俨然在这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正在展开着一场常态的,实验活动。
靠着墙边的四个人一动不动,尽力让呼吸放轻到最低,并努力地辨识着黑暗里的动静和“他们”的行为轨迹。
如此这般,也许过去了半个小时,也许过去了一个小时,就在午夜降临的那一时刻,漆黑虚无的实验区里,骤然响起了一声,婴儿的笑声。
咯咯。
柯寻察觉卫东哆嗦了一下。
咯咯咯。
又是一声。
小婴儿无邪欢快的笑声在此情此境下,听来却让人毛骨悚然。
柯寻觉得尾椎骨上升起一股子寒意,毛岑岑地顺着脊梁爬上来,像是有一只婴儿的小手在皮肤上轻轻抚过。
他想他可能也哆嗦了一下,因为牧怿然被迫与他交握的手,似有似无地微微用了些力气。
柯寻收了收手指,把他握得更紧。
并肩出生入死这么多次,恐惧,其实已经逐渐麻木,生与死,越来越觉平常,柯寻有时甚至觉得,与身旁这个人共同面对死亡时的那种平静等待,反而更加隽永,和值得回味。
脚步声踏踏地走向发出笑声的婴儿,细碎的各种声音持续响动,直到有个声音说了句什么,一切动静才都停止下来。
这个声音有些闷,有些含混,以至于明明压在其他声音之上,仍然无法分辨说的是什么,既不像方言也不像外语,非要给个定义的话,则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没有等墙边四个人分析出这是一种什么语言,就听得黑暗里骤然响起一道尖锐刺耳的金属敲击声,这声音异常难听,没有半点金属该有的清脆,反而纷杂躁乱,像是用破铙烂锣发了疯似的刮砸。
这刺耳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试验室,铺天盖地四面八方地刺入人的耳鼓,直震得人,心浮气躁五内翻腾,这声音中间甚至从无间断和缝隙,就这么持续地响着闹着,让人一秒的缓冲都得不到,整个脑袋像是马上要四分五裂地炸碎开来。
卫东难以忍受,松开箍着柯寻的胳膊,拼命捂住自己的双耳,其他三人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动作,朱浩文甚至捂着耳朵把头夹进了双膝之间。
可无济于事。
不管是手还是膝,所有捂在耳上的东西都像不存在,完全阻挡不了一丝声音的侵入,那高亢、单调、没有起伏、没有空隙的撕裂式噪音持续地刺入耳鼓,震得人几乎想要血管崩裂发疯发狂。
柯寻头上的血管被震得突突地疼,眼前甚至闪出了金光,他放弃了捂耳,摸索着想要找到卫东,卫东却早已滚落到了他手不可及的地方。
旁边的牧怿然察觉了柯寻的动作,怕他冲动做出难以自控的事,正要摁住他,却忽觉自己掩着耳朵的双手上面,覆上了他那双干燥的手掌。
牧怿然微怔,反应过来后想要拨开他,他却又继续动作,起身跪到他面前,将他的头和上身一带,用力地摁进了怀中,用自己的整个怀抱,牢牢地把他的耳朵掩捂住。
牧怿然从不知道柯寻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挣了一下,竟然丝毫挣不脱他。
如果用全力,也许可以挣脱,但恐怕要惊动黑暗里的那些“东西”。
牧怿然心下叹了一声,只好由着他。
而这的确,能起到一些作用。
奇怪的是,在如此嘈杂噪闹的环境里,他居然还能听得到柯寻的心跳声。
他的头就被柯寻摁在胸前,明明隔着两只手和用胳膊做成的怀抱,他仍然能听得到他的心跳。
扑通,扑通。
沉稳有力,平静温暖。
想起第一次进画时那个毛燥激烈又懵懂的他,骤然发觉,这个家伙,比谁适应的都好,比谁成长的都快。
就像是壁柜里照片上的那个阳光明朗的少年,一夕间就成长为了一个需要独自担负一切人世伤痛,却仍旧习惯于翘着唇角,以嬉笑玩闹的散漫表象独立于世的男人。
刺耳的金属裂响,仍在持续不断地撕裂着四人的耳膜和大脑神经,这是一场恐怖并极度痛苦的声音凌虐,卫东和朱浩文已经整个儿地蜷缩在了地上,拼尽全力地对抗着这让人崩溃的声音。
牧怿然知道这很难过,但他惊讶的是柯寻,在没有任何东西遮挡双耳的情况下,他依然一动不动地掩捂着他,他的心跳依然频率如一,平静有力。
牧怿然想起,这世上有那么极少数的人,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会爆发出骇人的、巨大的潜力。这种潜力,没有办法培养,没有办法靠后天训练达到,也没有办法以常人之躯迄及。
所以,这样的人,是天赋异禀,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之骄子。
柯寻此时此刻所表现出的强大对抗力与承受力,出乎了牧怿然的意料。
这个家伙似乎每经过一次“画”的洗礼,就会变得更强一分,无论是勇气,心智,意志力,承受力,还是他的……厚脸皮。
就在卫东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甚至开始禁不住发出细微的呻吟声时,忽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婴啼响起在黑暗里,稚嫩的声音和起伏的音调,骤然减缓了刺耳的金属音带来的对神经的摧毁性,四人只觉得全身微微一松,距离发疯崩溃的边缘总算远离了一步。
婴儿的哭声和金属杂鸣交织着持续了一阵,终于以金属音先行结束而告终,卫东和朱浩文瘫软在地上,牧怿然推了推柯寻,却发现他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整个人向着地面软倒下去,牧怿然下意识地伸出胳膊,一把兜住他的腰背,将他揽进了怀中。
第109章 人学08┃牧怿然的变化。
柯寻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亮着几道微弱的手机的光,牧怿然和朱浩文低低的说话声正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
脑子里一阵一阵的抽疼,柯寻忍不住翻了个身,听见身旁传来卫东虚弱的声音:“你醒啦?”
柯寻坐起身,发觉衣服早已经被汗湿透,凉涔涔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溻下来,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
用手指将头发拢向脑后,柯寻抬眼先在卫东脸上看了看,朦胧的黑暗里也看不清什么,见他靠墙坐着,软塌塌的样子,就问他:“你怎么样,哪儿不舒服?”
“全身上下脑袋疼,别的没毛病。”卫东有气无力,“幸亏后头几次让牧大佬把我掐晕了,不然我真敢一头撞墙上先死为敬。”
“后头几次?”柯寻问。
“你不知道啊?”卫东看他一眼,“真幸福啊你。第一次后来不是那婴儿哭了吗,哭了一会儿那声音就停了,我本来以为从此后这就消停了呢,结果没过一会儿那声音又来了,敲了一阵儿婴儿又哭了,反正反反复复的折腾,第二次我就受不了了,正要撞墙以示贞烈,就让牧大佬一把给我掐晕了,后头声音一响又把我吵醒,牧大佬就又给我掐晕……反正就这么着硬给熬过来了,我琢磨着这要是再多几次,没给声音弄疯了也得因为晕的次数过多而变成智障……”
柯寻看向举着手机正和朱浩文检查着什么的牧怿然,见他的衣服也被汗溻湿了贴在身上,挺白的一件衬衫此时也被蹭上了灰,但丝毫不影响他那拔群的气质,依旧淡然着白皙沉静的面孔,一丝不苟地寻找着线索。
柯寻起身,脑子里又是一阵箍疼,眼前闪过几道白光,原地站着缓了缓才觉得好了点,举步走过去,站到牧怿然身边歪头看着他们面前的东西:“这是‘他们’用来发出声音的东西?”
“是的。”接话的是朱浩文,指着桌上扔着的锤子和铁锥,旁边还有一些金属制的器物,“但如果仅凭这些东西,是不可能发出那么具有穿透性和伤害性的声音的,所以我们认为,昨晚的声音是经过无限夸张了的,目的是对我们造成杀伤性,但很可能实际上它们所能发出的声音,就只是现实中那种,只能算是尖利刺耳让人不舒服的程度。”
昨晚?柯寻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见时间已是早上五点多钟。
揉了揉余痛未消的太阳穴,柯寻一手撑着桌子以支撑有些虚脱的身体,看向牧怿然和朱浩文:“那么昨晚的婴儿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试验室里的一切都显得相当违和,用以发出尖锐声响的各种金属器材,婴儿,装小兽的笼子,三种完全不搭边的东西凑在了一起,能做出什么样的实验?
牧怿然看了眼柯寻用来撑桌子的手,挪开目光,关掉了手机的照明,平缓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单从昨晚的现象来看,这个声音的目的似乎是为了让婴儿哭泣,当婴儿止住哭泣没多久,声音又会响起来,继续第二轮引发婴儿哭泣的行为。我也想不明白,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什么样的研究需要以这种可以说是虐婴的方式来进行。”
柯寻歪着头在黑暗里看向他,虽然此时此刻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直觉着牧怿然也在看着他。
柯寻觉得牧怿然好像哪里有些变化,有些不同以往。
比如,在以前,他应该不会语气这么平和地对他说“我也想不明白”这样的话。
就像是……粉碎了坚果的外壳,给你看壳里包裹着的虽然同样坚实,但却最真实的果瓤一样。
牧大佬是被声音刺激得神志略不清了吧?柯寻心想,但没敢问出来,怕挨揍,就假装没反应。
“不管是什么样的实验,”朱浩文冷淡地开口,“这种方式都违背人道。”
“怪不得要把试验室设在地下,”柯寻一挑眉,“这种实验违反人道,实属变态,当然要藏着遮着进行,所以不敢光明正大的摆在明面上,由此可以推知,其它三个试验室里的实验想必也正常不到哪儿去。”
“我们去看看。”牧怿然说着,顿了顿,才又开口,“你怎么样?”
“啊?”柯寻一愣,“问我啊?我没事啊。为什么……”要这么问?
后半句柯寻及时咽了回去,真要问出来,他觉得牧大佬可能会抬脚就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大佬对他的态度忽然化冻,但柯寻觉得这样挺好,所以还是不要点醒他了,免得这位矜骄的小哥哥恼羞成怒愤而殴打他什么的。
于是“为什么”后头柯寻及时拐了个弯儿:“为什么别的试验室没有什么动静?咱们赶紧去看看吧。”
重新划亮手机,柯寻过去扶卫东,卫东也缓过来不少,拄着墙慢慢跟着往外走,事实上朱浩文也没好到哪儿去,大家走起路来都有些脚下发飘。
从A实验区出来,四人先去了对门的B实验区,敲了敲门,半天才见秦赐来开门,见脸色有些苍白,在四人脸上看了看,才勉强笑了笑:“你们也成功撑过来了,还好。”
“你们怎么样?”柯寻用手机照着向里面看了一眼,见四间小试验室的门都已经打开,徐贞、黄皮和祁强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似乎也还有气息。
“所幸没有伤亡,”秦赐有些不堪回首地摇了摇头,“但如果再这样来一晚,就不敢保证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牧怿然问他。
“大概刚到十二点的时候,”秦赐说,“突然之间,我们身上大部分的感官都消失了。”
“啥意思?”卫东其实听得明白,但有些难以置信。
“听觉,触觉,嗅觉,视觉,味觉,”秦赐鼻息微微重了一下,“就连呼吸,都感觉不到在口鼻和气管里出入,这种感觉就像是窒息——虽然其实仍然有空气供你吸入,但你感觉不到,你只会觉得你已经窒息了,心理上的恐惧会让你的生理产生应激反应,从而就像真的窒息一样痛苦。”
A试验室的四个人听得一阵沉默。
虽然噪音的痛苦已经很难忍受了,但想想B试验室的几个人遭受到的窒息和失感的折磨,又觉得自己几人好像比对方幸运一丁点。
秦赐似乎知道四人在想什么,不由又笑了笑:“你们以为只是窒息就很难熬了吗,其实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失去了触觉、视觉、嗅觉、味觉和听觉之后,那种滋味比死还要难过。在绝对静寂没有任何声音的0分贝环境里,你看不到,感觉不到,闻不到,可能……人漂浮在无垠的黑洞里,永远死不了,永远活不成,就是这种感觉吧。”
卫东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连忙摆手:“秦医生秦医生,求别再说了,我快吓吐了,我这儿还正虚着呢。”
秦赐笑了笑,果然不再多言,转头看了眼还在房间里瘫着的同组的另三人,和牧怿然几人道:“先让他们缓缓吧,咱们去看看另外两个试验室的人。”
牧怿然点头,秦赐就先向着C试验室走去。
柯寻看了眼他有些疲惫的背影,偏身悄悄伏上牧怿然肩头,凑到耳边想要说话,牧怿然习惯性地想要偏头拉开些距离,却又不知怎么,没有再动作,任由柯寻温热的气息轻轻拂在耳际。
“你觉不觉得,秦医生的状态有点儿奇怪。”柯寻用极小的声音说。
牧怿然微微点了点头,这么一动,耳廓不小心蹭到了柯寻的嘴唇。
柯寻把身子正回来正常走路,眼睛望着秦赐。
牧怿然沉默了半晌,终于淡淡地开口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在想你刚才怎么没有惯例地嫌弃我啊但这话我怎么可能说出口呢大佬你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为什么今天一早醒来就各种不正常啊你这样让我心里很没底啊你对我到底是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啊天啦噜这种时候我竟然在想这种事我一定是傻缺吧是吧是吧是吧。
柯寻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
牧怿然:“……”是问你在想什么,不是问你是不是在想什么。
“也许是因为昨晚的经历,让他产生了一点遗留的负面反应。”牧怿然把话题带回秦赐的身上,也尽量压低着声音。
柯寻:“嗯。”
牧怿然:“这似乎是一种感觉剥夺实验。”
柯寻:“嗯。”
牧怿然:“……你在听么?”
柯寻:“嗯。”
牧怿然:“……听到了什么?”
柯寻:“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