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闲拉了拉身上宽松的睡衣, 下意识皱紧眉头。不仅仅有这个环境带给他的压力因素,他能分辨出自己潜意识中的担忧。
他坐上床,召出辅助光屏。光屏在昏暗的空气中散发出柔和的光,屏幕右上角“231号”格外显眼。
阮闲望了会儿那个有点眼熟的数字, 随手在界面上操作了几下, 房间内的一切渐渐消失, 地板变为沙子, 墙壁渐渐化为漆黑的海水,空气中甚至有点海洋的腥气。在增强现实的作用下,只要他不离开这张床, 面前的拟真环境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房内有监控, 面对空气干发呆有点可疑, 这样看来更像是正常人失眠后的真实反应。
阮闲抱起双膝,望向前方洗刷海滩的虚假潮水, 忍不住自嘲地笑笑。
……随着记忆恢复,他又开始下意识考虑怎样才像是个“正常人”了。
这姑且算个好好梳理情报的机会。
唐亦步的态度里有一点生硬的地方,犹如一碗软粥里的一颗沙粒。如果阮闲再钝感些,他完全不会发现那颗夹杂在温暖绵软中的细小违和,不过既然已经察觉了异样,事前的准备工作迫在眉睫。
首先,自己和唐亦步应该有合作的关系在,这个合作甚至掺着些暧昧的味道。可惜就算确定自己对唐亦步的兴趣在,阮闲不认为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火花——或许他们会被肉体内产生的激素所迷惑,但他们之间缺乏最最基本的信任。
亦敌亦友的关系,目前看来,他和唐亦步两人之间也没有特别明显的上下级区分。
那么他们势必有着十分接近的目标,或者足以维持这段关系的利益牵扯。目前已知的目标是洛剑和他能给出的信息,相对有价值的有“一株雪”和“阮闲的日记”这两个关键情报。
不如先从自己的角度来思考目标。
阮闲凝视着黑色海水卷上的白沫,海浪的声音一波波冲刷他的耳朵,他非但没有感觉到困倦,反倒越来越清醒——
弄到手的资料结合上零碎的记忆碎片,他能确定世上存在“另一个阮闲”,对方的地位甚至还挺高。自己不会是在末世哪个角落苟且偷生的类型,也不会是打算冲出去拯救世界的性格。那么他很可能打算把“搞清楚这件事”作为目标……或者目标之一。
可能是出自单纯的好奇心,也可能和自己当前异常健康且敏感的身体有关。
唐亦步的目标可能也和阮闲相关,如果不是,他势必能够从自己身上获得不小的利益,或者顺路得到点什么,以至于愿意和他一起在重重监视底下行动。
然而阮闲想不起更多,过往的时光像是被统统塞进搅拌机,他很难把想要的一切从那滩烂泥中挑出来。
自己无法确定唐亦步的目的。
但他至少清楚一件事——自己服用记忆抑制剂导致的失忆情况,唐亦步是不知情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仿生人坚信自己也是仿生人的一分子。而自己是否拥有电子脑这一点,似乎需要对唐亦步进行严格保密。
阮闲用手指习惯性地敲着大腿,试图对那个熟悉的陌生人进行解析。
会选择对方做搭档,又维持着微妙的关系。那么自己应该不是单纯被唐亦步的实力吸引,那仿生人极有可能确切地威胁过自己。而从现在唐亦步的表现看来,虽说他没有协助主脑的意思,对这里的人类也没表现出丝毫想要帮忙的意愿。
大概率中立,总之不会对人类有什么好感。
再继续推导……
对方既然能够成功威胁自己,自然有能控制自己的方式。那么一旦人类身份暴露,无论他是个复制人、自然人还是什么玩意儿,唐亦步未必愿意继续和他合作。
虽然阮闲记不起太多,他们共同行动应该有一段日子了。若是自己出现了这种程度的隐瞒行为,按照他们互相戒备的程度,他不认为唐亦步会单纯地拍拍屁股走人。
杀人灭口?
阮闲攥紧腿边柔软的床单。
事到如今,自己应该没有露出什么语言或者情绪表达上的破绽才对。就算稍微做过了头,也完全可以用“对话被监视,必须伪装失忆、假扮人类”进行掩饰。按理来说,就算唐亦步对他有所怀疑,也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直接动手,除非还有别的原因……
无法回忆起对方的目的着实致命。
阮闲狠狠叹了口气,揉了揉开始刺痛的额角。他无法忽视这个冰冷的可能——如果自己是唐亦步,当下无疑是个动手的好机会。
无论他们的计划是什么,显然都还没有完成。而这个环境布满监控,正处在MUL-01眼皮子底下,怎么看都不适合来个临时内讧。再者,如果自己有记忆,自然不会因为“可能被怀疑是人类”的问题产生额外的担忧,应该会稍稍放松警惕。
如果唐亦步已经对自己起了疑,那么换做自己是人类的情况,他的记忆正处于乱七八糟、支离破碎的阶段。两人的情报和手边资源差异都异常悬殊,要不是自己着实多疑,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那仿生人挑这个时候下手简直再容易不过。
阮闲突然觉得有点冷,他扯过被子,将自己包覆其中。
如果唐亦步明天真的要对自己动手,他能做的选择实在是有限。
假设自己在唐亦步面前逃走,无疑会把“虚无缥缈的可能”变成“百分之百的事实”。就算唐亦步现在没有杀心,到时候也会起杀意。更别说他目前还没有支撑自己逃出这里的情报,唐亦步则有着比他更为方便的工作人员身份,简直一逮一个准。
如果不逃,万一真的被唐亦步袭击,阮闲想不出任何胜率高于五成的方案。
黑色的海还在面前涌动。阮闲阴沉下脸,活动了下脖子。
他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了头顶虚拟出的浩瀚星空。阮闲一时间愣了愣,在那广阔的星空下,不算太久之前,他的身旁曾经坐过一个人。
自己正对那人笑着,而对方的金眼睛愉快地闪烁,一脸纯粹的认真,嘴角还黏着饼干渣。
【我想捏捏你的脸,我可以捏吗?】
真糟糕,阮闲心想。他目前能够选择的方案只有一个,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厌恶那个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方案。
很简单,他想。既然无处可逃,一旦被盯上就是绝路,那么先发制人就好。
他可以做好准备、制造机会,如果事情一有不对,就先动手杀死唐亦步。
虽然成功率高不到哪里去,它算是目前可行度最高的方案,但这个方案带给他一种熟悉到反胃的痛苦。
阮闲厌恶这种如同酸液腐蚀似的痛苦。在更久之前,他似乎也面对过这样一个选择——那个选择能让他活下去,可是他恨它。
眼前的景象不止是夜色中的海洋。一双腐烂的脚悬挂在他的面前,摇晃了几秒,在越发严重的头痛中渐渐消失。
当时的方案,当时的选择,他实在是记不起来。
但阮闲没有太多回忆过去的时间,和唐亦步的见面时间已经不足二十四小时。如果要行动,他必须尽早准备。
阮闲一把揪起枕巾,跳下床,任面前广阔的海边夜景缓缓消散。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正在休眠的助理机器人旁边,按照白天的记忆,指尖在面板上小心地敲击,开启它的顶盖。
用脊背遮住角落里的监控,阮闲眼看着那厚厚的顶盖无声地滑开。里面睡得正香的球状机械咂咂嘴,四条小腿松松地扒着他的武器。
犹豫了几秒,阮闲伸出手,小心地把那两把枪从球状机械怀里拉出,用枕巾包好。在关上盖子前,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个小东西睡得有点暖的壳子。
“抱歉。”他无声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稍稍有点难过。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洛剑再次和黎涵坐在了一起,阮闲没有在午餐时硬是去讨嫌。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洛剑轻声安慰那个年轻的女孩,就像任务还在正常进行那样。
下午,他窝在自己房间里看资料。发现没了枪,那个藏在助理机器人壳子里的小东西惶恐了会儿。阮闲只是拍拍它的壳子。
“在我这儿呢,突发情况,我得借它们用用。”他轻声说道。
“嘎。”那个小东西用头蹭蹭他的手心,随后身子一扭,试图出门。
“等等。”阮闲叫住了它,“我去跟亦步解释就好,你先留在我身边就好。”
那小东西似懂非懂地原地转了圈,最后还是乖乖倚在了他身边。
“……没关系。”阮闲又摸了摸它,感受掌心微凉的金属。那两把枪正藏在宽松的拘束衣下,硌得他肋骨有点痛。“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很快。”他轻声重复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铁珠子的爹妈(×)要吵架了——
软不可能是乖乖等着被杀的类型,两位毕竟都是狠人。
下章动手啦——
第114章 开战
会面前的白天。
离动手不到半天, 那种食欲不振的感觉又回来了。尽管拥有徒手撕开钢板的力量, 唐亦步望着面前热腾腾的松饼,连叉子都拿不起来。
肚子咕噜咕噜叫, 唐亦步使劲嗅了嗅松饼温暖的黄油香味, 试图唤起自己一点食欲。可无论是甜牛奶还是新鲜的佐餐莓果, 都没有办法让他的胃口好一点。
越体会这种苦涩粘稠的情绪,唐亦步越肯定“夺取阮先生思维能力”的必要性。而越思考这件事, 那股未知的情绪变得愈发灰暗沉重, 一个完美的恶性循环。
唐亦步突然有点生气, 他用叉子把松饼戳得乱七八糟, 强行塞进嘴巴,逼自己咽下去。这里的员工餐口感一流,然而他只觉得像是在咀嚼泥土。
情绪异常归异常,侦察还是要做的。他扣好白色制服的领扣, 打开了病人餐厅的监视实况。
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怀疑, 他今天特地修改了宫思忆的安排表, 把黎涵支开。决定归决定, 他必须确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状况——比如“阮立杰”提前察觉到什么。
傲慢和自以为是向来容易导致失败,自己得计算所有可能性。
光屏中的“阮立杰”像是对自己的杀心毫无察觉,发现黎涵不在后, 他表情无比自然地端起盘子, 坐到了洛剑身边。
唐亦步思考半秒, 单独拉了两个视角,好看清两人的唇部动作。
几百米外, 阮闲无比自然地拉了拉束缚衣上的皱褶。
黎涵不在,洛剑刚进门时有点意外。这么看来,黎涵的治疗很可能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是唐亦步为他创造的“机会”。
对方每一步都很谨慎,光凭唐亦步这一手,阮闲根本无法分辨对方的动机——那仿生人可能是争分夺秒为自己制造机会,也可能利用这个逻辑,让自己进一步放下警惕。
那么自己也该照常表现。他不仅要打听,还要用全力探查。
洛剑一直以长辈的角度宽慰黎涵,并且没有露出过半点不耐烦的样子,他可以利用这一点。
阮闲彬彬有礼地在洛剑斜对面落座:“我有点问题想请教您。”
洛剑对他不会有太好的印象,但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洛剑只是嗯了一声,慢悠悠地嚼着嘴里的饭食。
阮闲清楚,虽然脾气不太好,洛剑不是什么暴躁恶毒的类型。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只要足够诚恳,放低姿态,他还有挖出点东西的机会。
不过相应的,自己需要时间去逐步软化对方,而时间恰恰是他目前最为缺少的东西。
“是这样的。我恢复了点记忆,但关键的还是想不起来……脑袋里那些末日相关的东西特别真实。就算知道是假的,我还是没法说服自己,它们快把我逼疯了。”
阮闲表现得诚恳又无助,为了更逼真点,他往语调里加了点年轻人那种“不得已才请教你”的颓丧。
“你这才第几天?我讨厌软蛋。”洛剑没有立刻买账的意思,黎涵的缺席显然让他心情不佳。“进来没几天就要疯?这么着吧,我估计你也走不了,等你记忆恢复了,我们再聊这个也不迟。”
意料之中,洛剑拒绝了他。
然而他可能没有恢复全部记忆的机会,或许他的生命会终结在今晚。阮闲抿着勺子,只表现出了程度合适的懊丧,没有急吼吼地胡搅蛮缠,安静地吃光了午饭。
他甚至抽了几秒想象了一下自己最后的晚餐会是什么,遗憾的是,有这些倒霉的监控在,细细品味一下晚餐都会变得可疑。
这是普通的一天,他不能做出任何超出常规的举动。自己很放松,并且在放长线钓大鱼,这应该就是唐亦步想要看到的。
无论那仿生人是否在看。
……希望晚餐有口味重点的东西,阮闲心想。临走前,他简单计算了一下各人的活动轨迹,成功在起身时撞上了一个端着汤的病人。半碗土豆汤在托盘上摇晃一番,在他的头发上留下了点粘稠的汤水。
下午,阮闲照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不过这次他在盥洗室待得更久——在非夜间洗漱时间,彻底脱掉束缚衣会有警告,他只得隔着布料一寸寸抚摸自己的身体,寻找可能存在的制约装置。
如果可能,他最好排除所有具有不确定性的因素。
唐亦步要怎样才能威胁到自己呢?阮闲不认为自己会被信息上的把柄轻易制约,具有真实杀伤力的威胁才更有效。比如埋在心脏附近的炸弹,在血管中游走的剧毒容器,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