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闲没有吭声,他定定地看着那仿生人线条漂亮的侧脸。很不幸,无论是看战斗能力,还是考虑到脖子上看不见的项圈,自己都没有真正的决定权。
更何况,寻找阮闲归根结底不算是唐亦步的需求。
太阳即将落山,血红的阳光照进来,那双金色的眼睛被混成橙黄。唐亦步安静地抱紧铁珠子,仿佛一尊蜡像。
“如果我想放弃阮闲的线索,你会不会停止和我交流?”半晌,唐亦步终于开了口。
“不会,这主要是我的事情,我明白。”
唐亦步侧过头,背对着车窗外缓缓沉下的夕阳,表情有点晦暗不明。他又停顿几秒,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就是应用场景了,对吧?”
“什么?”
唐亦步凑近,嘴唇几乎贴上阮闲的耳朵。“就像几天前的我和余乐。我可以控制你,碾压你,所以我能够彻底无视你的需求——我们之间没有信任,是纯粹的交易关系。”
阮闲下意识绷紧身体。
“……那样我会伤害你,就算我在逻辑上没有错处。”唐亦步发出微小的叹息,“就像你刚刚可以用‘与我的交流’来谈判,获得你想要的,但你没有那样做。”
那仿生人移远面孔,专门用于应付余乐的鲜活笑容消失了。余下的表情有点笨拙的不安,甚至混着一点焦虑。“我真的很讨厌可预见的风险,阮先生。就像看着电量剩余不到1%的用电机械。”
没等阮闲回答,唐亦步转过头,冲余乐比了个手势。
“我去。”他说。“阮先生留在这里,你们先走。”
说罢,他痛苦地纠结了会儿,严肃地转回阮闲的方向。“不过作为担保,我要带走π。”
铁珠子正在唐亦步怀里慵懒地磨蹭,对自己的球质身份一无所知。
“……”
尽管很无情,阮闲不会认为这是个真正威胁,比起这个,他反而惊讶于唐亦步的决定——唐亦步待在车里要更有利,就算自己还能去找其他的情报来源,但也要承担不少风险。唐亦步留在车里控制余乐,对自己的威慑要更大些。
“不要离开我,好吗?”那仿生人语气越发严肃。“我清楚你的想法。可是就战斗力来说,我更合适。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你真的就此离开,我总会找到你的。”
余乐通过后视镜沉默地看着两人咬耳朵。
“你会离开我吗?”没得到阮闲的回应,唐亦步情绪里的不安越发明显。他像是第一次应对这样的情绪,整个人透出些迷茫。
“不。”阮闲伸出一只手,理了理对方有点散乱的发梢。“目前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那这就是一个承诺了。”唐亦步用面颊蹭了下那只手。
唐亦步弄了两把枪在腰带上别好。那把三棱刺被他弄得干干净净,也带在了身上。他把铁珠子水壶似的挂在身侧,又开始凝视阮闲,像是在看某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的新生物。
“如果你俩说完了甜蜜悄悄话。”余乐又抛了块糖在嘴里,“我们是时候指定计划啦。”
“好。”唐亦步正襟危坐。
“亦步。”阮闲突然开了口。
“嗯?”
“小心点。”
话一出口,阮闲才发现自己的语调同样古怪。他本该无比自然地说出这句话,维持了二十多年的温和形象,他进行过无数类似的对话。
可他的舌头像是被冰冻得不听使唤,语调听起来笨拙而疏离。
“……我在墙那边等你。”
他还是坚持把它说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这章进城结果卡在了城门口(?!)这次是真的马上就要进城啦——XDDD
糖是那种会时刻保证手机电量在20%以上,随身携带无数充电宝的类型(???
糖:焦虑.jpg
第64章 坠落
铁珠子情绪欠佳。
它的情绪其实不算复杂——饥饿和焦渴会导致情绪低落, 被柔软的巨大动物抱住会让它安心。除了拥有一定智商, 以及对潜在威胁极其敏感,这些被人类称为“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的机械生命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眼下它正被兜水壶的尼龙带包裹起来, 被唐亦步挂在腰包的搭扣上, 看起来活像是个饱满过头的圆形水壶。从柔软温暖的怀抱转移到粗糙的尼龙带间, 被风扬起的沙粒噼里啪啦打着壳子,铁珠子开始发出不满的咕咕声。
唐亦步随便把三棱刺插在腰间, 目送那辆装甲车消失在夜色里。他没有给自己挂上无数排子弹, 看起来甚至接近一个普通的逃亡者。
“安静。”他用指尖轻轻敲敲铁珠子, “他们可能会有声波探测装置。”
“咕嘎。”
“我知道你不想离开那里, 我也不想离开。”唐亦步小声嘀咕,他能看清劫匪营地的轮廓。“所以我必须带个保证,人类一旦给什么东西取了名字,就不是那么容易放手了。阮先生还是人类思维, 我想这个道理适用于他。”
“嘎。”
“你比我幸运。”唐亦步又拍了拍嘟嘟囔囔的铁珠子, 朝基地的方向走近了些。
而后他突然变了动作, 像是在荒地上玩某种跳跃游戏, 踏着固定的点前进。躲开一个个埋藏好的地雷和陷阱,成功抵达被勉强改为大门的两块巨石附近,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别动, 小子。”一把枪顶住了唐亦步的后脑, 另一个人从他前方闪出身影, 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刀。“先交武器再说话。”
“好。”唐亦步动作很稳,他把三棱刺丢到地上, 随后是第一把枪,第二把枪。“别紧张,别紧张。”
“铁珠子也得交出来。”站在他身后的人高声要求,“喂,老孙,把这个铁珠子拆了。谁知道他有没有在壳子里藏了什么好东西,之前不是有人把药藏在里头吗?”
铁珠子在尼龙带间疯狂挣扎,四条细细的金属小短腿从球形身体中探出,笨拙地踢蹬。
“没想到这个时间还有人来送菜。”老孙见唐亦步把身上的武器丢得差不多了,给站在唐亦步身后的同伙简单打了个手势,唐亦步感觉脑后的枪口顶得更用力了几分。
老孙几下把尼龙带割断,把开始嘎嘎大叫的铁珠子拿出来,随手丢到地上,用脚底踩住。
铁珠子开始高声惨叫。
“这东西要怎么去壳来着?我记得只要用脚跺开这条缝——”老孙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
“等等。”唐亦步微微皱眉。
“怎么着,被我说中了?小子,如果你是来加入我们的,该交的最好都交上来。别说这只是你的宠物,这种鬼话我听得多啦!来,要么你自己拆,你藏了什么?萤火虫?迷幻蘑菇粉?”
“不。”唐亦步缓缓放下高举的手。“它是我的朋友,它的名字叫π。”
铁珠子的嘎嘎声中有了点热泪盈眶的意思。
“哟,还是个脑子坏掉的。”老孙呵呵笑了几声,“样子倒不错,眼睛颜色……人类还是墙里跑出来的仿生人?你的主人呢?算了,管他娘的,我想营地里应该有几个老人愿意罩着你,只要你——”
他做了个粗俗的手势,冲唐亦步背后的人挤眉弄眼。
“事实上,我是来摧毁你们的。”唐亦步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是啊,就像派一个脱衣舞女摧毁秩序监察。”老孙眼看着又要下脚,“靠谱得很。”
“我很抱歉。”唐亦步说道。
“早这么说不就——”
老孙没能说完这句话。这位身着破烂夹克的劫匪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朝后倒去,那年轻人离他的距离却没有变化。修长漂亮的手指搭在他的面颊两侧,可老孙没来得及发表半点感想。他只觉得某种诡异的冰冷正在迅速模糊他的意识,他努力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等等,这意味着他的……
唐亦步用一个矮身的动作作为袭击的收束,子弹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想也没想,随手把那生生扭下的人头投掷回去。那颗死去的头颅猛地击打上另一个,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躯体倒地声再一次响起,唐亦步扫了眼泥土上两个粉碎的头颅,从地上捞起铁珠子。
“看来我只能抱着你了。”他面无表情地表示,从尸体上摸出几个投掷火弹,直接引燃离自己最近的营地。
荒野干燥无比。火舌很快吞没干枯的木头,干燥的灌木细枝和还残余着一点点可燃物质的燃料桶。火势越来越大,唐亦步在火舌中穿行,见机丢出投掷火弹,制造新的爆炸。如果不看他身边的烈火和因为高温扭曲的空气,那副情态倒有点像在无人的公园投掷喂鸽子的面包。
冲过来的人都很好阅读。
火光映亮了他们每个表情,肌肉的每次抽动。这个人会扑向这边,那个人会拿起枪冲自己扫射。根据对方的视线移动,唐亦步甚至能推算出他更喜欢哪把枪。
再进一步,听听他们的叫嚷,结合上他们的位置。他可以推测出他们的智商和性格,可能够完全模拟的东西没有任何观察的价值所在。
未来在他面前徐徐摊开,安心而乏味。
唐亦步躲开一次又一次攻击,跳到燃烧的屋顶上。站立于火焰中,他能看清劫匪们正朝这个方向涌来。火势越快越大,他的投掷火弹已经用完了,无法再制造爆炸,然而烈焰已经映亮了一片夜空。
劫匪的组织就像余乐所说的那样松散,这些亡命徒显然没有多少军人的意识。一旦意识到大事不妙,人们顿时变成一盘散沙。有人还在攻击,有人开始攻击误伤自己的同伴,有人开始试图趁乱洗劫点物资——无论是从尸体身上还是活人身上。
浓烟加剧了战斗的激烈程度,火场这边彻底乱成一锅粥,人们彻底忘记了入侵者只有一人,开始凭本能攻击所有靠近自己的威胁。
而这场混乱在重型武器到场时戛然而止。
不知道谁嚎了一嗓子,刚刚还乱成捕鱼池的火场在十余秒钟便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残骸和不少尸体。唐亦步看到几个扛着光击炮的大汉靠近——这里总归是有首领的,而首领显然有震慑自己手下的手段。
他揽紧铁珠子,看着离自己不到一百米的光击炮口。如果他被这东西打个正着,身上估计会开几个碗口大的透风洞。
就在此时,远方响起更为激烈的爆炸。大地震颤了几下,怒吼和尖叫混在了一起。唐亦步看向和这边遥遥相对的火光,冲那几个炮口微微颔首。
“再见。”他说。
回答他的是几道灼目的光柱。唐亦步错开双脚,准备漂亮地躲过,可等躲到最后一根光柱的时候,他犹豫了零点二秒,刻意放慢了脚步。
光柱擦过他的手臂,烧去一片巴掌大的皮肉,鲜血立即涌了出来。
唐亦步痛得直抽气,当即撕下衣袖,做了个简单的包扎,随后让铁珠子扒紧自己的肩膀。他刚从即将被焚毁的屋顶跳下,又是几道白光从他方才所站的位置飞过。
“我觉得我需要治疗。”唐亦步严肃地说道,戳了戳吓得直抖的铁珠子。“你认为呢?”
“……嘎嘎嘎。”
阮闲的情绪也不怎么好。
他头朝下坐在车里,脑袋离紧贴地面的车顶还有一段距离。可惜就算安全带无比牢固,也无法消除这辆庞然大物翻滚着地所带来的眩晕。阮闲真心实意想吐,然而吐到车顶实在不好处理,他艰难地压下了反胃的冲动。
余乐操纵机械的手段的确是一绝,然而他骨子里和涂锐相差甚远——眼下自己和余乐两个倒霉蛋正双双困在车里,车完美地翻着,余乐还有心情给自己点一首《宝贝,我为你神魂颠倒》。
爆炸引发了警告,阮闲能听到不少东西在接近他们。而整辆越野装甲或像只被恶意翻过身的乌龟,四脚朝天,毫无办法。爆炸而起的浓烟和烈火被挡在了死墙另一端,可炸起的碎石和小土块还在往这边掉。阮闲第一时间打量四周——
他们只是从基本没有人烟的荒野转向了有那么一点高科技人烟的荒野。空旷的空间使他们几乎无处可躲,更别提几队机械正往这边全速赶来。
“你打算给自己选这么个新死法?”阮闲收回视线,艰难地吸了口气,倒悬使他的耳朵嗡嗡直响。
“哪能。”余乐随着配乐女声的呻吟摆动头部,脸因为倒悬变得紫红。“这不是等你的小情人嘛。等他看到这景象,一准不会继续怀疑我想要完成交易的真心。”
“所以如果我们没翻过来,你要亲自把它掀翻?”阮闲开始专心听墙另一侧的动静,试图找到唐亦步的声音。
“哎哟你咋说话呢。咱这叫临场发挥,借花献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