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香火不断,此时因圣旨闭门,倒多了几分山寺幽寂。
一顶青布软轿停在山门前。
跟随在侧得小厮敲响寺门,不多时小沙弥开了门探出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鸡鸣寺闭寺,施主还是请回吧。”
小厮笑笑道:“我家夫人是禁军统领萧铎的内人,还烦请小师父通报一声。”
小沙弥颇有些为难,但听闻是禁军统领萧铎家人,还是道了声“稍后”便转身去寺内通报。
青布软轿中出来一个身影,修长高挑,身着月色轻裘披玄色大氅,白纱帷帽将那人的容色掩住,双手插在雪白兔毛手捂中,白纱下,桃花眼懒懒地扫向紧闭的寺门。
正是假借萧铎家眷之名的霍长婴。
不多时,寺门再度打开,小沙弥后跟着个年轻寺僧,向霍长婴恭敬一礼道:“夫人久等了,主持正在候着施主。”
霍长婴笑笑点头回礼,圣旨命人闲杂人等不得入鸡鸣寺,是以他令人候在门外,独自跟领路僧人进寺庙。
后院禅房厅堂中,年迈的胖和尚正在烹茶。
袅袅热气蜿蜒而上,模糊了老人的眉眼。
霍长婴随意将帷帽放在案几上,笑笑,“大师好兴致。”也不见外,径自在净心大师对侧蒲团盘腿坐下。
净心大师和蔼一笑,“施主昨夜旧伤发作寒毒入体,今日施主面色红润,想来施主的伤应无大碍了,”说着将热茶倒入细白茶盏中,递给霍长婴。
霍长婴接过茶盏转了转,并不喝,侧眸笑问道:“大师怎知我有旧疾?”
“观施主脉象而知,”
净心大师和蔼笑道:“九年前的旧疾,恐怕是死里逃生的劫难罢。”
眯了眯眼,霍长婴忽而一笑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大师定然知晓我是因何而来,可否为在下解惑一二,鸡鸣寺是出家清净地,缘何——”
他眼神凌厉瞥向老和尚,手中茶盏猛地一顿:“有妖?”
净心大师滑动佛珠的手指微顿,笑道:“老衲在这里等施主,便料想施主会问及此事。”
说着净心大师满布皱纹的面上闪过一丝怅惋,叹气道:“这要从师兄年轻时开始说起,故事有些长,不知施主可有耐心?”
霍长婴挑眉一笑,抬手示意:“大师但说无妨。”
红泥小火炉,温热的茶壶,“咕嘟嘟”腾起袅袅白雾。
北风吹散雾气,倏忽仿佛回溯数十年光景。
那时候,净元大师还不是万人敬仰的大禅师,只是个少年寺僧,法号净元,在最普通的山野小寺中。
他同所有寺僧一般,晨起早课,晚课入睡。
但年轻的僧人有个心愿,那便是有朝一日将佛法弘扬大殷每一个角落。
他一心修佛,虔诚祷告,从来没有动摇过心中信念,直到有天,僻静山野小寺的寺门突然被拍响,净元开门,便见老妇人一身是血地倒在门前。
看见净元出来,老妇人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拼命哀求,“救救孩子——”
净元不忍心,便应下,老妇人心愿已了,呼出最后口气没了生息。
留下了襁褓里咿呀哭啼的女婴。
寺庙原本不留女子,但是地域太过偏僻,乡野农户也不愿领养个吃白饭的女孩,于是心善的老主持便决定将女婴留在寺中,暂养。
女孩白净可爱,三四岁的时候,会跟在净元的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奶娃娃张着手臂谁都不让碰,就只让净元抱抱。
净元是孤儿,没有亲人,身边骤然多了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不自觉便将身边这个亲自救下的小女孩,当做亲妹妹疼爱。
女孩越长越大,日日跟在净元身边,净元做早课跟,做晚课也跟。
他讲经时,她就坐在菩提树下托腮听,水灵灵的眼儿弯弯地注视着净元,可听着听着,女孩托着腮睡着了。
树叶儿打着旋儿落在女孩发间,净元轻笑声摘掉落叶,摇摇头,给女孩披件衣服。
如此,可谓岁月静好。
直到有日,女孩从一位许愿的女施主那里知晓了何为——相思。
十三四岁的女孩已初见少女的窈窕,她抓一把红豆羞怯地放在净元掌心中,怯生生念着:“红豆生南国。”
哗啦——
红豆撒了一地,净元惊诧地看着眼前这自己亲手养大的少女。
他明白诗句中的意思,所以他诧异。
他是出家人,是一心弘扬佛法的僧人,况且他一直将女孩当做妹妹,长兄如父啊!
“不,你不是我亲兄长!”
女孩得到净元的回答后,满目绝望崩溃,哭喊着跑出寺庙。
那天是深秋,天高云淡,落叶铺满寺院,女孩跑过卷起一地枯黄落叶。
净元望着女孩越来越远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他也许懂,也许不懂,看眼脚下散落一地的红豆,净元无奈叹口气。
一颗颗拾起,他握在了手心里。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后来呢?”
霍长婴眸光微转看向老和尚,“那姑娘……和鸡鸣寺的妖物有和干系?”
净心大师和蔼一笑,换掉霍长婴杯中冷了的茶水:“施主体內有寒毒,还是不要饮冷茶为妙。”
见霍长婴眉心微蹙,净心大师将热茶推了推,继续讲道:“后来,师兄便再未曾见过那个小女孩,直到——”老和尚叹口气浑浊的眼眸中满是不忍。
他唱了句佛号:“小女孩的尸体被人找到。”
霍长婴眉心一跳,手指在茶盏沿口上轻轻摩挲。
原来,女孩跑出寺门后便在林子里迷了路,碰巧遇上流寇,山林之中,孤身一人的少女,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她拼命求着净元信仰的佛祖,可是佛祖没有怜悯她。
她悲哀地想着,也许这就是佛祖惩罚她爱上僧人的孽报。
等待她的,只有流寇一波接一波残暴的凌|辱。
女孩临死前哭叫着净元的名字,破碎不堪的双手还死死握着剩下的一颗红豆。
她说:“净元,我恨你,我恨你——”恨你是僧人,恨你不能娶我,恨你养大我!
流寇知晓女孩口中的寺庙,便乘夜,故意地将女孩的尸体扔到了寺门外。
女孩的尸体衣衫不整,满是饱受凌|辱的痕迹,就这样在山门前扔了整晚,直到早晨,小沙弥打开寺门,惊骇不已,跑去知会老主持。
听闻女孩找到了的净元,满心欢喜,他本想等女孩回来后便同主持说,给她找个婆家,再亲手将她送上花轿。
可他没想到,他等回的,却是女孩残破不堪的冰冷尸首。
那个跟着他身后,眉眼鲜活的孩子,不见了。
净元在见到尸体的瞬间,便疯了,他抱着女孩尸体整整七日七夜不放手。
他后悔,他后悔没有去追女孩,后悔没有在女孩离开的时候拉住她!他恨,他恨自己,恨没能拉住女孩的自己,恨只会讲经说法的自己!
撕心裂肺地痛哭声,久久回荡在山间。
最后,老主持不得不令人在净元不备时将他打昏,才将女孩快腐烂的尸体收敛,火化。
等净元醒来,疯了般四处寻女孩。
可他看到的,只有柴堆上,熊熊火光缭绕中的隐约人形,为女孩超度的众僧人还未反应过来,净元便不顾一切扑向大火!
——他想要他的姑娘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净心大师垂眸叹气:“师兄的半边脸,便也是在那日毁的。”老和尚说着缓缓摇了摇头,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日的凄厉惨状。
霍长婴微微诧异,从未想过名垂青史的得道高僧还有这般的过往,但是……
他问:“大师还未讲那妖……”
“年轻人总没个耐性,”老和尚佯装恼怒地和蔼笑笑:“老衲说过故事有些长。”
霍长婴摸摸鼻子,晃了晃茶盏笑了下:“大师请继续。”
“后来,我也不知道师兄究竟去了哪里,等回来后,他说他顿悟了,人也一改疯癫的模样,”净心大师慢慢转动着佛珠,苍老的声音似乎有些悲哀:“师兄说他顿悟了,但从那之后师兄便再没笑过,他会怜悯,会愤怒,唯独不会笑。”
“再后来,我就跟着师兄来了鸡鸣寺。”说到这里,净心大师浑浊的眼眸中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带上些笑意。
“来鸡鸣寺后,我们都以为师兄放下了,但我们错了,师兄的房中一直挂着那小女孩的画像,师兄从不善丹青,但却将那小女孩画的栩栩如生,仿佛呼之欲出。”
来到鸡鸣寺后,净元不再年轻,逐渐在寺中有了威望,直到老主持圆寂,将主持之位传给他,此时,净元大师才不过三十五岁。
他普度众生的心愿没有改变,似乎更加强烈,坚定。
每日在庭院的菩提树下讲经,永安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来听上一课,至此,大殷上下没人不知净元大师的法号。
微风飒飒,中年僧人讲经的声音缭绕在菩提树四周。
一日,树上忽然掉下一枚圆润的菩提果,净元捡起,放在手心里。
倏忽间,他是否又想起了多年前,小女孩珍而重之地放在他手心里的那把红豆呢?
没有人知道。
中年的净元只是摇摇头,将那枚菩提果放回树下,让它落叶归根。
“那菩提果,就是鸡鸣寺中的妖物?”霍长婴低垂的眼睫一抬,问道。
净心大师点头,叹口气:“万物皆有灵性,只分何时彻悟罢了,那菩提果日日听闻师兄讲经,竟让它修出了人形,最初只模糊有个影子。”
“菩提日日跟着师兄,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般,它为幻化成何种模样而苦恼,直到偶然间,”老和尚顿了下,有些无奈:“它看见了师兄房中的画像。”
“变成了那女孩的模样?”霍长婴猜测道。
净心大师点头:“它幻化成那姑娘的模样,以为师兄会多在意它几分,菩提妖却不知,那姑娘是师兄的孽,师兄忘不了,是因为没有赎完自己的罪。”
净心大师叹口气,接着讲属于菩提的故事。
因为菩提是靠着佛经修炼幻形,是以和佛寺格外契合,修为也比寻常妖要高许多。
它日日躲在菩提树上听着净元大师,日复一日,直到某天,它入了净元的梦境,乍然窥见净元梦见的菩提愣住了,它不知道在净元大师温文的外表下,竟然藏着如此深的悔和恨。
菩提不懂,它以为净元大师痛恨折辱小女孩的那些流寇。
于是,它便将那几人抓来,关在密室里。
净元大师默许了菩提的行径,却没杀他们,只日日同他们讲经说佛,企图度化他们心中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