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雁停小声问他:“你是不是头疼?要不我帮你按一按吧?”
萧莨不出声,面上神态未有半分变化,始终未睁开眼,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祝雁停便当他是听到且默许了,走去他身后,帮他取下头上玉冠,松了发髻,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间,轻轻揉按。
萧莨忽地扣住祝雁停手腕,将他从身后攥至了自己面前,睁开眼,冷淡漆黑的双瞳盯着他问:“你给珩儿买的生辰礼是什么?”
祝雁停堪堪回神:“一身秋冬日穿的衣裳,红色的,绣了虎头,还有帽和鞋,讨个喜庆。”
“之前几年做什么去了?”
祝雁停哑然,涩声道:“我有给他送过长命锁……”
“那两岁时、三岁时的呢?”
“我……”
“当日珩儿早产,你从榻上摔下,是否是故意的?”
祝雁停骤然睁大双眼。
萧莨的眼中是一片冷意,祝雁停下意识地解释:“不是,真的不是,那是意外,真的只是意外……”
他从未想过,萧莨竟会怀疑他故意设计早产,不惜以珩儿的性命逼他就范。
可生产之时他说了什么?祝雁停浑浑噩噩地想起,他确实说过,若是萧莨不肯帮他,他便要带着腹中孩子一起死。
萧莨盯着他的眸色几变,终是松了手:“滚吧,明日珩儿的生辰宴,你不用出现了。”
祝雁停木愣愣地看着他,见他神情淡漠,已决意如此,心知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有用,红着眼睛低了头,哑声道:“……好。”
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珩儿就醒了。
他记得,今日是自己的生辰,玒哥哥说今日会有很多人给他送礼物,笨蛋爹爹送的新衣裳就摆在床头,他才不稀罕。
珩儿这几年一直随军,每逢生辰,萧莨都只是叫人给他煮上几个红鸡蛋和一碗长寿面,他也吃不了多少,都是意思意思尝上一口。如今回了京,倒是正儿八经地办了个生辰宴,但他年岁还小,不好大肆操办,就只请了萧家自家族人。
嬷嬷伺候珩儿更衣,小孩望着那团火红色,犹犹豫豫道:“嬷嬷,我想穿那个。”
“世子,您穿那个,只怕王爷看到了不高兴。”嬷嬷小声提醒他。
“为什么呀?”
老嬷嬷叹道:“王爷不许那位参加您的生辰宴,您还是别再惹得王爷不快了。”
珩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从床上跳下去,衣裳都未穿整齐就往外头跑,一众下人吓了一跳,匆忙追上去。
小孩跑得快,出了院子迎面撞上萧莨才停下。
见他衣衫不整鞋都没穿,跑得满面通红,萧莨当下沉了脸:“这是做什么?”
追出来的下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请罪。
珩儿气呼呼道:“为什么我的生辰宴不让他参加!我就要他来!”
萧莨的面色更冷:“你要他来?他以什么身份参加你的生辰宴?”
“他是珩儿爹爹!”
“若是爹爹与父亲你只能选一个呢?”
小孩愣住。
那双与祝雁停分外相似的眼睛里逐渐蓄上了眼泪,萧莨看着心中烦躁,低呵道:“不许再乱跑,回去屋里,将衣裳换了。”
珩儿抬手抹了把眼睛,整个人都蔫了,低着头不想再说话,萧莨弯腰单手将人抱起,回去院子里。
之后那一整日,小孩都不怎么高兴,在人前也堆不起个笑脸来,卫氏心疼孙子,找他身边的嬷嬷一问便知道了事情缘由,又不知当说什么好,只能将珩儿叫来自个身边,小声哄劝他:“你父亲也不想这样,你别怨他……”
珩儿委屈问道:“父亲和爹爹为什么要吵架,爹爹说他知道错了,他跟珩儿道歉了,父亲为什么还是不让珩儿见爹爹?”
卫氏揉了揉孙子的脑袋,叹气道:“你还小,不懂这些,长大了就明白了。”
祝雁停狠得下心三年对珩儿不闻不问,萧莨恨他怨他并无错,珩儿这么小的孩子割舍不了对亲生爹爹天然的亲近,他也没有错。
解铃还须系铃人,旁的人说再多,都无用。
入夜,热闹了一整日的国公府逐渐清静下来,珩儿收的生辰礼堆了一屋子,他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无,踮着脚站在窗户前发呆半天,跑回桌边从桌上盘子里摸了两个红鸡蛋,藏进怀里,转身就往外头走。
祝雁停这一整日都坐在偏院庭中的枯树下发呆,白日里隐约能听到前头传来的热闹动静,又似只是他的错觉。
树上的枯枝抖了抖,一只黑鸽停在了树梢上。
那两个下人先前就已被他打发去了后院,庭中没有别的人,祝雁停一招手,黑鸽便落到了他身侧,祝雁停将它系在腿上的字条取下,上头只有两个字。
考题。
祝雁停的眸色沉下。
祝显德问他要考题,意图不言而喻,题目一旦泄露,放榜之后再撺掇煽动那些落第考生大闹一场,今次的恩科就彻底砸了,到时候萧莨笼络仕林学子的目的没达到,一个处理不好,他的名誉都得大受牵连。
萧莨弃文从武,如今手握重兵,挟天子令诸侯,在那些读书人那里的名声本就不好了,若是这回又出了事,日后哪怕小皇帝亲手写下禅位诏书,只怕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尤其是那些迂腐文人,要对他口诛笔伐。
将字条捏进掌心里,祝雁停正深思时,珩儿的声音忽地在背后响起:“你怎么坐在这里啊?”
身侧的黑鸽陡然飞回了枯枝上,隐在夜色里看不清踪迹。
祝雁停惊讶转头,便见珩儿站在院门口,正犹犹豫豫地望着他。
祝雁停回神,起身迎过去,声音都有些打颤:“珩儿,你怎么来了?”
小孩哼哼唧唧道:“我睡不着,就跑出来了。”
祝雁停弯腰将孩子抱起,珩儿别扭地扭了一下,没再挣扎,由着他抱进了屋中去。
将儿子放上榻,祝雁停有些手足无措,他这里连招待小孩的点心都没有。
珩儿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我的生辰宴?”
祝雁停低声解释:“对不起珩儿,我今日有事,不是故意不去的。”
“哼,明明是父亲不让你去,你为什么说谎啊。”
祝雁停一怔,赶忙替萧莨说好话:“他有他的道理,你别怪他。”
珩儿不再说了,从怀里摸出那两个红鸡蛋,塞给祝雁停:“我请你吃的。”
祝雁停的眼眶微红,在小孩身侧坐下,剥开了一个蛋,掰成两半,分给珩儿:“我们一起吃,一人半个,这个夜里吃多了在腹中不好克化,半个就够了。”
小孩双手捧着鸡蛋咬了一小口,又问祝雁停:“上回你给珩儿买的点心好好吃,和祖母那里的李嬷嬷做的一样好吃,可是祖母、父亲都不让珩儿多吃,你还能给珩儿买么?”
祝雁停忍不住笑,这小馋猫原来是犯馋了:“可以是可以,等下回我再出府,一定给你买,但你祖母、父亲也是为你好,甜食吃多了牙齿会坏掉。”
“噢。”
院中,萧莨立在墙边,望着那间点着了灯的屋子里,映在窗纸上一大一小的影子,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珩儿身旁伺候的下人俱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多喘,先前珩儿非说要来这里,他们无法只得送他来了,想起白日的事情,又怕萧莨知道了会怪罪,去与他禀报了一声,结果萧莨却亲自过来了。
庭中的枯树上抖落一片落叶,萧莨抬眼望去,目光落到树顶的梢上,微微一顿,眸色更冷。
珩儿慢条斯理地将半个鸡蛋吃完,祝雁停又喂他喝了口热水,小孩拍拍肚子,从榻上跳下去:“我要回去了,你别告诉别人我来这里了噢,父亲知道了会生气的。”
“嗯。”祝雁停笑着点头,牵着珩儿的手将他送出屋外,刚一出门,笑容便僵在了嘴角。
看到萧莨,珩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又在萧莨的目光注视下低下头去,慢慢走去了他身边。
祝雁停怕他又责骂孩子,想要解释,萧莨已牵起珩儿,转身离开。
祝雁停跟上一步,急道:“你别骂他……”
萧莨冷冷回头看他一眼,祝雁停心下一慌,目光掠过庭院中的那棵枯树,脱口而出:“你知道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你故意让我看考题,又让那只黑鸽飞进来,你要我怎么做?”
见萧莨不答,祝雁停又道:“你若只想处置了勤王,现在就可以派兵去他府上,我可以做人证,你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我便将我今日看到的告诉他。”
萧莨的眸光微动,像是在评估祝雁停话中的可信度。
“你说什么,我都去做。”
“套出他背后之人,……你好自为之。”
直到脚步声渐远,庭院之中重新恢复阒寂无声,祝雁停才抬头,望着月下墙角处悄然绽放开的秋花,终于松了口气。
第79章 虚伪至极
九月底。
恩科放榜时果然闹出了事,有落第举子聚众砸了贡院的大门,还打伤了贡院里的官员,几十闹事考生被匆匆赶来的京卫军拿下,尽数押下狱。
这还不算完,很快各种流言便在这圣京城的大街小巷疯传,说萧莨这位摄政王假借开恩科之名笼络人心,又纵容手下官员行敛财之实,如今事发更是将那些苦主押入大狱,颠倒黑白、屈打成招,如此行径,实乃倒行逆施、德不配位。
短短数日之内,各种诋毁萧莨之言甚嚣尘上,圣京城中仿佛一夕之间又重新热闹起来,无数人将矛头一齐对准了萧莨。
国公府里,萧莨翻着文书奏报,不时下笔批注,神色沉定,半分不将外事纷扰放在心上。
祝雁停在一旁帮他磨墨,不时抬眸看他一眼。
萧莨想做什么,他猜得到,他做过什么,萧莨也都看在眼中,但萧莨不信任他,他也帮不上太多忙。
正胡思乱想间,萧莨的亲卫进门来,似有事要禀报,看了祝雁停一眼,有些犹豫。
萧莨淡道:“说吧。”
对方低了头,直接禀道:“已经查清楚了,带头闹事的,都是住在翠云楼那间客栈里的学生,那里之前还住了几个从吴州来的举子,与这伙闹事之徒有过往来,那几人在落第之后如今都已出京回去了。”
吴州,是成王的地盘。
好不容易从南边战乱之地来到京中,现下又急急忙忙回去,怕不是心虚。
萧莨的神色微黯,想了想,吩咐道:“先不要走漏风声,且盯着吧,外头闹就让他们闹着,再等几日再说。”
动静闹得越大,浑水摸鱼的人便越多,一个祝显德没那个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搅弄风云,还有哪些人趁机做了哪些事,也好一次查个清楚。
他以祝雁停为饵钓出了一个祝显德,如今又顺水推舟,借由祝显德即将钓出一串不安分之人。
待来禀事的亲卫退下,祝雁停小声问萧莨:“祝显德还要留着么?”
萧莨睨他一眼,祝雁停怕他以为自己是想帮之求情,赶忙道:“他又给我送信了,让我盯着你这边的动静……”
萧莨沉下声音:“他还有用。”
“好,那我便给他回些不痛不痒的消息。”祝雁停点头。
萧莨不明说,他大概也猜得到,就这么将祝显德拿下了,未免太过浪费了这么颗棋子,成王将他安插在京中,他们自然是要以之来对付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