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笑意不变,眼神里却失了几分温度,温声道:“让她进来吧。”
宋颂立刻站起来行礼,皇后见过了太后,笑着道:“不知母后宣儿媳何事?”
“你不是沿途要劫颂儿去你宫里么?”太后道:“这不,请你来见见。”
皇后温和一笑,目光转向宋颂,道:“只是听说王府有一个纪神医,如今父亲病重,就想问问颂儿,能不能请神医过去给相爷瞧瞧。”
“哀家怎么听说,今日在王府,霄儿说神医诊了颂儿有孕,你偏偏不信呢?既然这样,还找他瞧甚?”
“……不是儿媳不信,只是当时陛下在场,怎么着也得让太医诊诊才更为清楚。”
“你让人到处散播谣言说‘神迹’是假的,是想动摇皇室在人心里的地位么?”
皇后惶恐道:“儿媳不敢!”
“这世上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太后端起茶水。
屋内一时沉默了下去,诡异的宁静之后,太后忽然又道:“王府霄儿做主,你有事儿问他,别动不动喊颂儿去宫里,他身子不便,你得体谅些。”
“母后说的极是,是儿媳疏忽了。”
宋颂默默垂着眸子,越发觉得厉霄身上有一部分特质跟太后像的很。说曹操曹操到,内室门帘忽然被人掀开,厉霄跨进来,道:“怎么了?母后找儿臣是有什么事儿?”
一见到他,皇后便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这整个屋里的人加起来,也可能打得过发疯的厉霄。
她心念急闪,几乎就要怀疑太后把她喊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厉霄过来杀她,她立刻站了起来,笑道:“本来是想请神医过去给父亲瞧瞧的,方才太后已经代替王府回绝了……若无其他事,儿媳告退。”
她想出门,但厉霄高大的身影却将内室门堵的密不透风,她走到近前也不见相让。
温暖的内室让她手心冒了汗,她对上厉霄的眼睛,心跳如擂鼓,脚后跟情不自禁的后挪。
她的脑子里反复的闪过厉霄的话:
“两种毒是不是一样的?两种毒是不是一样的?两种毒是不是一样的?”
脑海里的声音越发的咄咄逼人,语气也越发迅速,她呼吸渐渐急促,发上的步摇微不可察的晃动着。
气氛在厉霄寸步不让的身影下,渐渐降至冰点。
“殿下。”宋颂像及时雨一样开口,他伸手来牵厉霄,轻声道:“皇祖母这儿的糕饼好吃的很,来尝尝看。”
第五十章 可怕
厉霄终于移开脚步, 身旁的侍女掀开帘子,皇后一路疾走,出了太液宫之后便立刻抚住了震个不停的心脏, 嬷嬷急忙将她扶住:“娘娘……”
皇后没有说话。
她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厉霄会杀了她,当他靠近她的时候,整个人像是凝结成了一个尖利的冰锥,随时会冲着她的心脏刺过来。
厉霄发疯的时候固然可怕, 但那个时候的他是没有理智的,可他清醒的时候,才是真正最可怕的, 因为你猜不透他想干什么, 她渐渐稳住自己的身子往前走的时候,却忽然遇到了太子, 她立刻疾行几步喊住厉扬:“你去哪儿?”
“参见母后。”厉扬躬身一礼,答道:“听说皇祖母这两日冻着了,儿臣去瞧瞧看。”
“现在, 你大皇兄在里面。”
厉扬面上一喜:“皇嫂也在?”
皇后神色复杂:“你想见他?”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心里有些好奇。”厉扬道:“我方才去了一趟相府,外祖父还在睡着,我便没有打扰。”
皇后皱起眉, 厉扬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道:“那儿臣先进去了。”
他在母亲无声的默许里朝太液宫走去,皇后则转过身看向他的身影,太子不如厉霄高大, 身量有些瘦弱,皇后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才道:“你看,他根本不知道他的母后暗地里为他做了多少。”
“等到日后他成了国主,自然就会明白了。”
“不……”皇后道:“他要做帝,就得有一个好名声,这是陛下希望的,我亲手把他推上去,就不能毁了他。”
“娘娘……”
皇后一步步往前走,低声道:“只要太子在,我就必须是完美的国母,哪怕做错了什么,陛下也不会声张,不会动我。”
太液宫内,厉扬一路走入,进门见到厉霄便笑着行礼:“大皇兄,大皇嫂。”
宋颂回礼,厉霄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拿着方才宋颂递过来的糕饼反复研究,似乎在纠结看上去就这么甜的东西,究竟要从哪里下嘴。
厉扬被他无视,也不见怪,被皇祖母一喊,就赶紧坐了过去。
太后在厉扬面前并不提皇后的不是,笑眯眯的话起家常来,看上去也很喜欢这个孙子。
宋颂悄悄打量对方,太子还是印象中的那个样子,温润如玉,只是在祖母面前略显得有几分孩子气来,显然平日里祖孙关系便不错。
正琢磨着,忽然见到厉扬也朝他偷偷看了过来,宋颂当即大大方方的笑了一下,厉扬也微微一笑,目光悄悄朝他肚子上看了一眼,不知怎么,脸颊忽然浮上一抹红晕。
“有没有去看看你外祖父?”
厉扬道:“已经看过,他睡下了。”
太后笑着道:“这事儿闹得,哀家还当相爷要睡不着了。”
“皇祖母说笑了,外祖父既然敢赌,自然就输得起。”
他一脸理所当然,看上去完全没把秦相和赵太师这次的赌局放在心上,宋颂眨了眨眼,嘴里忽然被一块糕饼堵住,厉霄道:“不好吃。”
这是他方才给厉霄的那一块,他咬了一口,似乎觉得不合胃口,竟又还回来了。
宋颂一手接着碎渣,小口把他剩下的吃掉,埋怨道:“你怎么这么挑嘴?”
厉霄挑眉,嘴唇凑到宋颂耳边:“吃你的时候不挑嘴,哪儿都能吃。”
那声音低低的压在宋颂耳朵边儿,闹得他微微发痒,他顿时缩了缩脖子,扭头瞪了他一眼,越发觉得这人不正经。
厉霄一笑,道:“皇祖母,若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哎……你不留下与阿扬说会儿话?顺便吃个便饭吧。”
“有时间兄弟几个到福香楼聚聚吧,今日便算了,天都黑了。”
厉扬站起来目送他们出门,又缓缓坐了下去,道:“没想到大皇嫂居然能孕育子嗣,这下可好,您和父皇也不用担心他晚年无人照料了。”
“你无事多跑跑王府,跟你大皇兄打好关系,日后若是登基,也好让他心甘情愿辅佐你。”
厉扬垂下睫毛,剥着手里的毛栗,道:“大皇兄不太喜欢我。”
“你们兄弟俩以前最好了,日后也要好好的才行。”
厉扬将剥好的毛栗喂给老太太,宽慰道:“您就别管我们了,吃好喝好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宋颂在外间把斗篷穿好,与厉霄互相帮对方系好带子,出门之后,天已经黑透了,他们沿着宫里宽敞的石板路慢慢朝外走,宋颂忍不住道:“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跟你所见的一样。”
宋颂道:“他与皇后倒是不怎么像。”
“父皇自幼便教导我们兄友弟恭,他是最担心兄弟阋墙的,故而我们兄弟并不完全被养在各自母亲身边,小时候,每个月固定至少半个月去皇祖母宫里居住,方便培养感情,再大一些,父皇就给我们分配了宫殿,兄弟们白日里一起读书,晚上一起睡觉,同在宫里,探望母亲也都方便。”
宋颂一脸羡慕,道:“那你们小时候肯定很热闹了。”
“幼时兄弟们感情很好。”厉霄牵着他被养的细细软软的手指,许是陷入了回忆里,没有再说话。
宋颂抬眼看他,又默默收回视线,幼时感情好,后来就变了吗?是从中毒开始之后吗?
他忽然好想知道厉霄的过去,所有的一切,他的开心他的失落他的愤怒或者其他各种各样的情绪,但厉霄不说,他也不敢问的太深,害怕哪一句会惹他不高兴。
两人上了马车,厉霄习惯性的将他当宠物似的搂在怀里,宋颂乖乖被抱着,直到厉霄开口:“你有话想问?”
“没……”
厉霄在他脸颊吻了一下,道:“想问便问,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宋颂眨了眨眼睛,道:“殿下今日对皇后步步紧逼,是故意的吗?”
“怕了?”
宋颂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道:“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好像是……起了杀心。”
厉霄安抚的将他搂紧,道:“你知道为什么太子对皇后所做之事一无所知吗?”
“我原本以为太子应当是城府极深之人,但几次接触下来,似乎并非如此。”
“因为皇后做的有些事,不敢让他知道,她知道父皇虽然疼我,但也一样疼爱太子,如果太子搅入了这团浑水之中,那就不再是他疼爱的那个儿子了。”
宋颂一点即透:“一旦太子失去陛下宠爱,那太子之位便保不住,假如皇后当真做下了错事,陛下也不会再容她。”
厉霄步步紧逼,是为了逼皇后出手。
如今厉霄渐渐势大,又强势逼人,假如疯毒一事真的是皇后所做,她这会儿一定已经急坏了。因为事情一旦败露,在厉霄完全清醒的前提下,陛下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舍弃太子扶正厉霄,到时候没有太子这个未来储君做保,她一定得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连带秦家一起。
但如果厉霄还是疯的,那就不一样了。
哪怕她真的做了那样的事,皇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她是太子生母,皇帝得考虑未来天子的名声问题,她做的所有事情,都会湮灭在王座之下,像是从未发生过。
如今皇后已经没有退路了,放过厉霄,以前的所作所为不光功亏一篑,甚至会遭受反噬,她什么都得不到。她只能在太子之位易主之前,杀了厉霄或者让厉霄在宏仁皇帝眼里彻底变成废人。厉霄武艺高强,杀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要筹谋算计,也还需要时间。
但对于皇后来说,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先是天子塔一事秦宁暂时交了兵权,又是赌局一事输了钱财,厉霄还翻出了陈年旧事,如今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一柄利刃悬在她的头上,随时都会落下来。
最方便快捷的方法就是杀了宋颂,让厉霄继续疯癫。
宋颂忽然有些后怕。
皇后今天让人请他过去,居然当真是决定要下手了。
他顿时朝厉霄怀里蹭了蹭,闷闷道:“我不想死。”
“我不会让你死的。”
宋颂心里有些委屈,如果厉霄是为了让皇后出手杀自己,哪怕是为了大业……他一时也难免难受,口口声声说不想让他死,那万一皇后真的得手了呢?
仿佛看出了他的失落,厉霄捏了下他的鼻尖,道:“不要胡思乱想,我从未想过要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我才不信。”
“你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厉霄说:“杀你便等于杀我,我倒不如自己先自尽来的痛快。”
宋颂的心里已经因为他这两句话升起几分甜蜜,但他还是不理厉霄,并用力道:“哼!”
他揪着厉霄的衣服,偷偷扬了扬唇,不可避免的想,既然不是为了让皇后杀自己,那是为了什么呢?
电石火间,宋颂忽然想清楚了。
杀自己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可能完全的解决皇后的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