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想了想:“小师弟不知道乌衣巷这三个字的来历?”
唐慎:“咦,有什么出处吗?”
王溱:“乌衣巷很长,但其中住了王谢两家,因此富有盛名。”别人说这话可能就在自夸,但听王溱这么说,唐慎却觉得理所当然。今日他在琅琊王氏的所见所闻,让他都忍不住夸一句,王家真的是氏族大家。别说一个乌衣巷因为他们而出名,哪怕是整个金陵府,也因为有一个王氏而更具传奇色彩。
“这巷子原本不叫乌衣巷,只是前朝时期,世家公子喜欢穿着乌衣,也就是黑衣。王谢二家的公子每日都穿着乌衣,在巷中走动,所以才得了乌衣巷这个名字。”顿了顿,王溱道:“小师弟,可要换身衣裳?”
唐慎奇怪道:“我并非王家人,也要换上乌衣?”
王溱语气悠长地说道:“那你便不换了吧。”
唐慎一脸莫名其妙。
然而到了晚上,他突然明白了王子丰的意思。
满屋子都穿黑衣,就他一个人穿白衣,简直像山鸡落入凤凰窝,格格不入!
鸡鸣寺就在金陵府的东北,入夜,去鸡鸣寺烧香拜佛的王家人全部回来了。本朝民风还算开放,男女可同屋吃饭。但唐慎毕竟是个到了婚配年龄的男子,于是吃饭时,便用屏风隔开了两张桌子,一张桌子坐的是男人,另一张桌子是姑娘夫人们。
王溱说过自己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王家的其他人却讲究这个,吃着饭,桌上并没有人说话。
姑娘夫人们吃完走后,屏风也就撤开了,众人品茶说事。
王溱的父亲早年走了,他的二叔王诠在盛京,今年没有回家过年。堂屋中,就只有三位长辈,一个王溱,还有一个叫王嗣的王家二公子,再加上一个唐慎。
王慧道:“可喝的惯这茶,景则?”
唐慎放下茶杯:“好茶,多谢四叔叔。”
王三老爷听到这话:“四叔叔?”他笑了笑,道:“家中经常有人拜访,只是很少见到子丰的朋友。景则,听闻你今年才十八,当真是年少有为。”
“三叔叔过誉了。”
王家的人并非各个做官,在场所有的官中,也就王溱的官位比唐慎高。
王家世代名门,可并不心高气傲。众人与唐慎聊了一些话,渐渐的,唐慎听到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惊讶地往外面看了一眼,仔细一听,就听一个清脆的孩童声:“你觉得是这个么?”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
“这么多年就见到这一个,我看是了。”
屋中的声音骤然停住,王溱喝着茶,茶气袅袅,看不出他的表情。王慧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屋外何人,都进来吧!”
“惨了,被发现了!”
下一刻,四五个孩童从屋外走了进来。他们中最大的才十岁,最小的更是只有六七岁。这些孩子一个个穿着乌衣,头戴玉冠。
王家二公子王嗣见到这些孩子,眼前一黑,对唐慎道:“让唐公子见笑了,这些都是我的堂弟们。许是见家中来客人,纷纷好奇,所以过来看上一眼。”说着,他悄悄地望向自家大堂兄。
王溱继续喝茶,神色不变。
孩子们见没被骂,一个个又壮了胆子。其中最小的孩子瞪大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唐慎看。唐慎被看得一头雾水,这时,王溱轻轻搁下茶盏,道:“白日里才去了鸡鸣寺,如今不回去休息,定然是不累的。不若回屋,将先生留下的课业再做一遍吧。”
孩子们张大嘴巴,痛不欲生。可他们偷偷看了眼王溱,瞧见大堂兄那笑面虎的模样,一个个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孩子们垂头丧气地离开。
王溱叹了口气:“幼弟顽劣,让小师弟见笑了。”
唐慎:“没有,子丰师兄多虑了。”
王家众人们听到这话,互相看了一眼。二公子王嗣也好奇地瞧着唐慎,仿佛想看透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才能和王子丰相处得这么好,还没被他吃了。
喝完茶,王溱留唐慎在府上休息,唐慎没有拒绝。
离开堂屋时,唐慎似有似无地往后屋瞧了一眼。里面传来一道轻弱的女声:“啊,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唐慎:“……”
琅琊王氏的人这也太奇怪了吧!
有钱人的心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唐慎来到王家专门给自己准备的院子,稍稍洗漱了一番,就要歇下。女眷和其他人的住所是分开的,都住在后院,而唐慎,包括王溱这些没有成婚的王家公子都住在前院。
不得不说,王家接待客人的院子也精美至极,池塘、水石,每一处都是风景。今天这一天,唐慎从姑苏府逃到金陵府,也十分疲累,他闭上眼就睡着了。
但到了半夜,他忽然惊醒,额上全是汗水。
屋外传来静静的声音,是很奇怪的声音,很微弱,又穿透心灵。
唐慎推开窗户,只见黑夜茫茫,鹅毛大雪漫天洒下,落在院中的池塘里,无声地融化了。
心脏骤然一痛,好像看到了三年前,同样是一个大雪天,他奔跑在雪中,疯狂地想要抓住梁诵。可梁诵背对着他,一步步地消失在大雪中,只留给他一个一往无前的背影。
唐慎呆呆地站在窗前,看了许久。待他抬起手擦拭脸颊时,才发现脸上是一片凉水。
穿上衣服,唐慎走出屋子,在院中散起步来。
白茫茫的大雪中,唐慎举着一把伞,围着池塘转了一圈。他走进一片梅花林中,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唐慎心道不好,这大半夜的,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总不能等到早上被人起床发现他,那他可能会被冻死。
早知道就不出来乱逛了。
又走了许久,忽然,一道叹息声从唐慎的身后响起:“不冷么。”
唐慎错愕地回过头,还没看清王子丰的脸,一件温暖的狐裘大氅被披在了他的肩上。温暖的体温和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将手脚的寒冷驱散,唐慎愣愣地看着王溱,他抬起头,小声道:“师兄……”语气中有着一丝知道自己犯错后的心虚。
“你还知道错了?”
唐慎摸了摸鼻子。大半夜不睡觉,在别人家乱走,确实失了礼仪。
“师兄怎么也在这。”
“你又为何在这?”
唐慎:“睡不着。”
王溱:“嗯,那我也失眠了。”
唐慎:“……”
王子丰说的话,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王溱:“这里离我的院子比较近,雪下大了,先去我那避避雪吧。”
唐慎这才发现把大氅给了自己后,王溱的手在大雪中被冻得有些红。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雪月夜中,王子丰一身黑衣,清俊中带着一丝近乎冰冷的漠然。但他忽然看向自己,轻声道:“小师弟?”
“好。”
作者有话要说: 那首“写给琅琊王氏”的诗,其实是写给拙政园的。
第69章
从梅林一路沿着池塘, 走了数十步, 豁然开朗, 两人来到王溱所住的院子。
王溱本就住在王宅最僻静的西边,往西是一片寂静的竹林,再往竹林外头探, 就是幽静缥缈的秦淮河了。他们一路走,雪也一路下得越大,到王溱的院子时, 两人肩头都落了一层雪花。
伞根本遮不住四面八方来的雪花, 唐慎的头发上都是雪,王溱也是。
两个白了头的年轻人合伞进入屋中, 瞬间就暖和了。屋子中央烧着一盆热炭,将唐慎身上的寒气驱散。已经是深夜, 茶壶中的水都凉了。王溱将水壶放到炭盆上,用一层薄薄的铁丝网隔着加热。
“入夜小厮都睡了, 小师弟,就将就着喝点热茶吧。”
唐慎心想:小厮都睡了,为什么你却没有睡。
但他没有问出口, 而是乖乖地接过王溱递过来的热水, 喝了一口,这下全身都暖和了。
唐慎坐在软垫上,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房间。
这是王溱的卧室。
下午唐慎来这个院子时,只去了王溱的书房, 并没有进他的卧室一看。进了这个屋子后,只见屋中摆设极为精简,就放了一张罗汉榻,架子上摆着几盆看不出名头的野花。墙上挂着三幅画,画的是岁寒三友松竹梅,画的一角落款是王子丰。
这卧室清雅素净,唐慎不知道王溱在盛京的尚书府,是否也把卧室布置得这么简单。但他随即一想,王子丰其人心思深沉,向来让人捉摸不透。他的书房总是高雅奢侈,全是古董和字画,睡觉的地方却简单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唐慎偷偷看了好几眼,王溱道:“今日怎的来金陵了。”
唐慎默了默,没说出自己是为了躲避相亲才来的。“我回姑苏府过年,师兄是知道的。正巧得了空闲,就想来金陵看看。我与金陵郑家一直有生意来往,就去了一趟锦绣阁,恰巧看到铺子中竟然有师兄的题字。烟笼寒水月笼沙……没想到,竟然是师兄亲笔写了。”
唐慎越说越感慨,他哪里想到,他和王溱还有这层缘分。
王溱却道:“我倒是早知道这是你写的这句诗。”
唐慎一愣。
王溱:“你忘了,先生正式将你我引见时,我就问过你,烟笼寒水月笼沙的下一句是什么。”
唐慎恍然大悟:“我只以为师兄是金陵人,去过锦绣阁,才知道这句诗,不曾想竟然是这样!”
王溱拂袖提起水壶:“茶盏。”
唐慎想都没想,就乖乖地把杯子递了过去,让王溱给自己倒茶。
唐慎:“师兄经常回金陵过年吗?我记得你去年没回来。”
王溱轻轻饮茶:“回来得不多,偶尔会回来一次。”
“你何时回盛京?”
“明日。”
唐慎惊讶道:“这么快?”
王溱微微一笑:“你若晚来一日,我就不在金陵了。户部公务繁忙,虽说官员的假都休到正月十七,但我是要提前回去的。”
“那也真是巧。”
唐慎推开窗户,看了看窗外的雪。这雪竟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洒下,放眼望去,全是白色。他没法回去,只得又回到屋中,继续等待。他叹气道:“早知道我就不半夜出门乱逛了,还让师兄抓到了。”
王溱忽然道:“小师弟心情不错?”
唐慎抬起头。
王溱笑了:“你今晚说的话,比寻常多了些。”
唐慎皱起眉头,仔细揣摩王溱的话,这才发现今晚确实有些不同。
今天晚上他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不记得到底梦到了什么,只觉得一定非常悲痛。打开窗户他又看见窗外下了大雪,这雪花立刻让他想起了三年前,梁诵走的那一天,也下了一场这么大的雪。他心中空落落的,实在无法入眠,就去园中散步。然后,就碰到了王溱。
一开始或许是真的失落难受,但和王溱来到这屋子、饮茶闲聊后,他渐渐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
难道说,王溱看出了他心情不好,才特意将他带到这儿开导?
唐慎心中情绪复杂,看向王溱的目光顿时变了,他认真道:“多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