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敏在分局经手的案子很多,覃国省案并不突出,侦破过程也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罗敏一时没想起来,故作轻松与易飞打哈哈。
饶是温和的易飞,也终于有了几分火气,正色道:“罗队,当年你处理的这桩案子可能与我们重案组正在查的案子有关,麻烦你认真想一想!”
罗敏咽了口唾沫,眼神变得警惕,半晌后别开视线,有几分推卸责任的意思,“我是案子的负责人没错,但那个案子没有太多需要摸排推理的地方,案情清楚,证据也充足,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那也是法医和痕检员的问题,和我没有关系。”
易飞说:“你也认为哪里有差错?”
罗敏两眼一瞪,“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问你,当年你们已经查到覃国省死亡之前将账户里的所有钱取空,为什么没有追这条线?”易飞说:“覃国省将钱交给了谁,你们没有想过?”
“当然是被他自己花掉了啊,他是自杀,自杀前挥霍掉所有积蓄很难理解吗?”罗敏终于卸下彬彬有礼的伪装,“法医都已经确定了覃国省是自杀,他的钱到哪里去了有这么重要?”
易飞忽然不想再问下去了。
很多刑警竭尽所能侦查命案,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任何一个疑点,若非如此,沙春案里,于孝诚极有可能被冤枉为凶手。
而有些刑警,根本不愿意去深挖线索,能结案就结案,最擅长的不是侦查,而是和稀泥、推卸责任。
归根到底,虽然大家都穿着刑警的制服,却不是同一类人。
易飞平静下来,不再与罗敏废话,将已知的线索整理一番后汇报给萧遇安。
东南,兰川县,星芦乡。
这年头,年轻人向往外面的世界,翅膀一硬就想从穷乡僻壤里飞出去。还留在村里的除了被生活折磨了一辈子的老人,就是被父母丢下的留守儿童。
郝路回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每天看着水洗般湛蓝的天空,和金灿灿的田地,偶尔觉得,自己其实老早就该回来了。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故乡,他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在18岁那一年,考上了离家最近的医学院,从此远走,以为自己将要高飞,可最终,却在尚未老去之时回到了原地。
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证件上的人名叫郝路,有一张与他相似的脸。
他将这张身份证带在身上已有九年,但真正使用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因为他知道,他不是真的郝路。
第77章 无休(37)
“是你?”
明恕赶到兰川县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面孔。
萧遇安在电话里说沈寻会派特别行动队的队员过去支援,他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昭凡。
在特别行动队时,他最早混熟的人就是昭凡。这家伙是特别行动队里最“特别”的一个存在,和谁都能聊一天,你跟他说东,他跟你说西,明明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聊天还总能进行下去,而且歪理一大堆。
最“特别”的是,昭凡生得异常俊美,还偏偏不是花瓶。特别行动队若要选出一位最强狙击手,那必然非昭凡莫属。
“我不行啊?”昭凡笑,“嘿,你还嫌弃我不成?”
明恕上车,“只是没想到。特别行动队最近是不是很闲啊,沈队随随便便就把你派出来了?”
昭凡发动车子,“我正好在这边办事,本来办完就准备去海边休假了——我这大山里出来的猴子……”
明恕:“……”
“呸!我这大山里出来的孩子。”昭凡接着说:“难得见见海不是么,结果就被沈寻叫来了。”
明恕知道特别行动队的纪律,一年不一定能休一次假,如果有任务,即便是在休假中,也必须接受任务。
明恕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昭凡。
“不过我一听是你,这就来了呗。”昭凡笑嘻嘻的,“忙完案子咱们去海边吃海鲜。我做菜好吃,但海鲜还没做过。你来给我打下手,我做给你吃。”
明恕一听就头痛。
昭凡可以自夸射术惊人,可以自夸是特别行动队的“颜面”,可以自夸人缘好,但绝对没资格自夸做菜好吃。
明恕去年刚到特别行动队时,人生地不熟,昭凡要做菜给他吃,他当然领情。吃过才知道,为什么昭凡说要请他吃饭时,周围的人都笑。
昭凡这人,实在是没什么做菜的天分。
明恕不想去海边吃昭凡做的海鲜,况且也没那个时间。现在不是抓到覃国省就万事大吉,回去还得审,黄牟泉的尸体也还没找到。除此之外,许吟所说的那个案子也是时候提上日程……
这么一想,简直就没有喘息的机会。
“不如你跟我回冬邺市吧,我们那儿也有海鲜。”明恕说:“明哥好吃好喝把你喂肥了再给沈队送回去。”
两人聊了会儿,开始谈案子。
“我们现在去星芦乡。”昭凡一说到正事,语气就认真了几分,“兰川县有人见到过郝路——也就是你要找的覃国省,但他现在不在兰川县城。”
“覃国省的老家在兰川县下面的星芦乡。”明恕也是早有准备,“既然他回来了,就一定会去星芦乡。”
覃国省坐在乡间的石块上歇脚,身边放着两大包纸钱、香烛、供果。
对面那座山上有他父母的墓,时隔多年,他想去给他们上炷香,烧些纸钱。
自打回到星芦乡之后,覃国省就总是想起过去的事,对身份的认知在“郝路”与“覃国省”之间来回转换。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在哪里突然出了错,错误和那些“努力而平庸的人”一样,像一块块多米诺骨牌,一块推着一块倒下,往前追溯,恁是不知道第一块是什么时候,被谁推倒。
追溯来追溯去,最终只能归结为——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就是第一块倒下的牌。
他点了一杆叶子烟,一边抽一边看着郁郁葱葱的山头。
他不大抽得惯这玩意儿,前两天跟着一位老乡亲学,学是学会了,抽的时候却老咳嗽,觉得特别呛人。
小时候,父亲就总是抽这种烟,每天干完活抽上一杆,然后对他说:“国省啊,你好好用功,你老爹别的不懂,就懂一个道理——只要肯用功,就一定会有收获。”
他将这句话当做座右铭,从小到大都是周围同龄人里最努力的一个。命运没有辜负他的努力,考研时,他竟然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医学院考进了在全国名列前茅的冬邺医科大学。
到了冬邺医科大学,他更加刻苦,可就在他踌躇满志,准备更上一层楼的时候,噩耗从老家传来——他的父亲干活时突发脑溢血,送去医院后虽然暂时抢救过来了,却一直没有醒来。
那时他正跟随导师钻研一个项目,若是突然离开,今后就不可能再和导师一起做事。
母亲哭着求他回家,亲情与前途之间,他难以抉择。
导师告诉他,百善孝为先,你应当回去。
他却在导师这话里听出了威胁。
那位导师是学院里出了名的“务实者”,所有因为个人原因请假的学长学姐,最终都没能在导师处讨到好处。
为了不可限量的将来,他放弃了自己的父亲,看都没有回去看一眼,任母亲独自在家乡照顾父亲。
两个月之后,他那不堪重负的母亲掐死了病床上的父亲,然后服农药自杀,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着:我们不拖累你,你一个人要照顾好你自己。
父母亡故,且涉及命案,他不得不立即赶回家乡,处理好父母的后事,又配合完警方的调查后,连忙赶回医科大。
此事成了他人生的一个拐点。
在这之前,努力于他是有效的,而在这之后,努力成了一个不管怎么挣扎都跳不出的怪圈。
兰川县离冬邺市路途遥远,他在路上编造了一个谎言——父母死于疾病。
但谎言瞒得过学生,瞒得过同僚,却瞒不过学院的领导。
谎言下的事实就是,他在父亲重病,急需有人照料时,拒绝回家,导致他的母亲在儿子的不孝与丈夫的不幸中陷入绝望,最终杀害丈夫,并且自杀。
此事若按药学院的规矩去深究,他已经没有资格留校,可他的导师却出了一份力,使他顺利留校。
他原以为一切都解决了,未来将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往后的十多年,却让他成了药学院的一个笑话。
不管他怎么努力,都做不出任何成果。资源、项目,没有一样是他能争取到的,领导也不待见他,他十多年前是讲师,如今仍然是讲师,同届要么早就升上去了,要么已经离开学校,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而他,只有他,活了个满盘皆输的人生。
遭到报应了。
是父亲教会他努力就会有收获,而他却不仅没有回馈父亲,还将父母一同推向死亡。
所以父亲要收回加诸在他身上的祝福。
心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扭曲的?
他自己都不清楚。
越是被人冷落,越是想要成功。他一心想要做一个一鸣惊人的实验,让那些看不起他的领导、升得比他快的同事、给他的课打负分的学生对他刮目相看!
还要让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
他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专研精神类药物,只要研究成功,他就不再是默默无闻的讲师!
可是研制出的药物必须有试药者。实验一直是秘密进行,他哪里去找愿意试药的人?
将药用在自己身上——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他学的是药,教的是药,研究的还是药,最是清楚药的可怕。
他不愿意拿自己去冒险。
但如果是别人……
他想起了郝路,一个不久前认识的同龄人。
郝路比他小几个月,老家在农村,小半年前才来到冬邺市,在一家茶楼里当清洁工。
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亲人也早已亡故,闲下来时唯一的爱好是去茶馆听戏,第一次看到郝路时,颇感惊讶。
郝路的长相与他有六分相似,单看背影的话,更是像到了九分。
郝路也很诧异,主动问了问他的籍贯。
兰川县与胡吕镇相隔甚远,他们不可能有血缘关系。
但正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却长相相似,才更加难得。郝路很珍惜这个缘分,闲聊时竟给他说了不少自己家里的事。
他得知,郝路的父母今年双双死于癌症,郝路本人也在老家被诊断出了癌。
“反正活不长了,就想到大城市来见见世面。”郝路倒是想得通,到冬邺市之后也没去大医院重新诊断,就随便找了个工作,一边如愿感受城里的生活,一边消磨所剩不多的日子。
他大致猜得出,郝路不去医院,一来是目睹父母被癌症折磨,知道这病根本治不了,二来也是因为没钱。
原本他为这位有缘人感到惋惜,但在找不到药人的紧要关头,一个恶毒的计划渐渐出现在他心中。
身患肺癌的郝路,不就是最合适的药人吗!
郝路并不知道是什么药。一个时日无多又没有钱治病的人,也不会在意自己服下的是什么药——只要那药能救自己的命。
他告诉郝路,自己所在的团队正在开发一种治疗肺癌的新药,此药还未上市,自己能够拿出一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