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遇安处得知自家瓜田被翻开后,侯诚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
铁证当前,他仍不肯承认杀害了杨南柯。
“你们凭什么说我杀人?就因为那一丁点儿血?”侯诚称杨南柯为“小龙”,这大概是杨南柯搭车旅游时惯用的假名,“小龙住在我家里,帮我收拾地下室时蹭破了皮,流了点儿血,你们就认为我杀了他?你们可以去庆岳村问,当时肯定有人看到他从我家离开!我没有杀人!”
在侯细媚的证词里,杨南柯确实在某天早晨从侯诚家离开。
但这并不能证明侯诚无辜。
侯诚完全可以故意让杨南柯离开,在杨南柯从村民的视线中行到庆岳村之外时,再悄然赶上,以一个事先想好的理由用车将杨南柯带回来。
侯诚家本来就在庆岳村的角落上,杨南柯坐在三轮车上,只要遮挡得够好,很容易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萧遇安观察了一会儿侯诚,忽然话题一转,“好,我们暂时不谈杨南柯,还是先说说你的父母吧。”
侯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你们没有资格打搅他们的安息!”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将他们埋在瓜田里?”萧遇安说:“政府保护过去的土葬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将埋在土葬墓里的骸骨挖出来,埋在瓜田里。”
侯诚喘气,“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想埋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坟山离我太远,我感觉不到他们,埋在田里多好,离我那样近,我每天干活都能看到他们,他们也看着我,保佑我的瓜田有好收成!”
萧遇安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有孝心的人。”
这话明显刺激了侯诚,侯诚眼中爆出精光,“当然!我爱我的父母,我一直觉得他们还在我身边,我不结婚,也没有孩子,日日夜夜陪伴他们,我当然是世界上最有孝心的人!”
一个自认为最有孝心的人。
一个对村长老父亲不闻不问的人。
侯诚和侯桨,一个匪夷所思却又符合侯诚行为逻辑的作案动机隐隐出现。
萧遇安已经抓住了这一点,问:“所以对你而言,没有孝心的人是不是本来就该死?”
侯诚沉浸在浓烈的自我欣赏情绪中,高声道:“对父母不孝是最大的罪孽!不仅该死,还该被千刀万剐!”
萧遇安心中一沉。
侯桨也许已经因为不孝遇害,而杨南柯遇害的原因,恐怕也是不孝。
有的人本就该死。
墓心不仅在书中“猎魔”,在现实中也早已举起了“猎魔”屠刀。
“我没有杀人。”侯诚渐渐冷静下去,“小龙只是在我家住过几天,我连他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萧遇安摇头,“非要我找到杨南柯的骸骨,你才肯认罪吗?”
侯诚双眼睁得巨大如灯,嚣张却又畏惧地瞪着萧遇安。
“案子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你费心掩藏的一切正在被我和我的队员一丝一丝剖出来。”萧遇安起身,冷肃而威严,“我们连杨南柯的血迹都能找到,难道还找不到他的骸骨?”
侯诚不禁抖了抖,肩膀往下一塌,好似想到了某种可能,眼中的畏惧压过了嚣张,“你……”
“你倡导‘猎魔’,在将‘猎魔’写进书之前,你已经亲手完成了现实中的‘猎魔’。”萧遇安顿了顿,“不仅如此,你还从杀害杨南柯的经过中得到了灵感。”
侯诚的眼睛瞪得更大,几乎已经撑到极限。
“所以你写的残杀过程总是那么生动,那么……刺激。”萧遇安在明亮的灯光下垂下眼睑,“读你第一本书时,我思考过,你的主角为什么要将其中一个被害人塞进公墓,这太不合理了,哪里的公墓能让他随便塞人?这不是更容易让自己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吗?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你这是典型的‘艺术源自生活’。”
侯诚面色惨白,皱纹不停颤动。
萧遇安说:“十多年前,你将你的父母从土葬墓里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瓜田里,土葬墓随即空了出来,你不再去打理,任其荒芜。三年前,你在你家的地下室杀害了不孝的杨南柯,当尸臭越发明显,你不得不将尸体转移走之时,你害怕了,迷茫了,不知道应该埋在哪里。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不安全,除了你自己的瓜田,不管将尸体丢在哪里,你都担心被发现。可是瓜田里埋着你自己的父母,再埋一个杨南柯,是对你父母的亵渎。”
侯诚摇头,“不是,不是这样!”
萧遇安不理会,继续道:“那要埋在哪里呢?哪里不会被发现?你忽然想到了庆岳村的坟山,那上面的土葬墓,起码在未来三十年内,不会被移除!”
“啊!”侯诚咆哮一声,拳头狠狠砸在审讯桌上。
“人死为大,你将杨南柯的尸体转移到你父母的土葬墓里,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做法。”萧遇安说:“现在,你还认为我找不到杨南柯的骸骨吗?”
“什么?”明恕惊道:“杨南柯在侯诚父母的墓里?”
“对。”萧遇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已经和花队商量过,马上会派一组特警过去,人一到,你们马上封锁坟山,打开侯诚父母的土葬墓。”
明恕深吸一口气。
在农村打开土葬墓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萧遇安和花崇才会派特警前来。
不久前在坟山上,他正是有这样的顾虑,又听村干部一再强调“人死为大”,所以并没有将墓打开。
现在萧遇安非常肯定地说,杨南柯被埋在侯诚父母的墓里。
那这土葬墓,就是不得不开了。
特警抵达庆岳村时已是半夜。听闻警察要去坟山开墓,村民们几乎全出来了。几名村干部想要阻止,中途却接到侯建军的电话。
侯建军待在市局,声音苍老得不成样,“让他们开!让他们开!侯诚犯了事,我们不要包庇他!”
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村民们纷纷退到警戒带之外。
半个坟山被照得亮如白昼,明恕站在墓边,亲眼看着封墓匠将墓打开。
两副棺材并排放在墓坑中,让人莫名感到一丝寒意。
封墓匠放下水泥板,就退到了一旁,不愿接触棺材。
在普通老百姓心中,打开过世几十年之人的墓,终究是不吉利的。
明恕朝方远航抬了抬下巴,“我们来吧。”
一副棺材的盖被挪开,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刑警们神色凝重,虽然平时见惯了各种尸体,但扒棺材找骸骨这还是头一回。
第二幅棺材的盖也被缓缓挪开,赫然出现在里面的,是一个全是陈旧血迹的巨大布袋。
一股并不浓烈的异味弥漫在空中,不少刑警拉了拉脸上的口罩。
“我……我操了!”方远航狠狠咽了口唾沫,戴着手套的手拎住布袋的一角。
布袋不算重,单手就能拖出来。
法医剪开布袋,所有人都皱紧了眉头。
尸体完成白骨化不久,软组织呈灰色,如泥浆一般附着在骨骼上。
“这就是杨南柯吧。”方远航看向明恕,“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吧?”
明恕不答,问法医:“能初步判断死因吗?”
法医拿起严重受损的头颅,片刻后道:“脑部遭受钝器重击。”
一幅残忍的画卷在明恕眼前展开——三年前,黑黢黢的地下室,杨南柯正在看什么东西,完全没有防备,侯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举起了手中的工具锤。
日出之前,血迹检测结果出炉,布袋上的血和地下室里的血均属于杨南柯。
同一时刻,他的父亲杨俊成和姐姐杨雁已经赶到洛城,而等待他们的是一堆冰冷的骸骨。
杨俊成当场崩溃,在市局嚎啕大哭,声音在被朝阳照亮的大厅回荡——
“谁害死了我的儿啊!”
“为什么!为什么?”
“南柯!我的儿啊!爸爸对不起你!”
终于再也无法抵赖,侯诚听着杨俊成的喊叫,忽然发出怪异而渗人的笑声。
明恕亲自送杨南柯的骸骨回洛城,一宿未睡,此时一掌拍在审讯桌上,如惊堂木一般。
笑声戛然而止。
侯诚鼓着一双眼,在短暂的怔愣后,缓慢地开头,“对,小龙是我杀的,因为他该死!你们凭什么审判我?”
明恕冷声道:“你杀了人,犯了罪,还想逃过法律的制裁?”
侯诚大喝:“我没有杀人!”
明恕说:“你忘了吗?就在一分钟之前,你才说过,小龙是你杀的。”
“但我杀的不是人。”侯诚激动道:“我杀的是恶魔!我号召杀的也是恶魔!他们空有一张人类的皮,早就不是人了!”
明恕一字一顿,“你终于肯承认——你写书号召杀人了!”
“有的人本就该死!他们本来就该死!”侯诚的右手食指与中指突然伸出,直戳自己的双眼,“我比你们这些当警察的看得清楚得多!你们穿着警服,摆着伟光正的架子,却只知道保护恶魔,还说什么罪不至死,你们都是恶魔的帮凶,你们也该死!”
萧遇安在监控器旁抱臂看着审讯室里的情况。
明恕并未被激怒,“你认为杨南柯该死?为什么?你杀害他,难道不是为了给自己做假身份?玩你那套反转再反转的把戏?”
侯诚的双手此时已经戴上手铐。
他频繁地挣动,撞出阵阵声响。
“杨南柯不孝。”他说:“我是帮他的父母除害!”
明恕厉声道:“满口胡言!”
此时在洛城市局刑侦支队的接待室,满头白发的杨俊成哭得几近昏迷,杨雁也泣不成声。
而在遥远的庐城,黄霞知道儿子遇害的消息后病倒,现在仍在医院里抢救。
杨南柯失踪三年,在警方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杨家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一直在以自己的方法寻找儿子的下落,等着儿子平安归来。
纵然杨南柯不孝,他们也选择了原谅。
他们最大的心愿,是再次看到杨南柯站在自己面前,哪怕继续因为换女友的事闹别扭,哪怕继续跟家里要钱。
侯诚竟然说,自己杀了杨南柯,是在为杨南柯的父母除害。
这是何等荒唐!
明恕不禁想到鲁昆。
鲁昆在残杀两名小孩后,也称他们该死,自己是在为民除害。
可小孩再恶,也不该由鲁昆的刀来审判。
杨南柯孝不孝,该不该死,更不该由侯诚来审判。
这些打着“有些人本就该死”旗号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地疯了。
侯诚以一种极其亢奋的状态,开始讲述杀死杨南柯的始末——
三年前,侯诚在从镇里回庆岳村的路上,被背着旅行包的杨南柯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