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敌意,是同伴的可能性较高。面前人的其他反应也很有意思,对方似乎对“自己可能保留记忆”的事实完全不吃惊,对这种过分亲昵的行为也没有本能地排斥。
无论什么生物,潜意识的细微反应都很难作假。他们应该不是点头之交,至少得是有过共同行动经历的同伴。阮闲稍稍松了口气,松开了这个拥抱。
“要出去一起在楼里散个步吗?”那人的微笑越发灿烂,眼睛亮闪闪的。“您看,我和您都是初来乍到,一起走走有利于缓解紧张。”
“不了,我有点不舒服。”阮闲实事求是地表示。他瞧了眼对方衣服上的名牌,提高声音,顺畅地接下潜台词。“我对这里还不怎么熟,还太早了。等我做好了准备,我会找您一起散步的……唐先生。”
“我看看。”那人没有借助医疗机械,直接用手覆盖上阮闲的额头。“唔,是有点低烧,可能是记忆抑制剂的副作用……吃点水果,吃完再睡吧。我去继续巡逻了,阮先生,祝您早日恢复。”
阮闲冲他简单笑笑,拿起床头的碗和小勺,顺从地吃起来。
确定对方离开房间,他没有冒险行动,直接躺回柔软的床铺。他大概能感受到自己的状况——连病都算不得的低烧,顶多是让人困倦一点。头痛或许是记忆缺失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因为纯粹的精神原因,比如……
他闭上眼睛,那些记忆的茶叶渣再次在脑海中飘荡。
【大夫,你们这里有没有那种,嗯,让他稍微不那么聪明的治疗?】
【阮女士,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是有些治疗会让小孩子变笨吗?我家阮闲情况有点特殊,他……他这样不会过得幸福,对我也是种折磨。我听说不少疗效好的药会有这种副作用,所以来问问。如果可以的话,也算是一箭双雕……】
【阮女士,您家的孩子虽然不在社会权益保障范围里,他还是拥有基本人权的。恐怕您无权为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有没有托管治疗?你们这里是预防收容所吧?闲闲没有社会保障,但我记得有预防措施减免。为这孩子的医药费,我没日没夜地在外头连轴转。之前家里的亲戚也不愿照顾了,我不能一直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
【当初您自己放弃了更人道的方式。现在这孩子已经超过五岁了,我们只能把他当做一般收容对象对待。】
【可是……】
【以及我看过了入院检查,阮女士。这孩子身上有不少淤伤,主要集中在头部和颈部。伤势不算轻,如果他不在高危监视名单里,我现在就该报警的。作为一名医生,我必须提醒您,哪怕对于名单里的人,过度虐待也属于犯罪行为。】
【那都是土方子,我也没办法!你没跟他一起生活过,你不明白藏不住自己任何心思是多恐怖的事情。我只需要让他变笨一点,变笨一点就好。我不想伤害他的,我真的……没有办法……】
【别激动,别激动。您先别哭了,阮女士,我们可以谈——】
【我爱我儿子没错,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哪。为了他我吃糠咽菜这么久,钱全往无底洞里砸。我……我偶尔也会想一下,如果当初不要他,这些钱够买个不错的大房子,过相当舒服的生活。这是错的吗?可他能看出来,他什么都能看出来。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我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这样吧阮女士,我为您争取一下。毕竟您的孩子在这里也更方便我们进行监管和教育,最近刚好有相关的项目,如果您愿意让孩子加入这类实验性项目,或许我能帮您谈下来一部分费用减免。】
【谢谢您,谢谢您!等等,医生,这里的门是不是……没关好……?】
阮闲用被子蒙住头,将自己彻底沉入黑暗。
他记不起更多了,可记起的部分已经足以让他不适。口中水果余留的甜味也没法冲淡那份淡淡的烦躁感。挺好的,他想,至少从这些记忆看来,自己不像是什么仿生人或者受过记忆操作的类型——毕竟没人会保留这种不美好的东西。
阮闲闭紧眼睛,试图从哪些记忆残渣中捞出点温馨的东西,可他悲惨地失败了。
记忆里所有和“温馨”相关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如刚刚那个拥抱给人的印象深刻。他在床上辗转了会儿,最终还是坐起身,又给自己倒了杯冰水。
还是先出去看看吧,他想。名义上的同伴很可能已经到了,无论目前的暂时失忆是自己的小算盘还是对方有所了解的备用计划,他都需要加快速度,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是的,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永远不要信任任何人,永远不能露出破绽,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必须是。
作者有话要说:
软不会一下就被看出失忆hhhh他有自己的打算w
如果因为失忆掉马的话就太不软啦XD
第105章 同伴
阮闲还是睡着了一会儿。他没有梦到任何东西, 再醒来时, 被阳光照亮的白色墙壁差点刺痛他的眼。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他才在这个地方待了不到两天, 那些模糊的末日印象便进一步缥缈起来。床头的空碗不知道被人还是机械收走了,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现在是上午11点43分, 您可以在下午14点前去餐厅用餐,补充药剂会送到您的房间, 请在下午15点前服用。目前您的房间配有游戏、音乐、影视作品与新闻时政的资料接触权限, 请好好享受。”
柔和的机械合成音伴随着轻音乐响起。
阮闲抬起眼, 再次确认面前的房间情况。要不是身上还套着件拘束衣, 光看这里的环境,说是哪个酒店的高档房间都不为过。只不过那些素雅的装饰品要么黏在桌上,要么是不易碎的软材料制成,连墙壁都带有一定弹性。
他站起身, 走到窗前, 看向窗外的绿色。在这个角度能看到一点点院子里的梨花, 在往远处看, 阮闲能看到一点点远方建筑的尖顶——其实城区离这里也不算远,只不过院中植被太过繁茂,他只能看到一点城市的影子。
“在得到医生的许可前, 您不能离开建筑范围。还请理解。”见阮闲在窗前停留,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如果您需要感情或生理方面的陪伴, 院方可以为您提供仿生类伴侣机械。”
“服务还真周到。”阮闲离开窗边,“看来你们一点都不缺钱。”
“等您恢复记忆, 我们会向您的公民生活记录里添加相关账单。”机械音体贴地回复道。
“我可未必付得起。”阮闲耸耸肩,毫无留恋地走向门口。
“虽然您的大脑因为损伤的原因,目前无法做精准测定。就初步结果看来,您的智力水平相当高,在您恢复记忆后,我们会通过记忆治疗矫正您的人格问题。只要坚持思想、行动、人格守法三项原则,早日回归为您安排的岗位,预计您可以在一年内还清相关费用。”
阮闲没有再接话。
一觉过后,自己的心情刚有些许舒缓,那股阴魂不散的不适感再次出现。他没再理会房间中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出了门。
走廊里的监控没有房间中的那样显眼,可不知为何,他能听出它们运转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就分布看来,这里的监控是他见过最为严密的,几乎没有死角。
而走廊里同样穿着拘束衣的人步履缓慢,行尸走肉般挪动,目光有点呆滞。有一个差点迎头撞上阮闲,只当他是一大团带有颜色的空气。
他们气色很好,身体健康,却如同栽在泥土里的植物模型——生机勃勃,却又毫无生气。活像某个看不见的器官坏死了。
阮闲尽量顺着人流前进,第一次仔细观察这栋建筑的结构。这栋建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虽然病人不少,在巨大的空间内也显得空旷。若是做出某些不那么常规的举动,别说是程序监测,小孩子都会觉得显眼。
有点麻烦。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个倒霉地方?阮闲虽然不认为自己是追求安稳生活的类型,但要是只为了取得信息,就这样把自个儿扔进虎口实在是算不得谨慎。自己应该还有别的目的,某件必须靠暂时失忆才能做到的,或者靠暂时失忆本身才能证明的……
“阮先生。”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带着和宫思忆同出一辙的温和,却又柔软很多。
那个大概率是同伴的金眼医生正停在他身后。
“唐先生。”阮闲露出微笑,“巡逻完了?”
“都是同龄人,叫我亦步就好。”那人简单瞄了眼四周,回应彬彬有礼。“您这是打算去餐厅吗?”
“不算是,刚刚睡完没什么胃口,只是想四处转转而已。”阮闲怀疑对方和自己一样——这位唐亦步先生瞄的位置,大多都在他听到机械轻响的方向。“你们的服务也太周到了点,还是说新人都会有这个一对一照顾的流程?”
他往话语里掺了几分担忧,听起来有些许隐晦的提醒意味。看在对方算自己同行人的份上,阮闲不希望唐亦步因为急于接触自己引起谁的怀疑,增加自己暴露的缝隙。退一步讲,他现在记起来的东西不多,太亲近容易露馅。
“不,就像我之前说的,作为新人,我也需要熟悉这栋建筑的结构。”唐亦步的微笑纹丝不动,“说句难听的,您的状况挺复杂,也算是我们的重点观察对象之一。四处乱走可不是明智的选项,如果您实在不想在房间里放松,有工作人员的陪伴总归要好些……然后您会发现,待在房间里比到处乱转要有趣许多。”
“监视啊。”阮闲的礼节性笑容有点变味,“这个借口不错。”
唐亦步冲他挤挤眼睛,显然接住了他话语中的双关。
事情到了这步,再拒绝就显得可疑了。阮闲点点头:“那么请吧,唐先生。”
唐亦步一动不动。
“……请吧,亦步。”
唐亦步这才整整白外套,欣然迈出步子。两人离开人群,顺着纯白的走廊慢悠悠地前进。走廊里的人越来越少,不时有五颜六色的倒水滴形机械飘过他们,整个场景活像是哪里的时尚展览。
可惜人是越来越少,监控机械的数量反倒越来越多。
“我看过您的资料,您具有相当高的智商。”唐亦步很是自然地开口,“而且根据宫医生的记录,您似乎很不喜欢这里。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这里的安保系统不是仅凭智力和技术就能突破的。”
他用某种类似于告诫的口吻继续叙述:“虽然您看不见,基本所有走廊和房间都在监控的覆盖之下。就算您能找到办法离开建筑,院子里也有不间断的武装机械巡逻,那些机械都是D型产物……您还记得D型产物吧,那不是能赤手空拳对付的东西。如果您有什么危险的打算,还是早点放弃为好。”
这是变相给自己送情报呢。
阮闲稍稍加快脚步,和唐亦步并肩而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谢提醒,我不会做什么蠢事。”
“住宿区域就到这里。”唐亦步指了指不断重复的迷宫式结构,“大同小异,对吧?这个地方真的没有太多好逛的。不过如果真的想要散散心,我推荐南栋的植物园。那里很接近外界环境,应该对缓解您的压力有好处。植物园旁边也有餐厅,您可以在那边用餐。我想想……植物园怎么走来着?”
他无比自然地抓住阮闲的手腕,带他在这迷宫似的纯白建筑中不断前进。阮闲断断续续地哼着小调,用心记下前进的路线。
只不过唐亦步的步子却渐渐慢了下来。
“这是什么曲子?”他没有松开攥住自己手腕的手。
“卡洛儿·杨的《思想囚犯》,在《亦步亦趋》之前发布的。”阮闲姑且还记得这些,“老歌手了,她所在的小国连年战乱,那个时候正在戒严,记得吗?这首歌没在正规平台上发布过,比起后来的成名曲《亦步亦趋》,知道的人少些也正常。”
“我在哪里听过这首歌,一直不知道名字。谢谢推荐。”唐亦步继续用闲聊似的口吻说道,“回头我查查标准曲库,如果它在允许公开的优良曲目范围内,我一定要好好听听。不过说实话,我的确更喜欢《亦步亦趋》。”
“唔。”
“您的情绪似乎挺稳定,记忆恢复得怎么样了?”唐亦步话锋一转,“沟通有利于刺激大脑活动,您可以恢复得更快些……”
在这人的印象里,自己明明不该是失忆的状态。现在对方却专门把这个点挑出来,这就很有意思了。在严密的监控下,自己不好做出太生硬的回复。看这个人的问题的标靶范围,他或许该重新考虑一下这个“同伴”的危险程度。
“……任何记忆,什么都好。”可唐亦步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向某个确定的话题上引导。
“哪怕小时候的回忆也行?”阮闲开玩笑似的回应。
“当然。”唐亦步的微笑又大了些,“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不如你先起个头吧。”阮闲没有乖乖按照对方的步调走。
似乎是得到了预想外的回复,唐亦步愣了愣。数秒之后,他还是开了口:“准确说来,我只有父亲。有时候挺温和,有时候又严厉得要命。不过后来……唔,他不要我了。后来我就一个人讨生活啦,想想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我老爸比你老爸放弃得要早。就我记得的部分,他和我妈还没结婚呢,见我体质不好,整个人跑得影子都没有。”阮闲随意应道。“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学会失望。”
“您的母亲呢?”唐亦步稍稍侧过头,“她还好吧?”
“她死了。”阮闲言简意赅,“现在我不太想谈这个。”
“……抱歉。”唐亦步声音低了些,扭过头去,阮闲看不见他的表情。
“没什么可抱歉的,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阮闲瞟了眼走廊窗外,“后来我也遇到过……相对好心的人。你看,我这不是活到现在了吗?”
“总会有愉快的记忆出现的。”唐亦步像模像样地安慰他,“在乎你的人,爱你的人之类。人不可能只有糟糕的记忆,这说不通。我们可以聊聊开心点的事情……”
阮闲看向对方干净的金色眸子,勉强笑了笑。“目前我不记得,等我回忆起来,我们再聊这个吧。”
唐亦步没有表达出惊异或者惯例的同情,他看起来反而有点……迷茫。
“不该是这样的。”他皱起眉,停下脚步。“不可能……”
“嗯?”
“没什么。”唐亦步摇摇头,有点羞涩地笑起来。“光顾着和你聊了,刚发现我不小心走错了路。这里是本地资料储存区,还挺敏感的,最好不要停留太久。我去找个指引机器人带路,你在这里等我。”
他顿了顿,又眨了眨眼睛。
“……千万别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