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任务有关。”萧遇安笑道:“去一个以民乐培训为幌子的人口贩卖组织卧底,临时学了点儿皮毛。”
明恕盘腿坐在古筝对面,听了好一会儿,“我现在对民乐有点儿兴趣了。”
萧遇安未答,因为猜到了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果然,他道:“你会的,我不一定能学会,但我得会欣赏。”
因为位置关系,萧遇安看明恕需要低下目光,明恕看萧遇安则要扬脸仰视。
须臾,萧遇安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我教你。”
演出安排在周六晚上,一共两个小时,七点开始,九点结束。
因为只是预演,说白了就是公开排练,所以没有以购票途径前来的听众。
重案组的队员们嘴上说着没兴趣不想听不想来,但真来了,情绪还是不错,一人拿着一本小册子,正儿八经地翻阅。
经过萧遇安几天的熏陶,明恕已经能和古琴十级爱好者方远航讨论一二了。
方远航对自己这个破案思路特别广的师傅深信不疑,由衷感叹——厉害的人,不管在哪方面都很厉害!
时间一到,演出正式开始,有各乐器独奏,也有合奏。
刚开始时明恕面带微笑,虽然不太能欣赏,却假装听得津津有味。然而没过多久,就渐渐坐不住了。
在家萧遇安弹古筝给他听,他能安安稳稳听一晚上。但换个地方换个人,那种欣赏音乐的心情就没有了。
他很具有自我批判意识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当不成文化人,欣赏的不是音乐本身,只是弹奏音乐给他听的人。
演出进行到后半段,他实在是不想听了,但又不想提前离场,也不想打瞌睡玩手机——他从小的家教令他习惯对任何职业的人抱有尊重。
时间有些难熬,他索性不再听,而是专注于观察演奏者们。
台上灯光很亮,将每个人的五官、神情照得异常清晰。
明恕的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停留在一个弹古筝的女演奏者身上。
她一袭轻纱白衣,袖口、衣领、胸口处有精致的刺绣,长发柔顺地垂在肩上,五官清秀,化着很有古典风格的淡妆,不算特别漂亮,却有一种近似纯粹的仙气。
但与这仙气迥然不同的是,她的右耳耳骨上戴了一枚设计颇具现代感的红色耳钉。
明恕对女性无法抱有爱情性质的喜欢,可正因为此,他能够更加客观地欣赏女性的美。
这位女演奏者让他觉得很舒服。
她眉眼间展现出来的感情,是沉浸者、热爱者才有的。
可明恕总觉得,她看上去很悲伤。
和周围的演奏者相比,这种悲伤分外明显而生动。
可她为什么悲伤?她在悲伤什么?
因为中途耽误了一些时间,九点一刻,最后一首曲子才结束。所有演奏者、幕后工作者上到舞台前致谢,听众们也都站了起来,不管听懂没听懂,打瞌睡没打瞌睡,都热烈地鼓掌。
明恕看了许久,发现那位弹古筝的女演奏者没有出现在舞台上。
这到底算不算奇怪,他并不清楚。过去他几乎没有看过话剧音乐会,不知道这种谢幕是每个参演人员都该参加,还是参不参加无所谓。
他只是过于关注那名女演奏者,所以她没有出现,他便注意到了。
也许还有别的演奏者没有出现。
“师傅。”已经开始退场,方远航晃了晃手臂,“你在看什么?”
明恕收回视线,问:“这种类型的演出,你以前看得多吗?”
“不多。”方远航说:“一年也就看个几次。”
那也不少了。明恕一想,问:“最后谢幕时,演奏者都会出来和听众打招呼吗?”
“基本上都会。”方远航回答得很干脆,“尤其是重要演奏者。”
明恕回忆起,那位女演奏者多次出场,位置都靠近中心,应该算重要演奏者。
“怎么师傅,你看上谁了?而她没出来谢幕?”方远航说。
明恕道:“你这观察力和推理力,在重案组算不及格。”
舞台上轻快的欢呼传到后台时就像蒙上了一层水面、一张鼓面,变得沉闷繁重。
沙春将白色的演出服脱下来,换上亚麻衬衣与阔腿裤。
后台暂时只有她一个人,她弯下腰,将自己的个人物品整理好,赶在同事们回来之前,卸掉了脸上的妆容。
化的是舞台妆,在观众眼中像是淡妆,但其实一离开舞台,这妆容就显得特别夸张。
她一手卸妆棉一手卸妆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腕忽然一顿,两秒后轻轻叹了口气。
曾经她很喜欢参加谢幕,观众们的掌声是她最在乎的嘉奖。表演时她无暇看清他们的脸,只有谢幕时能好好看一下这些欣赏她的演出,给予她掌声的人。
但她的同事们有意无意地疏远她,甚至是排挤她。谢幕时她总是独自站着,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这种情况在今年变得越发严重。
而回到后台,她的处境也相当糟糕。
渐渐地,她不再参与谢幕,演出一结束,就赶紧卸妆、收拾。在同事们陆陆续续回来之前,她已经背上包,准备离开。
在市内演出就有这点好处——交通四通八达,不用和大家一同乘集团派的大巴。
“沙春又收拾好了?”一人说:“我衣服都没换呢,她怎么那么快?”
“她不参加谢幕的,你不知道?”一人讥讽地笑了笑,“人家和我们不一样,她得赶时间啊,说不定这还得赶去哪里表演呢。”
“这都几点了?咋不把她累死呢?”
“人家‘劳模’和我们境界不一样哈,快卸妆快卸妆,一会儿吃麻小去!”
“不好吧,‘劳模’去工作,我们去吃麻小?”
“嘿!你还演上了?”
“哈哈哈哈……”
悄声关上门,也把笑声与光亮关在身后。沙春在门外短暂地站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迈步向剧场外走去。
冬邺演艺集团的新楼盖得快,员工也搬得快,一方面是老楼的购买者催着腾地方,一方面是大部分员工自己也想赶紧搬去滨江新楼。
这就造成了一些隐性问题,比如安保、保洁没跟上,交通也是老大难。
老楼在冬邺市过去的市中心,乘车难,开车也难,唯一的好处是员工们不管从城市的哪个角落出发,抵达老楼的直线距离都不会太远。
新楼就不一样了,它环境清幽、面积广大,可它位于南城区南部,远离城市中心,地铁暂时无法到达,公交班次非常少。
为了方便员工上下班,演艺集团每天都安排大巴往返于新楼和市中心的重要交通站点,还给予开车的员工一定的油费补偿。
不过这并不能彻底解决交通问题。
员工们喜欢抱怨每天上下班不方便,但几乎没有人提到安保的疏漏。
南城区南部实际上已经是城市边缘地带,南城区政府前几年专门在这儿划了个科技文化发展区,高调吸引开发者。
但大多数卖出去的地到现在还荒着,演艺集团新楼周围有在建的商业中心,也有尚未动工的荒地。这一片未来十年肯定会成为南城区的新中心,但现在的事实却是,它人烟稀少。
就连演艺集团买的这块地,都只开发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的用途,部分高层打算继续盖房,将来作为写字楼租出去,部分高层希望建剧院,理由是演出市场还会扩大,集团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剧院。
两派争执不下,地就只能空着,既不能搞建设,也不能搞绿化,平时没人往那荒地上去,就连保安都不会骑车去巡逻。
预演之后,乐队放了两天假,再次开工时,大家发现“劳模”沙春没有出现。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沙春就连身体突发不适,都不会请假,更不会不打招呼就旷工。
但没有人愿意给沙春打电话。
这天直到下午快下班,民乐部的副主任韩茗茗来通知正式演出的注意事项,才忽然问道:“沙春呢?”
“她今天没来。”有人回答。
“请假了吗?”韩茗茗问。
众人的声音稀稀拉拉,“没有。”
韩茗茗拿出手机,拨号之前问:“有人给她打过电话吗?”
大家就笑,笑声中夹杂着一句轻蔑的——“谁要给她打电话啊?我们不配叫‘劳模’来上班。”
韩茗茗抱臂在演出厅踱步,手机里传来冷冰冰的机械女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怎么会关机?”韩茗茗皱眉自语。
夏天天气说变就变,闷雷炸响,雨水像冰雹一般砸向窗玻璃。
“糟了,这么大的雨,待会儿路上肯定得堵死。”
“‘劳模’真有先见之明,早知道我今天也请假了。”
暴雨越下越大,江水变得浑浊,而演艺集团园区里的一个池塘也开始涨水。
转眼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由于雨势太大,大巴冒然上路容易出事,所以集团后勤部门临时决定大巴暂不发车。
自己开车的员工也不想这个时候上路,于是绝大多数员工都留在办公室里。
快七点时,雨下得更大,江水溢了出来,更糟糕的是池塘的水正涌向车库。
为数不多的保安、保洁被叫去搬沙袋,但堆沙袋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池水蔓延的速度。后勤部门报告给集团高层,上面立即叫留在办公室的员工下去搬沙袋。
“真他妈倒了血霉!”
“凭什么让我们搬沙袋?”
“沙春运气太好了,唯一一次旷工就避开了这种事!”
所有人都心怀怨气,却又不得不在暴雨中搬沙袋。忽然,宣发部新来的员工刘佳脚下一滑,摔进了一个满是泥水的深坑中,登时吓得惊声尖叫。
大家合力将她拉起来,她惊魂未定,哆嗦着道:“我刚才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那就一土坑,估计是被雨水给冲垮的,能有什么东西?”
“不是,我摸着觉得不对劲啊!”
刘佳不是那种喜欢耍滑头的员工,入职后一直踏实敬业,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几个陪着她的同事立即叫来保安,大家合力将阻碍视线的泥水舀出去。
视野渐渐清晰,出现在坑底的,是一条被泥土压住一半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