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人也不少。照明用的电灯占少数,更多的是味道古怪的油灯。墟盗们蛾子般围着光源, 三三两两靠在装满物资的木箱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汗酸味和人群中常见的混合臭气在空气中弥漫, 它们撬开观察间的玻璃缝, 让阮闲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走石号船长余乐还站在他们面前。
裹着脏风衣的中年男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阮闲的脸,嘴里啧啧有声。然而那一脸轻浮相没能骗过阮闲——对方眼底深埋着清醒和警惕,没有半点松懈的意思。
余乐没正形地倚上玻璃,整个人活像一把被抹布裹住的利刃。阮闲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暂时没有回话的打算。他还在扫视面前的地铁大厅, 试图把每个细节刻进脑子里。
“明灭草送到三号储藏室处理, 上面的果实全部销毁。”这回不是虚像, 涂锐本人正在不远处指挥。
两个穿着黄褐色T恤的男人大声回了句“是”,开始翻腾阮闲和唐亦步带回来的包裹。唐亦步脸贴在玻璃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位墟盗的动作, 眉宇间露出几丝忧郁。
见两个新人都不吭声, 余乐又用掌心拍拍玻璃, 看起来兴致下降不少。“没意思,这么着吧, 我现在——”
“船长!”一声尖叫打破了大厅内的平静。各个角落飘来的嗡嗡低语戛然而止,数十双道目光从各个方向射来。余乐同样止住话头,望向尖叫的声源。
一个男人正连滚带爬地朝余乐爬来。长长的头发和胡子纠结成一团,身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腥气,以及某种……
阮闲皱起眉。
“船长,船长!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啊船长,我……我跟了您三年啦,您大人有大量啊!”那男人筛糠似的抖着。“那婊子本来就是出来卖的,我现在就可以给她补偿。就几个罐头的事儿,您、您说说严头儿。我这怎么说也——”
“老严?”余乐往嘴里塞了点碎肉干,口气轻飘飘的。他朝追在男人身后的高个子抬抬下巴。
“昨天从西边过来的女人,彪子把人强了。那女的左胳膊和鼻梁骨折,轻微脑震荡。”高个子面无表情,语调也没什么波动。“我本来打算按规矩办,给他跑了。他非要见您一面。”
“哦,非要见我一面。”余乐嚼着碎肉干,随便唔了声。“彪子,现在你见到我了,你想怎么着?”
“是她先勾引的我,昨天她跟老李也睡了!我今天身上没带货,她不肯,我就想先把事办了再……船长,咱这好几年的交情了,您看这样,我五倍赔她,不不,十倍赔她——”长胡子男人瘫在地上,抬起头,抖得像只寒风中的麻雀。
“哎哟,彪子啊,平时我怎么没见你这样猴急。”余乐龇起牙,露出个假笑。“你说你一没喝多二没磕大,跟了我这些年,我的规矩也没搞清?你咋这么楞呢?”
满脸涕泪的男人扭起脸,勉强赔笑。
余乐笑了两声,表情空白下来。他利落地掏出腰间的枪,砰砰两声射向男人的裆部。一声足以刺穿耳膜的惨叫过后,余乐又将枪口上移。下一秒,一个黑红的弹孔印上男人的眉心,他麻袋似的软倒下去,半透明的鲜血弄脏了休息室的玻璃。
“老严,把这玩意儿拖去饵料房,不用给我留面子。”余乐咽下嘴里的肉干,踹了脚地上的尸体。“让那个女人去仓库挑点吃的,再请何老头给她瞧瞧伤。”
“是,船长。”
四下依旧鸦雀无声,墟盗们小心地看向这边,阮闲能够感受到空气里飘荡的恐惧。
“老余!”涂锐走近,脸上有点不满的意思。
“怎么,又要呛老子?”余乐做了个鬼脸,“规矩早定好了,这可不能怪我。”
“投票就在最近半个月了,你好歹收敛点。新人还在这呢,你……”
“老子字典里没有收敛俩字,别闹了。”余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跟他妈竞选似的,我又不打算当官。真要搞死我,也是他们自己不识好歹。”
涂锐推推眼镜,好半天才叹出一口恨铁不成钢的气。
“好嘞,我们刚刚聊到哪儿了来着?”靴底搓了搓地上的新鲜血痕,余乐又冲阮闲露出牙齿。“吓着了没,嗯?”
阮闲安静地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
“唉,可惜了这双眼睛,咋就长男人身上了呢?我就喜欢这种冷淡款。”余乐搓搓下巴上的胡茬。“你俩撞到我这来,姑且算个缘分吧。深潜一次就能带回明灭草,实力和眼色也不会差。”
“给你俩的好处很简单。咱这不缺安稳睡觉的地方,一个人搞不到的药和设备,哥也都有。力气活、技术活齐全,有手就饿不着。另外,走石号的名头打出去,不会给外面的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阮闲斜了一眼糊满玻璃右下角的血迹。余乐扬起眉毛,显然明白了阮闲的意思。
“当然,规矩也是有的。不多不多,就三条。”
余乐伸出三根手指摇了摇,瞥向阮闲身后的唐亦步——金眼青年还在眼巴巴瞧着观察间外装满战利品的背包。
确定唐亦步也看过来之后,余乐才继续了话头。
“第一,不准沾迷幻药,不然见一个杀一个。第二,杀人可以,不过好歹都是劳力,悠着点。除非你们牛逼到让老子睁只眼闭只眼,不然别托大。哦哦,小孩子不能动,我不留畜生。”
阮闲点点头,目光示意对方继续。
“第三么,偷抢斗殴我不管,去嫖去卖我不管。但无论男女,不准用强,下场你们刚刚看到了。”
余乐扯扯嘴角,又拍了两下玻璃:“记住了?”
“记住了。”阮闲平静地回答。
“其他鸡零狗碎的事儿会有人跟你们交代的。刚子,这俩人你找到的吧?送佛送到西,接下来两天你带带他俩。我累了,今天就这样吧。”余乐抱起一直握在手里的酒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是,船长。”之前送他们深潜的肌肉壮汉踏出一步。
如同得到了某种信号,空气再次松弛下来。低语和大笑再次响起,像是什么人终于记得调高背景音的音量。
余乐离开地铁大厅后,刚子才把观察间里的两人放出来。他将基本被搬空的两个背包拎到两人面前:“明灭草值不少点数,算超额完成任务,这些吃食你们可以带回去。从E口出去是住宅楼,睡的地方自个儿找。饮用水可以在出口领,附近有我们的人巡逻,腹行蠊进不来。”
“刚哥,我有不少事情想问。”阮闲打开袋子扫了两眼,调整出自己最擅长的温和笑脸。“这里……”
“太晚了,白天再说。”壮汉瓮声瓮气地答道。“定位器拿好,天亮我去找你俩。”
“好吧,还有一个问题。”瞄了眼有点垂头丧气的唐亦步,阮闲提提手里的袋子。“这里面的橘子汽水能换成樱桃的吗?我看见他们把几瓶放进了那边的箱子。”
“行。”刚子直接走去掀开箱子盖,数出几瓶,把背包里明黄色的易拉罐换成黑红的。
唐亦步顿时精神了一些。
换完饮料后,壮汉径直走进充满笑闹的车厢,没有再指导他俩的意思。阮闲顺着地铁里残余的标识找到E口,很快找到了刚子所说的住宅楼。
它歪歪斜斜地接到地铁出口上,整栋楼歪了得有个四十五度。不少房间的门没关严实,油灯灯光从门缝里散出,路过其中几间时,阮闲很确定自己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和暧昧呻吟。
他毅然决然地收起感知。
最方便逃难的路线上只剩一间空房。由于房体的倾斜,房中的家具全部在房间一侧堆成堆。房屋原本的主人似乎对纸质书有着特殊的偏好,各式书籍散落一地,空气里飘满纸张受潮的味道。
唐亦步先一步关好门,轻松地搬起冰箱顶上。阮闲则掏出从实验室废墟里得来的提灯,将它拧亮,挂在书架的尖角上。
整个空间瞬间盛满了光。
唐亦步没去管落满灰尘的床铺,他打开衣柜,拖出来几床放在防潮袋里的被子,整整齐齐铺在靠墙的大床上。随后那仿生人捞起两罐樱桃汽水,靠上墙角,又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
阮闲把盛满清水的塑料桶在墙角靠好。他捏捏眉心,随后认命地脱下鞋,坐了过去。
说实话,阮闲有点拿不准自己此刻应当表现出怎样的情绪。记忆里的社会中规中矩地运转,道德和法律的条条款款细密又清晰。他很容易推断出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又要在什么场合摆出怎样的表情。
如今秩序彻底松动,一切都乱了套。涂满玻璃的血红还黏在视网膜上,迟迟不肯散去。这不是自己所熟悉的社会,他用于伪装正常的反馈机制开始缓慢崩溃。于是阮闲干脆一脸空白。
那仿生人的表情反而灵动了起来。唐亦步把保存最好的那床被子拉起,盖住两人的腿,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这是极乐号给我的地图。”阮闲保持着脸上的空白,直到唐亦步把下巴搁上他的肩膀。
“嗯。”唐亦步听上去非常放松。
那张地图很简单,它大概标出了废墟海的状况和周边地理。
废墟海整片荒野西边临海,东方和北方都标着“1024号培养皿”,南方的则是“1036号培养皿”。长条状的废墟海东西贯通,横在荒原之上,东边的末端画着个很大的圆圈,明确地标了“湮灭点”三个字。
这形容太过含糊,阮闲决定暂且跳过。
“你和墟盗都提过1036号培养皿。”阮闲用手指点了点废墟海南侧,竭力无视包覆住背部的体温。“这里也标了,就在避难所所在的森林区域,那是MUL-01给它的称号?”
“是的。”唐亦步点了点废墟海东边,“之前我绕过废墟海,从1024号培养皿跑到1036号。1024号那边知情人多些,我弄到个准确性待定的情报——在主脑的看管下,现存的培养皿大概有不到两千个,幸存者……或者说‘样本’在三千万左右。”
“1024号是个什么情况?”阮闲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仍然平静。
“培养条件不同。1024号是严寒地带,我离开时暴风雪差不多杀光了所有幸存者。估计MUL-01会在几年内重启它。”
“……设置不同条件来观察幸存者的生存状况?”
“所以叫培养皿。”唐亦步扯了扯被子。“据我观察,废墟海应该是MUL-01进行地貌整理后铲除的部分,它选择把它们聚成一堆,统一处理,就像……”
“就像把垃圾扫进簸箕。”阮闲放大光屏上废墟海的部分,“怪不得这里的监视要松些,人类也不会对垃圾场里的蟑螂太苛刻。”
废墟海放大后,3D模型被密密麻麻标满了边界,分割出的空间由黄灰两种颜色填满——黄色的标了极乐号,灰色的标了走石号。一个标准的势力范围示意图。
“不过我有个疑问。”阮闲喃喃说道,“这里也是某种特殊环境,连你都迫不及待地朝这跑。如果主脑想要收集幸存者数据,不会唯独放过这里。”
“我没有听说过它的编号,它就叫废墟海。”唐亦步又开了瓶樱桃汽水。“但我同意你的看法。”
“之前它靠黑匣子获取详尽的数据,但这里似乎没有注射辅助芯片的习惯和条件。”阮闲缩进被子,凝视面前闪烁的光屏。“……我猜我们的想法一致。”
“是。”唐亦步喝掉半罐汽水,又把下巴搁回阮闲的肩膀,顺便带回一点点樱桃的甜酸味道。“如果MUL-01想要取得数据,它的人就在这里,在墟盗之中。要是你想打听阮闲的下落,又不至于让他先一步被MUL-01干掉——”
“玩过抓鬼游戏吗,唐亦步?”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余是个真正的莽汉了√
这次的队友都黑黑的(×
第32章 名字的由来
“没玩过, 也没听说过。”唐亦步温暖潮湿的呼吸拂过颈侧, 阮闲不自在地缩了缩。
“你对人类挺有一手,我以为你……”
“那是人类的社交游戏吧?我不会和人类接近到那种程度。”一阵湿润的轻响, 唐亦步应该是抿了抿嘴唇。
“因为你被人类抛弃过?”阮闲关闭面前的光屏, 小心试探道。
“不。”见光屏关闭, 唐亦步收回下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我的课题角度来说, 人类通常会把我看做他们的一份子, 因为我的过度介入改变行为模式。这对客观观察毫无益处。”
随后他晃晃汽水罐:“从安全角度上讲, 被擅自当做人类后, 人类会用他们自己的一套规则来要求我。这样很容易产生不必要的矛盾。你被灌注了人类记忆,可能感受不太深……你要喝汽水吗?这还有一罐。”
阮闲礼貌地摇摇头:“但你能够扮演好一个人类。”
将异常遮掩起来,对其他人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正如他自己。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唐亦步将汽水放好, 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人类的思维惯性, 我理解。是的, 我能扮演好,但我没有理由那样做。”
“哪怕你有人类的外形。”
“外形上相似而已,我更喜欢叫这个躯壳‘能量供给装置’。它是我亲自完成的, 我当时也有别的选择, 只不过这个外形更方便我完成课题。”
唐亦步爬到阮闲对面, 盘腿坐下,将一大坨软绵绵的被子抱在怀里。
“就像如果把一只猴子的大脑植入人类身体, 我想绝大多数人不会认为合成物是自己的同类。更别提这个身体并非完全由人类组织构成。我没有同类,自然也不需要遵守所谓的群体规则。”
“……我以为我是你的同类。”阮闲谨慎地挑选词句。
“严格来说,不是。”唐亦步摇摇头,“我很清楚我没有同类,我只是个被试做的试验品。”
阮闲突然笑了。有那么几秒,他觉得一切都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