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的眼神里有着藏不住的骄傲,心间隐秘的落寞更是翻涌上来,直教一代杀伐决断的帝王灼肝烧肠。
他此生有三子,大皇子早夭,存活于世的便只有宋俨明与那三岁的小皇子,小皇子资质平平,性子随了他的母亲一般怯懦,绝非继承大统的理想人选,若当年没有那场赵家之难,如今他岂能有这样纠结反复的时候。
他岂不知让宋俨明继承大统犹如登天,帝王之基,在于名正言顺,然而忍不住心魇,尤其午夜梦回,看见那国子监里四岁便与五经博士论经说书的侯府世子,他不止一次在心里骄傲地呐喊,
这是朕的孩子。
机敏聪慧,颖悟绝伦,世间无双。
然而,作为帝皇,他什么都不能说,只在赵家党羽的阴霾下,隐忍筹谋,步步为营,最终拔除这荼毒十数年的朝廷祸害。
而随着这一切的尘埃落定,他们注定了是君臣,也只能是君臣。但即便是臣,他也是托孤之臣,这天下,没有比放在他手上更令他安心。
为大任者,寡情为重,寡情才能通透,才能没有弱点,才能守得了这片江山。
念此,玄宗更是咬牙切齿,
“你当初是怎么应允朕的!”
宋俨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又直直挺立着肩背,目中坚毅,
“我为人臣,自当尽瘁事国,死而后已,这句话,臣以前这般说,往后亦绝对尊崇,但我也为人夫,亦为人父,妻儿不能保全,枉为人哉!”
“他怎能配得上做你的妻!孩子……也可以生很多。”
宋俨明双目沉痛,“父皇!”
玄宗震惊,这一声父皇让他再难摆出君威架子,宋俨明从未叫过他一声父皇,平日里,只尊称陛下,纵然玄宗待他再是亲厚,他也是克己复礼,从不会逾越了本分,而今时今地,这一声父皇来得这般突然,竟为了一个名义父亲的侍伎!
“孩儿定当以性命守护这片江山,只那个人……我视之如命,万万不能舍弃,孩儿就这一件事拂逆你,求父皇成全!”
玄宗老泪纵横,摇头叹息,“为了那样一个人……为了那样一个人……”
宋俨明心间酸涩,隔了许久,才自嘲道,
“孩儿怎不知此路千辛万苦,艰难无比,但若事事像父皇说得这般轻松,父皇又何须落到如今子息单薄的地步。”
他直视着玄宗,眼中沉痛,“父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还忘不了顾夫人,不是么?”
最隐秘的区域被这般戳开,玄宗眼中狞光一现,旋即又化无乌有,最后只融为嘴边的一丝苦笑,那苦笑渐渐扩大,衰老的帝皇仰天长笑,整座祁阳宫殿似乎随着这笑声震颤起来。
宋俨明不语,只垂眼跪着,双手郑重摊平,叩伏于地。
“望父皇成全。”
第81章 进宫
月色清冷,夜里无风。
一辆马车从宫门中嘚嘚驾出,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很快,又顺着一条不起眼的岔道拐了进去。
等马车停在一处小院前,子时的更声堪堪遥从远处传来。
布帘一掀,宋俨明从马车中走了出来,他面色平静,已换上了新的衣裳,原来的狼藉已经收拾差不多,不过,额上的伤口自还是隐隐泛着血迹。
小院子早就留了门,轻轻吱呀一声,宋俨明走了进去,蓦地一抬头,他平静的面目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唇边渐渐泛起了笑意,似三月春风,轻抚大地。
在院子的另一端,一身素净的容玉在对他轻轻地笑。
此时虽是近夏,但夜里自有凉意,那人仅穿着一身薄薄的衫子,也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宋俨明心间仿佛有羽毛拂过,酥酥的,麻麻的,还有一点水一样的柔和,叫他开不了口说一句责备的话。
他径直走了过去,将他的披风拢紧了一些,才低声道,
“怎地等了这么迟?”
容玉不言,只伸手抚着他的脸,当目光落在那小小的一片伤口上的时候,容玉的目光才动了动,更是柔和地揽住了他的脖子,踮着脚在他的唇上印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等着你呢,睡不着。”
他既不问宋俨明伤口怎么来的,也没问今日他在休沐日入宫作甚么去的。
他只一把握住了宋俨明暖和的手,二人像一对寻常夫妻一般携手入了寝房。
宋俨明除了外袍,叫了热水进来,容玉却不让他来,亲自给他沃了热毛巾,一点一点地给他擦拭着,伺候着他,他从来没有这般伺候过人,平日里倒是宋俨明伺候他的多,然此刻,容玉却是很认真,如同一位贤惠端庄的妻子一般,亲手给他洁了手脸。又悉心为他散了发,用角梳为他轻轻梳顺了,这才揽过他一起上了床。
宋俨明伸手进他的衣襟,摸着他微微凸起的小腹。
“还难受么?”
“不会,”容玉抱着他的腰,在他的肩侧找了一处舒适的地方窝着,
“张太医的药很好,我今晚多吃了一碗肉粥。”
又道,“你拿出来,别这么摸,不舒服。”
宋俨明将手从他小腹上移开,微微一哂,
“听太医说,再过一个人,孩子便会在肚子里动了。”
“真的么?”容玉没有经验,也不知到时候会不会被吓一跳,只皱了皱眉,
“感觉好奇怪哦,里面真的有一个小孩。”
宋俨明笑了笑,低下头,细细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处,又嫌着不够,抬手细细描摹着他的脸。
“玉儿……”
“干嘛。”
“给我亲一亲。”
“好呀,我也想。”
容玉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不由得宋俨明再开口,早就一把拉下他的脖子堵住了宋俨明的薄唇,慢慢将他那严肃端正的样子打破,直至染上属于他一个人独享的□□。
每个人大概从一生下来都在找属于自己的归属,但人海苍茫,何其容易,所幸,他们找到了,并拥有了。
容玉轻轻咬着宋俨明的唇,闭上了眼睛,突如其来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这份喜悦简直要让他错乱了。
宋俨明避开他的小腹,将他纤细柔软的身子揉进了自己的身体,心间的满涨难以再盛。
“玉儿,我们一辈子不分离。”
“嗯。”
***
玄宗的身子虽对外宣称已然大愈,但近臣们都明显感觉到了陛下愈发衰弱的精神,近来朝政动作频频,明眼人都知道快要变天了。
自玄宗拔除赵家党羽,三公权柄式微,内阁也几如虚设,天家高度集权,等驱傩大典过后,玄宗破天荒重新启用内阁,林太傅任内阁首辅,宋俨明自中书令划至内阁,任参知大学士,京中官员动的动,留的留,一个月内,内廷竟出了百余敕命。
再过一月,玄宗独子重瑞封太子,昭告天下,不多久,太子生母徐妃暴毙宫中,追封仁孝皇后。
容玉只在街知巷闻中听闻只言片语,却也知道这背后一桩桩一件件的血腥。
主少国疑,留子去母自是堤防外戚干政的常规手段,容玉心里也明白这手段的合理性,但心间仍是不可自拔地泛着凉意,这位未来皇帝的生母,因为皇帝酒后的眷顾,诞下了唯一一个合法继承人,这虽然让她的身份一朝晋升,但也成为了她的一道催命符。
也不知皇帝下达命令的那一刻,有没有一丝心软。
容玉看着窗外被风刮得摇曳的树枝,叹了一口气。
他的肚子已经六个月了,所有前期的难受似乎一下子过去了,如今他好吃好睡。也开始渐渐适应了自己怀有一个生命的事实,甚至有时候还会忍不住偷偷猜想,这是男的,还是女的,或者说如同他自己一般,是个双儿?
容玉摸了摸鼓起的肚皮,许是身体里激素作祟的缘故,心里突然泛起了一股很奇妙的憧憬。
宋俨明已经连续在宫中三天三夜了,他时不时有信笺让人带出来,上面没有说什么,只让他一切安心,容玉知道,皇帝快要不行了。
按照容玉对书中的记忆,这时候的皇帝已是强弩之末。
他对皇帝没有多少感情,只因为他是宋俨明的生父,所以难免心间替他难过,而且,皇帝之死也是天下大乱的一个契机,至此,北安朝开始了数年的动乱。
容玉心间的不安再度泛起,可他如今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待着腹中胎儿的诞生。
等午后,他没有等来宋俨明,却是等来了一道圣旨,命他速速进宫面圣。
容玉心间不安,不知道玄宗此刻要找他作甚么,那宣读圣旨的公公看出了容玉的忧虑,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上方的容玉亲启四字遒劲隽永,自有风骨。
容玉何其熟悉宋俨明的字,当下便将信拆了,只几个字,“安心进宫。”
容玉心想,恐怕皇帝真的是不行了。
当即进屋换了套稍稍正式的衣裳,便随着那太监入宫了。
第82章 兄弟
容玉第一次见到这样真实的皇家内苑,殿宇亭阁巍然屹立,雕龙画栋不胜华美。上一世,他也去过不少帝城,但与那些已成为旅游景点的地方透出来的气息不同,这安阳宫殿多了令人不安的迫人的王权气息。
宫人们行色匆匆,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每个人连呼吸都是谨慎的,等穿过重重宫闱,容玉终于来到了玄宗的寝宫。
寝宫的大殿外,乌压压地跪了数百号人,每个人脸上都带了愁容,有些人甚至嘤嘤哭泣,不知真心假意。
容玉吞了吞口水,心间更是笃定了来时的猜测。
带他来的公公只让他在原地稍待片刻,便去了殿内,不一会儿,一位面容哀戚的老太监持着拂尘向他走了过来,
“是容玉公子?”
容玉称是。
那老太监擦了擦眼角,恭恭敬敬道,“公子随我进去吧。”
容玉点了点头,随着老太监的脚步来到寝殿。
帝皇起居的祁阳殿内静悄悄的,容玉刚进殿门,那老太监便退下去了。
屋里安静一片,轻烟缭绕,有着暖香。他还没打量一会儿,便听见微微响动自里传来,眼前的金黄纱幔隐约一道人影出来,等起开,宋俨明沉重的面容现在眼前,他目下青黑,嘴唇起了死皮,看见容玉来了眼前多了一丝亮色,但什么话也没说,只上前将他的手牵了,然后撩开纱幔往里面走去。
里面的温度更是高了几分,兽首铜炉里的金骨碳发着红光,铜炉旁是一张明黄色的大床,大床的纱织床幔已放下,容玉朦朦胧胧地可以看见一个人躺在里面,他知道,那便是北安朝的主人,宋俨明的生父,玄宗。
此刻他正安静地躺着,像是睡过去了,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直挺挺地跪在床前,他穿着明黄色的太子衣袍,面目稚气,他显然是跪得疲累,眉宇间一股倦色,却仍是挺直了背跪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容玉拿着询问的眼神看着宋俨明,宋俨明轻轻摇了摇头,为他引到一旁的官帽椅示意他坐下,旋即,又回去半俯着身子与那太子说了什么,太子眼睛一亮,面上带了些许解脱的神情,很快站了起来。
容玉亦是站了起来,朝他微微颔首,一边打量着这个宋俨明未来要辅佐的少年天子仁宗,小说中,这仁宗一辈子没有什么大作为,但好在也不是一个昏君,唯一的贡献是生了一个明君,将北安朝的国运推至巅峰。
仁宗一朝能臣辈出,倒是显得这皇帝有几分弱势,君弱臣强本不是一件好事,但仁宗一生却是顺遂善终,这得益于日后宋俨明重建的内阁,内阁分三司六部,相互牵制,相互均衡,自仁宗朝开始,这内阁也成为了日后北安朝最高的幕僚和决策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