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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邺市,刑侦局。
“萧局。”林皎刚从首都回来,就被请到重案组,他的眼中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就像已经演练过多次,“有什么案子需要我帮忙吗?离开的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萧遇安招呼他坐下,“你去首都进修,也是为了回来更好地协助我们工作。”
林皎客气地笑了笑。
萧遇安说:“是这样。我们最近得到一个线索,这线索可能与你有关。”
林皎挑了下眉,脖颈的线条极不明显地收缩。
他穿的是高领毛衣,脖子被衣领挡住大半,但萧遇安还是注意到了。
“和我有关?”林皎流露出的紧张也恰到好处,“萧局,我不明白。”
“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萧遇安说:“当初为什么选择来冬邺市局工作?”
“盛教授是我的恩师,他希望我能够加入他的团队。”林皎从容道:“我自己也有一些情怀吧。当不成警察,成为警察的顾问,一起解决疑案悬案也不错。”
萧遇安点点头,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资料,“你先看看这个。”
林皎接过,翻开半透明的封页。
办公室突然变得很安静,只听得见手指捏住页脚,并将它翻起来的声音。
萧遇安看着林皎——这是个很体面的男人,在浏览资料上的文字时,神情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看得出心理十分强大,但某几个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压住唇角,眉心浮出稍纵即逝的折痕。
他在忍耐,在挣扎,在竭尽所能控制自己。
一刻钟后,当林皎的视线落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时,萧遇安问:“看完了?”
林皎抬起头,平静地将资料放在桌上,“是的。”
萧遇安直视着林皎的眼,林皎没有躲避的意思。
几秒后,萧遇安说:“看来心理专家都擅长喜怒不形于色。”
也许没有想到萧遇安会这样说,林皎诧异地张了张嘴。
“我是指这里面的内容。”萧遇安用视线示意桌边的资料,“肆林镇,‘鬼牌’产业,女婴的遭遇,‘食人鲛’,‘云寇’,‘南郊’殡仪馆。林医生,它们时,你的眼中没有愤怒的情绪。”
林皎一怔,“你说这个啊。”
“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萧遇安问。
林皎尴尬地笑了声,“抱歉,可能是因为刚回来,比较累,我还没有完全进入工作的状态中。‘鬼牌’产生于落后的村落,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做这种惨无人道的人血生意。不过萧局,刚才你说,这线索与我有关?”
萧遇安说:“也可以换个说法——和你父亲,《夏西晚报》的资深调查记者林忠国有关。”
林皎眼中的光倏地静止。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再拐弯抹角了。”萧遇安道:“特别行动队和北方四座城市的警方展开联合行动,铲除‘鬼牌’陋习,这已经是新闻上通报过的事。”
林皎点头,“还在首都时,我就看过这个新闻。”
“还有一些细节,警方并没有向外界披露。”萧遇安说:“比如你的父亲林忠国17年前在夏西市失踪,正是因为调查‘鬼牌’产业。黑恶团伙‘云寇’已经承认,他们杀害了林忠国。”
林皎唇角轻微抽动,第一次在与萧遇安的对视中别开视线,“是吗?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夏西市了。原来已经查出来了吗?”
他看上去不像在乎的样子,仿佛林忠国是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
可他眼尾极其细微的颤动却出卖了他。
他只是装得满不在乎。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在乎。
“不打算说些什么?”萧遇安说:“林忠国是你的亲生父亲。”
林皎喝了口茶,“是我的反应太平淡了,所以你觉得不正常吗?但是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呢?我已经忘了有父母在身边的感觉了——我父亲失踪时,我才13岁,而在他失踪之前,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也很少,他总是很忙,有太多人太多事等待着他去关心,除了我。他就像古代的侠士,关心天下苍生,唯独忘了自己的家人。”
说这话时,林皎的语气像极了抱怨,任谁来听,都会认为他是在抱怨他那对家庭疏于关心的父亲。
可萧遇安看到,他眼底炙热,像是燃着一簇火。
他分明是在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
停顿片刻,林皎又道:“而我的母亲,在我父亲失踪后不久就抛下我离开。17年了,我的人生里没有他们,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现在我突然得知,我那失踪的父亲是因为工作而被杀害,我敬佩他,觉得他了不起,但也仅此而已了。”
萧遇安看着这位优秀的心理专家,说:“你早就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林皎尽量控制着表情,“萧局,你这么说,就很奇怪了。我有什么值得你怀疑的地方吗?就这个案子来说,我的身份是受害人唯一的儿子。我实在想不出,你在怀疑我什么。”
萧遇安将迟小敏的照片放在桌上,“杀害林忠国的人供认,林忠国当年在肆林镇救下了一名女婴。她就是你父亲当年救下来的女婴,对吗?”
林皎额角的筋倏地鼓起,眼尾随之撑开。
“她那伪造的身份证上显示,她名叫‘迟小敏’,这名字是你给她起的吧?”萧遇安说:“你和迟小敏一起,引导那些购买了‘鬼牌’的人主动选择死亡。然后又利用许吟,借由许吟的口说出迟小敏已死。你自以为在保护她,将她摒除在警方的视线之外,但你忽略了一件事——在任何一桩犯罪中,凶手做得越多,越容易留下线索。”
林皎讶异地看着照片,额头渗出一片汗水。
“乔雪华、历思嘉、吕潮,这三个人中,两人已经自杀,一人失踪——我猜,吕潮活着的可能性已经非常低。乔雪华和历思嘉自杀之前,都出现了有悖常理的举动,而杨丽兰,那位侥幸活下来的‘鬼牌’购买者说,曾经多次看到女婴的鬼魂。”萧遇安顿了顿,“装鬼吓唬他们的是迟小敏,而在她身后指挥她的是你。”
林皎摇头,“萧局,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一个被害人的家属?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失踪,也不认识迟小敏,许吟是我的患者,我怎么可能去利用她?”
“说起许吟,我得感谢你。你只给许吟做了浅层次的干扰,因为你良知尚在,不希望这件事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萧遇安说:“如果你的心再狠一些,让她根深蒂固地相信你灌输给她的一切,我不会这么快注意到你。”
林皎的眉梢随着神经的跳动而颤抖。
“早在你还在首都时,我已经将许吟送到盛教授处。经过盛教授的辅导,许吟道出真相——她并不认识迟小敏,也没有神秘女人半夜站在她窗前,这一切,都是你一遍一遍灌输给她。”萧遇安说:“影响一个人的记忆,对优秀的心理专家来说,不算一件难事。”
林皎的脸色一阵发白。
安静持续了数分钟,萧遇安说:“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
林皎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崩盘,“理解我?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你是警察,你的身份你的地位意味着你永远不可能理解我们这些人的心情!”
萧遇安并未被激怒,也没有解释,却道:“林忠国失踪那年,你才13岁,只是个孩子。但13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你知道你的父亲是一名优秀的记者,知道他在外面得罪了很多人,知道他的失踪是人为造成。你周围的很多人辱骂你的父亲,这其中甚至包括你的亲人,但在你心中,他仍然是英雄。”
林皎咬牙,眼眶发热,目光如炬地盯着萧遇安。
“我说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是指你不愿意相信警察。”萧遇安说:“你认为当年夏西警方手中早就掌握了线索,却与恶人勾结,故意不为林忠国声张正义。”
林皎终于忍不住,“难道不是?我父亲根本不是失踪,是因为调查‘鬼牌’产业而被害死!警察净去查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一个个排除嫌疑。当年我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父亲失踪前在干什么?”
“夏西警方确实有疏漏,但的确没有人告诉他们,林忠国失踪之前在追查‘鬼牌’。”萧遇安说:“林忠国很小心,并且曾经要求知情者在他遭遇不测后,为他保守秘密。”
林皎冷笑两声,“萧局,您可真是精英当惯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我问你,一个敢以身犯险的记者,在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时,他会不会将重要的线索告知他信任的人?他一定会!因为一旦他出了事,那些线索就算救不了他,也不会让他的努力白费!”
萧遇安说:“但林忠国选择的,就是将一切隐瞒下来。”
两秒的停顿后,萧遇安又道:“因为你。”
林皎哑然,“你说什么?”
萧遇安调出手机里的一个音频文件,“你自己听吧。”
明恕传来的录音很清晰,何茂莲的声音有种旧日的温婉——
“他要我向他保证,假如他遭遇不幸,一定不可将他调查‘鬼牌’的事告知警方……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林皎……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警察就算能保护林皎一时,也保护不了林皎一世……‘我不是个好父亲,但至少,林皎不该因为我受到伤害’——这是他的原话。”
音频播放完毕时,有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响声。
林皎在这记响声中猛然回神,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这位是林忠国当时的上司,何茂莲何女士,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你父亲调查‘鬼牌’的人。”萧遇安说:“直到不久前,她才向明队坦露了当年的事。”
林皎靠进椅背里,脸上呈现出错乱的神情,仿佛无法相信刚听到的事。
“你不相信警察,你认为警察会和那帮人狼狈为奸,所以在得知真相之后,你并未向警察求助,而是和迟小敏一起,选择报复。你们没有能力动‘云寇’和‘食人鲛’,但作为心理专家,你能够激化人心中的恐惧,让那些购买过‘鬼牌’的人死于自己的恐惧。对你来讲,买卖同罪,犯罪的不仅是制售‘鬼牌’者,还有购买者。”
分秒的停顿后,萧遇安语气略变:“但现在,你明白了吗?不是夏西市警方故意不去查,是确实没有线索,是你的父亲为了保护你,将所有线索都压了下来。”
林皎捂着下半张脸,眼眶忽然变红。他的手指频繁地摩挲着脸颊,似乎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不成调的音节。
萧遇安从他眼中看到了很多“想不到”。
想不到林忠国主动压下线索,仅仅是为了保护他。
想不到警方居然以雷霆之势出击,结束了这持续二十年的罪恶。
想不到自己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早就破绽百出。
想不到重案组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三天前,有人给你打过电话。”萧遇安说:“是在函省的蓝水乡。”
林皎瞳孔一紧。
“是迟小敏吧,你将她安排在那里生活。”萧遇安看了看时间,“明队现在已经在蓝水乡。不久,你们就会见面。”
第138章 狂狼(22)
函省,蓝水乡。
前几日灌的香肠到熏的时间了,但村里有规定,不允许在自家院子里熏,只能去村西的空旷地集体熏。家家户户都有香肠腊肉要熏,熏桶只要那么几个,若是去晚了,排队都得排两三个小时。
为了减少排队的时间,女孩天不亮就起来了。
冬天日出晚,蓝水乡顾名思义,有一条小河环绕大半个村子,水源丰沛,几乎每天早上都会降雾。
女孩呼吸着湿漉漉的冷空气,一边哆嗦一边将香肠装进篮子里,然后去厨房拿了个刚蒸好的馒头,在微弱的光线下向村西走去。
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早就到了,此时正一边闲聊,一边往熏桶里添干枝。
“小晨也来啦!”一位大娘道:“小姑娘家家,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和我们这些老东西凑热闹!”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前帮忙。
天亮之后,才到正式开始熏的时间。女孩打了好几个哈欠,被倦意逼出的泪水弄湿了眼眶。太阳升起来时,她擦着眼泪,眯眼看着被照亮的群山,以及渐渐变得稀薄的雾气。
她突然感到惆怅,不知道那些包围着自己的雾气,什么时候能够散掉。
村民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女孩庆幸自己来得够早。
上午10点多,一位六十来岁的村干部忙乎乎地跑来,喊道:“小晨,小晨呢?邹晨在不在?”
女孩的香肠才熏到一半,闻声赶紧从人群里钻出来,手和脸都被烟子弄得黑黢黢的,“王叔,我在!”
村干部拉住女孩,“有人找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