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遇安又调出秦雄年轻时的照片,“那这位呢?你有印象吗?”
胡成医这次看得更久,“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是在哪里了。”
萧遇安说:“你再想想,这像不像那个上山问你们‘有没见过16岁男孩’的人?”
胡成医松弛的眼皮忽然一撑,半晌道:“对不起,脑子不中用了。”
“没事。”萧遇安收起照片,并未逼问胡成医,温和地笑了笑,“你已经为我们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是吗?”胡成医轻声叹气,点着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送走胡成医,萧遇安静立在窗前。
胡成医所描述的16岁少年,十有八九就是秦英。
原来当年秦英所谓的“失踪”,是被人从祈月山的悬崖上推下去。
胡成医已经记不得那个上山寻找秦英的人的模样,这很正常,一面而已,20年后如果胡成医还能一看秦雄的照片就说“对,就是他”,那反倒有问题。
真相正在从断片般的线索中渐渐显形——
21年前,黄汇怀孕,底层家庭人多粥少,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秦雄忍受了秦英这个来路莫名的弟弟多年,终于在自己的孩子即将降生时起了歹心,他能够允许秦英抢属于他的东西,却不能允许秦英抢他妻儿的东西。
秦英还小,未成年,对家人没有防备之心。秦雄以某种理由——比如和哥哥一起登山,比如陪哥哥去山里的寺中为尚未出生的孩子祈福——将秦英骗至祈月山,然后看准时机,凶相毕露,将秦英推下悬崖。
悬崖下许久没有动静,在秦雄看来,秦英要么已经摔断了脖子,当场死去,要么也是重伤,无法自救。
他选择这座山,就是因为它几乎没有人烟,仅在半山腰上有一座寺院。
山这么大,那些和尚不至于巡山,更不至于这么巧,发现了悬崖下的秦英。
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秦英就算没有立即死去,也活不下来。
秦雄也许考虑过亲自下到悬崖下方看看,若是秦英已经死了,那再好不过,若是秦英还有一口气,他还有别的办法要秦英的命,然后将秦英就地掩埋,以绝后患。
可是他不敢。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除掉秦英是迫不得已。为了自己的小家庭,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他恨不得秦英马上去死,却又不敢看秦英的尸体。
于是,徘徊许久之后,秦雄选择了离开。
秦英失踪,秦家愁云惨淡。
秦安强和白虹很有可能知道小儿子的失踪是大儿子造成,所以不敢报警,甚至不敢让邻居帮忙寻找。
秦雄后来返回祈月山,说明他还是担心秦英没有死。
而秦英,确实活了下来。
秦英在获救大半年之后离开海镜寺,以当年16岁左右判断,现在应是37岁。
胡成英不知道秦英下山后去了哪里,但可以确定的是,秦英并没有返回过海镜寺。
是从某个地方归来的秦英,杀死了秦绪之外的秦家所有人?
函省,明亮县。
明恕甩上车门,抬头看着面前的低矮商品楼。
明亮县归洛城管辖,与牟海渊的老家赋城相隔遥远。经过细致的走访,重案组终于确定,曾经在牟家工作了七年的保姆李飞荷目前定居明亮县。
小县城的商品房都建得矮,里面也没有电梯,明恕走楼梯,敲了敲4-1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好奇地仰着头:“叔叔,你找谁啊?”
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妇从厨房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拭,警惕道:“伟伟,怎么随便就给人开门呢?”
明恕直接亮出证件,“你是李飞荷?”
老妇先是惊讶,后慌张道:“是不是小诚出事了?”
明恕摇头:“和你儿子无关,我来找你,是想跟你了解牟海渊家里的事。”
李飞荷两眼睁大,片刻后道:“不是小诚出事就好,那你进来吧。”
进屋之后,明恕四周观察了一下。这套房子的地段与装修,在明亮县来说算不错,李飞荷现在的生活应该过得挺好。
李飞荷有些局促,“我早就没在牟家工作了,他们家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明恕说:“你不用紧张,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知道多少,照实回答就是。”
李飞荷点点头。
明恕问:“当初是牟海渊雇佣你去照顾他的父母?”
李飞荷说:“是的。我儿女当时都在赋城工作,我闲着没事,就挂在家政公司找活干,牟先生看我手脚麻利,信誉也好,就让我去他家里工作。”
明恕问:“他向你提过什么要求没有?”
“要求?”李飞荷想了想,“也就是对老人细心、耐心。”
“牟海渊从不去看望他父母?”
“这……”
明恕食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很小的动作,却暗含威势。
李飞荷犹豫道:“牟先生其实……”
明恕看着李飞荷的眼,缓缓道:“你照顾了牟勤之、何英华七年,朝夕相处,这个家到底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家,你心中其实早就有了数,对吗?”
李飞荷脸色微变,半分钟后点了点头。
“你有一双儿女,孙子由你带,你的儿女绝不会长时间不来探望你。”明恕说:“这才是正常家庭的相处模式,但牟家,牟勤之和何英华与你一样,不像牟海渊的父母,更像是被牟海渊雇佣而来,对吗?”
长时间的沉默后,李飞荷叹气,“他们,他们确实不是牟先生的父母。但这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明恕没有催促,等着李飞荷下面的话。
“这事最早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没有往那方面去想。”李飞荷紧紧抓着围裙,“在去牟家工作之前,我也去别的家庭工作过。那年头,请得起保姆的,家里都挺有钱,和牟家差不多。但是再有钱,一家人也是其乐融融的,至少父母不会怕子女。牟家……我就没见牟先生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牟勤之和何英华就很拘束,像回来的不是儿子,而是主人。而且他们和我以前接触的有钱人家里的老人也很不一样,不和邻居交流,几乎不出门,没什么文化。”
“后来,我在牟家待得久了,和何英华越来越熟,经常和她聊天,她把我当自己人,才告诉了我一件事。”李飞荷咽了口唾沫,“她说,她和牟勤之根本不是牟先生的父母。”
明恕问:“那你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吗?”
李飞荷说:“知道,他们是南边一个小城市的人,住在农村,和牟先生签了协议,给牟先生扮演爹妈。”
“牟海渊是怎么找到他们?”明恕问:“牟海渊自己的父母呢?”
李飞荷摇头,“这些我就不清楚了。牟勤之很少说话,何英华每次和我聊完,都千叮万嘱,叫我别告诉别人。他们去世之后,这事就烂在我心里了,我没跟别人嚼过舌根子,如果你不是警察,我也不会告诉你。”
明恕又问:“牟勤之和何英华的本名是什么?”
李飞荷说:“那就是他们的本名。”
明恕说:“你刚才说的南边小城市,到底是哪座小城市?”
“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李飞荷按着额头,“粱,粱什么……”
明恕说:“梁奚镇?”
“对,对,就是粱奚镇。”李飞荷说:“不过不是镇里,是下面的农村。”
粱奚镇,正是殷小丰的故乡。六年前,窥尘“云游”归来时带着殷小丰,那时的窥尘很可能已经不是真正的窥尘,而成了牟海渊。
而牟海渊的假父母也来自粱奚镇。
“牟先生很大方,虽然家里住着的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他待他们已够好了,起码从来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他们。”李飞荷接着道:“给我开的工资也高,牟勤之和何英华去世之后,我就等于失去了工作,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回老家安安稳稳地生活。你看,如果不是牟先生,我哪住得起这么好的房子。”
“等一下。”明恕道:“牟勤之和何英华真的是自然患病死亡?”
“你怀疑是牟先生害死了他们?怎么可能。”李飞荷摇头,“真的就是生病,我照顾他们,我还能不清楚吗?人老了,什么毛病都出来了,这不怪牟先生……”
从李飞荷家离开,明恕坐在车里把玩烟盒。
盒子里还有几根烟,但他没抽。
牟海渊在外人面前孝顺的父母并非自己真正的父母,牟海渊要营造自己的优质形象,上策当然是将亲生父母接到身边,他没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的亲生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二是他因为某种原因,而不能将亲生父母接到身边生活。
在塑造孝子“人设”时,牟海渊还坚称自己是独子。
事实却是,海镜寺里的窥尘大师很可能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明恕将烟盒拆开,没多久便将烟一根根捏碎。
即便接触了大量心理扭曲的嫌疑人,明恕还是把握不住牟海渊的心态。雇佣一对假父母,可以理解为事业需要,但隐退后放着富足的生活不过,去海镜寺“取代”自己的兄弟是为什么?
再进一步说,牟海渊一直知道海镜寺的住持是自己的兄弟?
在胡成医的眼中,七年前的窥尘代表着悲悯,归来的窥尘却阴沉、难以捉摸,这正是真正窥尘与牟海渊的区别。
手机震响,明恕拿起一看,是易飞。
重案组众人分工协作,易飞带队查的是牟海渊在电影圈中的人际关系。
“查到点儿东西。”易飞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恕道:“就在电话里说吧,节省时间,路上我还能想一想。”
“行吧。”易飞说:“你这位童年偶像,本人远没有荧幕上所塑造的角色那么高尚。”
明恕本想反驳一句“牟海渊不是我童年偶像”,此时却没什么心思,靠在椅背中听易飞往下说。
在踏入电影圈之前,牟海渊是函省一所武术学校的学生,现在,这所学校已经不存在。
陈少兴是牟海渊最早在圈子里认识的人,此人也是武术学校出身,在电影圈子里风头不如牟海渊。
受年少习武之益,陈老爷子如今身体硬朗,精神矍铄,见到易飞之后,还兴致勃勃地想与易飞过两招。
据他说,牟海渊还在武术学校时,曾经多次说过,将来只要自己混出头了,就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生活。
这一点倒是与牟海渊后来的言行一致。
但陈少兴偏偏记得,牟海渊有一段时间曾极其低落,他询问原因,牟海渊近乎崩溃地表示,自己的父亲过世了。
易飞反复向陈少兴确认,“牟海渊真这么说过?”
“说过。”陈少兴道:“所以后来他和他的父母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我觉得很奇怪。但那时,我和牟海渊已经疏远了。我只能猜测,他那位父亲,也许是他母亲后来改嫁的人。”
在陈少兴的记忆里,成名前的牟海渊时常焦虑不安,其焦虑的原因几乎都来自于迟迟不能给父母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
易飞从陈少兴处得到的信息归结起来就是——牟海渊是个真孝子。
但牟海渊成名之后,那些知道“内幕”的圈中人对他的评价就不那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