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莲不像是在犹豫或者回忆,而是独自忏悔。
被拉长的分秒后,何茂莲说:“有些事,我那时不能告诉你们警察,我有我的顾虑。但这些年我偶尔思考,这么做是对的还是错的?”
说着,何茂莲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皱皮的手,“思考到现在,仍是想不出一个答案。”
明恕道:“但您其实已经决定告诉我。”
何茂莲声音干涩地笑了笑,“再不说,我怕是就没有机会说了。”
明恕看得出,这位老人是拖着病体接待他。
“我没有说出实情,是遵守和林忠国的约定。”何茂莲说。
“是林忠国的意思?”这倒是出乎明恕的意料。
何茂莲点头,“林忠国很偏执,做起事来不顾个人安危。夏西市就这么大,他得罪的人不仅报复他,还给他的亲戚穿小鞋。这些他都不在意,他的座右铭就是——面对恶意,总有人必须站出来。不过在保护他儿子这件事上,他算是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明恕说:“林皎。”
“是的,林皎,林忠国唯一的儿子。”何茂莲继续道:“林忠国失踪之前,曾经给我报了一个调查落后村镇恶劣民俗的选题。”
明恕眼神登时锐利起来,“是‘鬼牌’吗?”
何茂莲怔了下,眉间展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看来你们的确是在查这件事。‘鬼牌’起源于丘须村,当年那里出生的所有女婴都被制作成了‘鬼牌’,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林忠国在《夏西晚报》工作时,‘鬼牌’产业在丘须村已经消失。”
“但林忠国告诉我,据他所知,在别的北方村镇,还有许多人在制作‘鬼牌’,其中就包括夏西市附近的肆林镇。这些人汲取了丘须村的经验,不再集中在一处,而且开发了更隐秘的交易途径,所以很难查,就算掌握了证据,最后也不一定能掰倒他们。”
明恕说:“但林忠国还是执意去调查?”
“他想调查,但其实他也很犹豫。对待这件事时,他比往常更谨慎。”何茂莲说:“他第一次跟我提到‘鬼牌’,是在他失踪的一年前。他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追查,所以才来问我的意思。我告诉过他,那些人和他以前的调查对象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是杀人凶手,而其他和他接下梁子的顶多是失德商人。能狠下心来对刚出生的婴孩动手,杀一个人更是不会眨眼,找证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听进去了,后来没有再跟我提过。但出事前的一个月,他又来找我,说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去挖掘这件事。”
听到这里,明恕感到不解。
林忠国既然在出事前一个月表达过要调查“鬼牌”,那这一个月里应当做过一些事,但夏西市警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鬼牌”,侦查的也只是其他与林忠国有矛盾的商人。
警方是完全没有得到线索?
还是明明有方向,却不愿意去查?
“林忠国给我提了一个要求。”何茂莲说:“他要我向他保证,假如他遭遇不幸,一定不可将他调查‘鬼牌’的事告知警方,也不可告诉任何人,此事就烂在我与他这里。”
明恕拧眉。
“他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身为记者,他有责任直面黑暗。可身为父亲,他也有责任保护他的儿子。”何茂莲连声叹息,“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警察就算能保护林皎一时,也保护不了林皎一世,他希望林皎能够平平安安,最好是连他是怎么出事都不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但至少,林皎不该因为我受到伤害’——这是他的原话。”
明恕沉默良久,“所以林忠国确实是在调查‘鬼牌’产业的过程中被人杀害。那他还有没有给您留下别的线索?”
何茂莲说:“我只知道他救过一个女婴。我猜,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女婴,他才被那些人给害了。”
17年前的女婴,现在应未满18岁。
林皎与迟小敏关系那么密切,迟小敏就是当年的女婴吗?
在被林忠国救下后,女婴在某个地方活了下来,没有被找到,但同时也没有上户口,成了一个“黑户”。
如今不管是林皎还是迟小敏,他们的羽翼都已经丰满,终于有能力联合起来惩罚那些购买“鬼牌”的人?
但迟小敏今年已经21岁。
不对。
21岁只是身份证上显示的信息,而那张身份证根本就是伪造。
迟小敏手上有冬邺市拥有肆林镇“鬼牌”者的名单,这份名单很有可能是由林皎拟出。林皎早就获取了关键性的证据,却并没有揭发他们,只是指使——大概率是指使——迟小敏去恐吓购买者,引导他们自杀。
林皎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如果将证据交给警方,不,不用证据,只告知部分线索也行。即便侦查有难度,警方也绝不会敷衍应付。
至少重案组不会。
林皎放弃报酬更丰厚的工作,来市局当顾问,不就是为了接近警方,为自己的父亲伸冤吗?但为什么最后却选择私下惩罚?
是不相信警方?
还是更希望亲自复仇?
从何茂莲家离开后,明恕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林皎早就明白父亲的失踪是怎么回事,而夏西市警方却至今没有给他一个说法。他也许认为,夏西市警方什么都知道,却与匪勾结,草菅人命。
所以他不相信警察,不相信法律,只相信自己,只相信报应。
成为顾问,是为了更方便接触警方的一手消息。
但误导许吟是个巨大的败笔。
如果不是许吟在看到迟小敏的照片时出现的古怪反应,重案组根本不可能将“鬼牌”和林皎联系上。
明恕呼出一口白气,上车给萧遇安打电话。
·
肆林镇。
雪断断续续地下着,几乎没有停过。向韬待在镇里这几日收获不算多,一来镇里的人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二来说得难听些,目前在镇里的人实际上都是最底层的“羔羊”,警方倒是能够将整个镇子控制住,可这样难免打草惊蛇。
向韬沉住气观察、收集证据,发现了六名衣着和一般镇民明显不同的老年男性。他们的年龄在60岁到75岁之间,脸上鸡皮纵横,眉眼部是向下垮着的,皮几乎遮盖住了眼睛。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长袄,长袄的样式在细节处有所不同,比如衣袖和衣领的颜色,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厨师的等级制服。
向韬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这些老人,也许就是“匠师傅”。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着无辜女婴的鲜血。
一个长袄老人从向韬面前走过,左右有健壮男性搀扶,一派养尊处优的模样。向韬与他的视线短暂交错,对方显然看到了这个“外来者”,眼神却依旧如一潭死水。
他不认为自己犯了罪。
他们所有人,都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违背人性。
向韬忽感胆寒。
城市里的许多犯罪者虽然穷凶恶极,但他们至少知道,自己在犯罪。而这个镇子里的人,从根源上就不认为将女婴制作成“鬼牌”是一件极端罪恶的事。
向韬捏紧了拳头。
而就在下一瞬,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小得可以被忽略的响动。
转过身,他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色棉袄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高接近1米6,脸盘大,看上去比较壮实,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向韬,在向韬转身的一瞬,她有一个下意识躲开的动作,但并没有真正躲开,只是往后退了两步。
向韬知道这个小姑娘。
从前天开始,她就跟着他,不是紧随其后的那种跟,而是远远地看着。
这次,是她跟得最近的一次。
来到肆林镇之后,一直有镇民跟着向韬,尤其是刚到的那几天。后来那些人大概是觉得他没有什么威胁,所以几乎没有再跟,但看到他四处转悠时,还是会多看他几眼。
小姑娘的眼神和他们的眼神完全不同。
向韬觉得,小姑娘有话想对他说。
很可能是求救。
也许是“迫在眉睫”的求救。
向韬四周看了看,冲小姑娘露出一个笑容,食指指了指自己,“你找我?”
小姑娘点头,又摇头,嘴巴张开,却在一个字都还未发出来时,红了双眼。
“你听得懂我说话?”向韬又道:“你会说普通话?”
这次小姑娘只是点头。
“我的家乡冬天不下雪,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想堆雪人,但又不会。”向韬指了指远处的积雪,“你可以教教我吗?”
半分钟之后,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
冰天雪地,向韬递给小姑娘一副手套。
附近有十来个男孩正在打雪仗,他们的身影不算突兀。
小姑娘蹲在地上累雪球,向韬跟着她学,听见她小声说:“叔叔,你可不可以救救我?”
这是极为普通的一句话,向韬的心脏却登时抓紧。
荒唐邪恶的世界里,弱者在竭尽所能地挣扎。这里并非所有人都无动于衷,有人发出了她的声音,虽然细微孱弱,风雪一吹就消失无踪,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向韬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迫使自己镇定,用最坚定的语气说:“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雪人渐渐有了身子、头、滑稽的眼睛与长长的鼻子。
小姑娘名叫罗雪燕,12岁——但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大,像有16岁的样子。
肆林镇的女孩很少,大多数女孩在还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时,就被夺去了性命。但罗雪燕却活了下来。
“匠师傅”们并不会杀死所有女婴,因为如果一个村镇只有男人,数年数十年之后,将不会有新的女婴出生。
镇子里自有一套判断哪些女婴该留下来的依据,但这依据似乎只有“匠师傅”才知道。总之,罗雪燕成了躲过杀戮的幸运儿,并被当作一个未来的“孕育容器”被抚养。
12岁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罗雪燕却目睹了妹妹、堂妹、表妹,还有领居家的小婴儿被带走。
小时候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被带走,她问过妈妈,也问过小姨,她们的眼神总是很茫然,似乎小婴儿被带走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在罗雪燕的记忆里,母亲过一两年就会怀一次孕,但家里只添了一个弟弟。
去年,当又一个婴孩呱呱坠地时,罗雪燕大着胆子跟在“匠师傅”后面,去到山里。
山里有不少木屋,“匠师傅”进了其中的一栋。
罗雪燕听到细弱的哭声,看见几个“外来者”,目睹“匠师傅”在念经之后,将刀挥向婴孩。
那一刻,罗雪燕什么都明白了。
她甚至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命运是什么——像母亲、小姨,还有这个“畜生镇”上所有女人一样生下小孩,男孩养在家里,女孩送至山中。
镇里有电视,但台不多,罗雪燕开始看新闻,跟着节目学普通话。她知道自己还小,没有能力反抗,甚至连离开都做不到。但她同时也知道,在成年之前,自己能够活得很安稳。
她计划用这几年时间,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也不用太强大,只要能够逃出去就行。
然而,今年4月,在她年满12岁之后,母亲给了她一盒没有说明书的药,让她每天吃三次,每次吃三颗,说是能够补充营养。
她并未怀疑,按照母亲说的去做。两个多月之后,才逐渐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常。
她开始迅速发育,原本瘦小的身体变得肥胖,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有了性别特征。
听到这里时,向韬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