切是不是真的只是因为天灾。同时,远在盛京的朝堂百官也在怀疑,仅仅一场大雨,真的能断送近百人的性命?
所以纪知来了,他不负众望,在几乎全毁的桥梁残迹上找到了这几块大石头。
纪知走到竹筐旁,指着这几块石头道:“想来谢大人身为工部右侍郎,应当知道这是何物。不错,这是铸造桥梁地基的石块。荆河桥从南向北,是五百一十二丈有余,荆河往年并不算特别湍急,修建桥基时,工部给出的深度为地下十丈。我说的可对?”
谢诚的脸色愈渐难看,他显然明白纪知接下来想说什么。
纪知道:“谢大人,您看这些桥基石,有十丈高吗?”
谢诚转身怒道:“是何人负责建造桥基?将负责铸造桥基的官员和工匠全部带上来!”
话音落下,官差们纷纷离开衙门,去刺州大牢里提人。过了一刻钟,两个官差行色匆匆地跑回来,其中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地喊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自五日前监察使团来刺州,那些官员和工匠被提堂问询后,好几个官员、工匠畏罪自尽了!”
众人一片哗然。
苏温允上前一步:“畏罪自尽?”
那官差跪着道:“是。因为自尽的官员只有三位,工匠也只有十几人。小的……小的就没上报。”
“砰——”
苏温允抬起靴子,一脚将这个官差踹飞三米。
官差口中吐血,却不敢耽搁,又屁滚尿流地跑回来,不断磕头:“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小的请示过府尹大人,府尹大人说并无大事,小的才没上报。”
苏温允立刻转首看向刺州府尹:“张大人,可有此事?”
苏温允是四品大理寺少卿,与刺州府尹平级,而且他掌管百官牢狱。被他一问,刺州府尹背后一寒,他连忙道:“是有此事,但是监察使大人、苏大人,那几人下官检查过,他们是绝食而死,并非被人谋害啊!荆河桥一事后,关在牢中的官员、工匠太多,下官一时也无法全部照看。等他们绝食而亡后,我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