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个孩子有太多愧疚,祝雁停不要他,待珩儿渐渐长大,终会知道这些,他只能尽自己之力弥补他缺失的另一份父子之情。
只要在军中,萧莨大部分时间都亲力亲为将珩儿带在身侧,无论是接见部下,还是召集人商议军事,珩儿在一旁自个玩耍,从来不吵不闹,时不时地还会冲人笑,叫军中这一众原本不放心的老将,都将劝谏之话吞回了肚子里,这么乖巧的小娃娃,谁又会不喜欢。
短短几个月时间,特别是在一举夺回骆城失地,又收复了几座小的城镇后,萧莨在军中地位渐稳,萧让礼的旧部拥护他,普通士兵服他,如今萧让礼已去,若无意外,只等朝廷旨意到,他便能接任戍北军总兵统帅一职。
某日深夜里,萧莨半夜起身,有亲兵来回报消息,呈上了一块石褐色一头焦黑的石头给他,萧莨一见便知这就是传闻中的伴金石。
见伴金石,即可见金,萧莨的眼中难得有了喜色,问:“在哪里找到的?”
亲兵回话道:“西南方三十里的山林中发现的一处隐秘洞穴,内有溪涧,此石是在溪涧底发现的。”
萧莨握紧手中石头,果然与他猜测得差不多,从前在工部时他过一些相关典籍,工部有个老郎中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曾与之共事,听之说过许多有关此道的经验之谈。为了找到金矿,这几个月他仔细研究过鹭川这一带的山川走势,翻遍了这百十年间的当地地志,还找当地山民详细询问过这些年来周遭地势山河的变化,圈出了几处他以为最有可能的矿脉所在之处,让手下亲兵去找,如今果真有了消息。
“好,继续去找,一旦挖出矿脉,立刻来报。”
只要找到金矿,哪怕只是开采一点,为戍北军换来足够的粮草和军需,收复凉州、雍州,都将成为指日可待之事。
京城。
祝雁停在京中名气最大的首饰铺前下车,提步走进去,铺中掌柜迎上来,笑容满面地问他要买什么,祝雁停四处望了一眼,淡声道:“我想打一把长命锁,给小儿做周岁礼。”
“这个好办,郎君想要什么式样的?这边有许多样板,您尽管挑。”
祝雁停被引领着过去看,各种材质、样式的长命锁琳琅满目,他扫一眼过去,叮嘱掌柜道:“打一把这种纯金的,不要偷工减料,但小巧一些,不能太重,怕孩子戴着累,镌上‘富贵长命’的字样,饰以鲤鱼和莲花图纹,下头坠几个铃铛,做得有趣一些,能叫孩子喜欢的。”
“郎君放心,一定叫您满意。”
“多久能做出来?”
“十日之内,必能做成。”
祝雁停摇头道:“我等不及,我多加些银子给你,三日之内你给我做出来。”
深夜。
月色皎皎,自雕花的窗棱融入,在屋中投下斑驳月影,房中烛火幢幢,灯台上的灯芯正炸开噼啪声响,祝雁停坐于书桌前,一手握着笔,一手摩挲着手心里那枚精致小巧的长命锁,散碎烛光映着他漆黑双瞳,晃荡晕染开。
呆怔许久,终是落下笔。
“表哥安否?昨夜梦中忽闻笑语,觉来唯见夜雨灯深,昔言犹在耳,思君不得见……”
只写了几句,祝雁停便又停住笔,轻闭双目,神色愈加怅然。
半晌,他睁开眼,将信纸揉碎,扔进了纸篓中。
阿清停下磨墨,小心翼翼地问他:“郎君,您怎不写了?”
祝雁停自嘲苦笑:“是我不肯跟他和珩儿走,如今写这些,还有何意义,只怕他看到了,会更加怨我。”
萧蒙没了,萧让礼如今业已去了,萧莨一力肩扛起戍北军的重担,想必万分艰难,相比之下,他这些无甚用处的思与念,于萧莨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从他不愿与萧莨走那日起,他便再没资格说这些。
“这把长命锁,”祝雁停喃喃道,“你将之细细包好,派人送去西北吧,无论如何,我都是珩儿的爹爹。”
第55章 萧蒙之死
八月。
珩儿生辰前一日,祝雁停特地为他打的长命锁到了萧莨手中,是萧荣专程送来的,还转达了卫氏的话给萧莨:“伯娘说无论二哥你和二嫂之间有什么矛盾,珩儿是无辜的,让珩儿知道他爹爹心里有他,总好过叫他以为他爹爹当真不要他了,别伤了孩子的心。”
“只有这个么?”
“……嗯,只送了这一把长命锁来。”
萧莨没再多问,接过那把金锁,沉默不语地在手中摩挲片刻,帮珩儿挂到脖子上。
小娃娃双手捧起金锁,低头仔细看了半晌,眉开眼笑。
萧荣逗他:“珩儿喜欢么?”
珩儿却似听懂了,用力挥了挥手中金锁,还上嘴咬了一口。
萧荣乐道:“二哥你看,珩儿他这是喜欢呢。”
萧莨点点头:“明日我会为珩儿办抓周礼,你看完再走吧。”
“好。”
萧荣来这边,不单是来给珩儿送礼,还给萧莨带回了消息来,那位姓周的游击,果真有问题。
“我手下的人搭上了他小舅子铺中的一个管事,与之称兄道弟套了不少近乎,那管事时常吹嘘他们丝绸铺子能赚大钱,他亦有分红拿,之前有一回我的人趁之喝醉了酒套出话来,说有些朝廷不许卖的东西,他们偷偷藏在货物里送出关,可以赚到十倍百倍的差价,而且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整个廖凉城乃至这周边的其他城镇,都有许多人在跟随他们一起做这样的生意,他们有一条完整的线路,从南边运货过来,在廖凉城这里中转,再通过几处关口运出关。”
大衍与北夷虽连年交战,但边境的贸易往来从未断过,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私底下的,西北这边大把的商人都是靠做这样的买卖赚钱,越是战乱,越能赚到大钱。
萧莨并不意外,沉声道:“周简是从三品的武将,原本又是兄长的心腹,在兄长手下十分得用,在戍北军中颇有威望,想要在关口安插些自己人并不困难。”
萧荣犹豫问道:“那他,……是与刘崇阳他有勾结么?可刘崇阳,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萧莨的眉头紧拧着,刘崇阳死了,但他背后的怀王府,却还屹立不倒,也许这周简本就是听命于祝鹤鸣的,也许是刘崇阳死后他被祝鹤鸣收为己用,无论哪一种,要操控这一整条从南至北环环相扣的线路,都绝不是周简一个人办得到的。
“刘崇阳没了,还有怀王府。”萧莨淡下声音。
萧荣一怔:“怀王府?怀王府也有参与这事?他们图什么?养肥了北夷人对他们有什么好?”
萧莨摇头:“祝鹤鸣那人目光短浅,有野心却无大志,他必不敢像刘崇阳做得那般过火,至少兵器、火器他应当是不敢卖给北夷人的,只是卖些粮草、茶盐而已,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短时间内并不会给大衍带来太大的威胁,他却能从中攥取极大的利益,他需要银子,必然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萧荣下意识地问道:“那二嫂呢?他知道么?”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不知道我亦不知。”
见萧莨一副不愿多提祝雁停之态,萧荣将话题牵扯回去:“那我们现在要这么做?派人去各个关口查么?”
萧莨不赞同道:“没用的,先前父亲就是派人去关口查,结果一无所获,如此大动作,做得再隐秘也难免不会走漏风声,一旦他们收到消息,再派多少人去查都无用。”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只让萧荣私下探查,不过如今既已有了目标,事情便好办了。
“那二哥你打算如何?”萧荣担忧问道。
“之后的事交给我便是,你不用管了。”
萧荣有些不乐意:“那我能留在军中么?”
萧莨没答应:“我收到信,过几日定国公府的贺小郎君会来这边,到时我会跟他谈一笔生意,若是能成,日后便由你来与他对接,兹事体大,马虎不得,且不能叫外人知道,你可愿做?”
“真的?什么生意?”
萧莨没有细说:“到时你便知道了。”
“好!二哥要我做什么我都做!”只要不是当真让他闲在家中,萧荣便没什么不愿意的,满口答应下来。
转日,珩儿的抓周礼,在营中的大将俱都来了观礼。
面对一众或好奇、或打量,但大多带着善意的目光,珩儿这小娃娃半点不怯场,一直笑着,被萧莨放到一堆物什中,也只是乖乖坐着,并不东张西望。
萧莨摸了摸他脑袋,温声提醒他道:“珩儿听话,挑一样你最喜欢的东西。”
小娃娃也不知听没听懂,在萧莨退开身后愣了愣,这才低头去看摆放于他四周的那些东西。
各式物件琳琅满目,在这么丁点大的小娃娃看来绝对是眼花缭乱,珩儿却没有多犹豫,直接捡起手侧的一柄小小的木制弯弓,冲着萧莨用力挥了挥,咯咯直笑。
旁的人见状俱都抚掌大笑,直言虎父无犬子,这小娃娃日后定也是个有出息的,萧莨心头一松,上前将人抱起。
两日后,贺熤到了鹭川的军营中,此番他是特地来的西北,先去廖凉城祭拜了萧让礼,才来的鹭川这边。
见到萧莨,贺熤一声长叹:“不曾想才一年不见,萧家竟出了这么多的变故,听闻国公爷去世,我曾祖父十分悲痛,他与国公爷也算是忘年交一场了,原本还想亲自过来悼念,奈何又因心中郁愤,大病了一场,起不了身,才刚刚好转一些便将我赶出来,要我替他来西北这边,我来得太晚,却已错过了国公爷出殡的日子。”
谁都没想到才一年而已,不说萧让礼,连年纪尚轻的萧蒙都走在了定国公之前,当真是世事无常。
“替我谢过贺老国公,劳他挂念了。”萧莨低声道谢,眉宇间郁结的阴翳却挥之不去。
“应当的。”
贺熤望向坐在他怀中的珩儿,又感叹道:“一眨眼这孩子都有这么大了,去岁见到时他才刚出生,我记得那时还只是小小的一团连眼睛都睁不开,如今看着倒是又机灵又讨喜。”
珩儿抱着他的长命锁啃得满是口水,萧莨将之抽出来,拇指拭了拭他唇角。
贺熤好奇问他:“听闻你父亲已给你取了字?”
“嗯。”
“……郁之、郁之,倒是不错,不过我还是习惯称呼你一声萧兄。”
萧莨点点头,与他道:“恰巧你来了这里,有一件事,还要请你帮个忙。”
“何事?”
萧莨眉目沉沉,嗓音略冷:“之前刘崇阳之事,戍北军中应当有与之勾结的内鬼,如今我已查到线索,只需将之钓出来,让其自投罗网,还得请你配合我做一场戏。”
“这个简单,”贺熤满口应下,“要我做什么,萧兄你只管吩咐便是。”
贺熤到鹭川的当日,军营里传出风声,说他是奉了定国公之命,来与萧莨密谈,为的还是先头有人里通外贼,与夷人暗通款曲之事。
说起这桩事情,赵有平等人亦是义愤填膺,他们这些人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押上全副身家性命,如刘崇阳这般汲汲营营的奸险小人,却踩踏着无数将士的鲜血,昧着良心攥取这样的不义之财,当真就不怕遭报应吗?刘崇阳这自缢而死得也未免太过便宜了些!
戍北军中有内鬼,萧让礼之前从未明说,但大多数人都心里有数,如今贺熤前来,又见萧莨几次屏退众人与之密谈,在人前却又缄口不言,一时间免不得生出许多流言揣测来,整个军营上下都有些人心不稳。
而实际上,所谓的密谈,不过是贺熤与萧莨对弈闲聊罢了,贺熤捏着棋子笑:“这都三日了,那人可真够沉得住气的,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有动静?”
“今晚。”
贺熤挑眉。
萧莨淡定道:“我已透露出要派人去严查各关口之意,他定当坐不住了,今夜必会想办法将消息送出去。”
丑时一刻,夜色最低沉之时,一人一马趁着换防,悄无声息地离开军营。
一刻钟后,疾行的烈马被山林中蹿出的飞箭射中后腿,一声凄厉嘶鸣后马上之人被重重甩落地上,不待他再爬起,已被两柄长剑架住了脖子。
被拿下的只是鹭川军营里一名最低等的兵丁,从他怀中搜出的密信亦无头无尾,并无任何落款和印章,此人咬紧牙关,不发一言,仿佛视死如归。
贺熤蹲下拍拍他的脸:“没想到还是个忠心护主的啊?你不说是谁派你去送信的也无妨,有这封信在,治你个里通外敌的罪总没错,待到萧将军将事情上报了朝廷,说不得是要诛三族,还是诛九族……”
“我说!我说!”
丑时四刻,周简身边的几名亲兵护卫在睡梦中被拿下,一并押到了萧莨面前。
那送信兵抖抖索索地匍匐在地,几人见之俱都慌了神,萧莨没有给他们争辩的机会,冷声直言道:“你们都为周简办过哪些事,尽数交代了,还可将功补过、减轻责罚,不必想着上奏朝廷后有人能保下你们,本将按军法就能将你们都给处置了。”
一时间帐中鸦雀无声,萧莨眸色沉沉,面庞在火光映照中更显冷厉,叫人见之莫名心悸,分明在一年前他还只是个文弱书生,如今身上却已隐约有了叫人不寒而栗的煞气。
冗长的沉默后,终有一人耐不住先开了口:“将军多次要求我等派人送密信往京城,从前是送往首辅府上,后头是怀王府……”
一个开了口,另几个唯恐落后了要被拿来开刀,纷纷争先恐后地开始交代,将周简这些年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一件一件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