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接到路引一看,却愣住了,因为上面虽然是他的名字,但不是竹山县开出的路引。
“青州府?”
青州在东边,靠海的地方,距离竹山县怕不是有三千里路。
薛知县居然点头道:“没错,正是青州府的路引,府君的幕僚写得一手好字,还是我的同年,他的字迹我能模仿,就顺手用了。印章的事你不用担心,做得很逼真,挑不出错处。”
“……”
不,他纠结的不是这个。墨鲤认真地想了想,薛令君这是怕自己出去之后“惹到事”,连后患都提前解决了,免得有人追查他的来历。
“多谢薛令君提点,出门在外,能不用路引,在下尽量不用。”
翻城墙还能省掉城门税呢!
想到竹山县的太平光景,墨鲤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办法。
薛知县满意地摸着胡须问:“秦老先生祖籍青州,你会说青州话吧?”
墨鲤点了点头。
“不知墨大夫何日启程?”
“明晨。”
“县衙事务繁忙,明日就不特意相送了。李师爷,代老夫送客。”薛知县也没端茶盏,目送着墨鲤离开,直到二堂空无一人,他还摇头晃脑地琢磨着什么。
“总觉得他这趟出门,会出事。”
薛知县心生不祥预感,却又不像话本里那样有掐算的本领,不知道祸从何来,只能闷在心里。
他自言自语道:“秦逯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这徒弟,本事是够了,却与世俗格格不入。这世道不太平,怎么会不出事呢?不过……”
只要不遇到孟戚,就算有事也不会太凶险。
薛知县想着想着,又放下了心。
***
三日后,平州府麻县小河镇。
麻县附近也有座山,叫做鸡冠山,并不是因为它长得像鸡冠,而是鸡冠本来就像山。此地距离鸡毛山不算远,恰好又在鸡毛山的北边,从地图上看就是压在头顶,于是得了个鸡冠山的称呼。
鸡冠山下面有一条河,附近就是麻县最富庶的镇子。
这里可不像竹山县那么偏僻,河道连着一条水路,偶尔能看到商队。
今年特别冷,河面都被冰封住了,往日热闹的码头也看不到人影。
墨鲤站在镇口望了望,发现这镇子比竹山县城还要大一些,足足有三条街,房舍宅院也多,看来要找上一阵了。
说起薛知县的女儿,跟墨鲤(外表)差不多的年纪。
薛娘子的夫婿,正是竹山县那位县尉陈老太爷家的孙子。
陈县尉有六个儿子,孙子一大把,多得连陈老太爷自己都不记住。人口多了,吃饭的嘴也多,靠陈老太爷那点俸禄根本不够,成年的那些人就出门自力更生了,其中有个儿子就在麻县经商,娶亲生子。
薛娘子的夫婿陈重,就出自这家。
早年官宦子弟经商,都用仆人家丁的名头,商户实在不是个好名声,还影响子孙科举。
陈家就无所谓,反正这世道乱了,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事。
墨鲤见过薛娘子的夫婿,那是个浓眉虎目的大汉,一身的腱子肉,加上晒得黝黑的肤色,随便瞪下眼睛,能吓哭一街的小娃娃。
据说他爹娘曾经百般奔走,都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过来。结果去了竹山县探亲一趟,就被薛娘子看上了。
一对小儿女欢欢喜喜地传了两年信,薛知县一挥手把女儿嫁出去了。
这事让麻县跟竹山县都震动了,大家都想不明白,这个凶汉怎么就捞到了天上的馅饼。难道就因为门当户对?可陈老太爷的孙子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怎么就是这一个呢?
虽然乡野人家都希望闺女找个力气大能养家的男人,可陈小郎这样的就太离谱了,他那一巴掌没准都能把小娘子扇飞了。
墨鲤倒不觉得奇怪,反正在他眼里,人的高矮胖瘦,老病美丑都是那么回事。
自从薛娘子出嫁之后,墨鲤就没见过她了,麻县他也是第一次来。
远远的就听见有炮竹声响,一堆一堆的人围在某栋宅邸前,嚷着吉利话讨喜钱,宅子披红挂彩。
墨鲤还没走近,就看到宅子里出来一个人,街面瞬间一静,墨鲤趁机走了过去。
“咦,墨大夫?”
这人嗓门很亮,半条街都能听到。
正是薛娘子的夫婿陈重,他穿着缎面的袍子,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只是看起来非但不富贵,反而更吓人了,像是某个山寨里抢了员外衣裳穿的土匪头子。
“墨大夫怎么来了,正巧我妹妹今天出嫁,过来喝杯喜酒?”
墨鲤连忙推辞,说是来给薛娘子送信。
陈重哪里肯答应,拽着墨鲤就进了门,当初他跟薛娘子成亲的时候,人人都是一脸古怪的表情,只有墨鲤与薛知县面无异色。
“仓促上门,什么都贺礼都没有……”
“要什么贺礼,你又不认识我妹夫。”陈重转过头,拉住一个仆人说,“快去请夫人,就说她娘家有信来。”
那仆人唯唯诺诺,急忙拔腿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墨鲤忽然想起薛知县提到的前朝国师孟戚。
——要说吓人的本事,陈重也有,只不过陈重是真的长得凶。
墨鲤忍不住笑了,陈重开始吹嘘自家酿的女儿红,一定要墨鲤试试。
气氛正热闹,忽然门前传来一声巨响,只见陈宅的牌匾飞了进来,碎成了好几块。
紧跟着来了一群提着刀的兵丁,然后是个穿着六品武官服的男人,他眉目阴鸷,冷冷地望向陈重与墨鲤。
“你是薛珠的夫婿?”武官拔刀指着墨鲤。
陈重:“……”
墨鲤:“……”
第16章 乡起社戏
墨鲤从竹山县来,背上的行囊还没有放下呢,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墨大夫看了看那个武官,排除了对方眼睛有毛病的可能,怀疑对方只是想拿他立威。
果然那个武官见这两人毫无反应,怒气更盛,还好陈宅的仆人很上路,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这位官官官爷,您这是做什么,什么雪啊红的,我们不知道啊!”
“少废话,薛珠!这家没有一个叫薛珠的女人吗?”
武官将刀拍在旁边的一株花木上,积雪乱飞,他带来的兵丁全都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
陈宅的仆人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家中的薛娘子,这也不能怪他们,主人家的名讳做仆人的又怎么能知道,再说哪有砸了人家的门,冲进来直呼女眷名字的,这也太无礼了。
可是看着那一把把晃眼的钢刀,仆人们不敢说话,偷偷地望向陈重。
陈重又惊又怒,但他只是长得像粗汉,性格并不莽撞,对方那一身六品的官服足以让他谨慎起来——行商的走南闯北,官服的品级还是认识的,不像寻常百姓那样一无所知。六品已经是很大的官了,知县才七品,太平年月的武官品级没有文官值钱,可现在不同。
陈重上前一步,拱手问道:“尊驾这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结果他手刚抬起来,哗啦啦就多出了一排刀,兵丁直接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目光警惕。这下倒好,不仅不用拱手行礼,连民见官的下跪都免了。
陈家仆人们见势不妙,赶紧跑回后宅,叫老爷的、找老太太的,乱成一团。
“你干什么的?这家的护院?”武官嫌弃地看着陈重。
这山野汉子就是不讲究,长成个熊样还好意思穿缎子衣裳?活脱脱的沐猴而冠。
武官伸手一指墨鲤:“你,去把你们家主人叫来!”
墨鲤自然不会离开,对方来势汹汹,他怕这武官一刀把人劈了。外面围着的人还没有散呢,都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看热闹,万一有个好事的说漏了陈重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没有?”武官不耐烦了,他本来就是上门找麻烦的,现在遇到一个没有眼色的家伙,顿时恼火得一脚踹在门口摆放了喜钱的小方桌上。
喜钱撒了一地,小方桌也飞了。
然而兵丁们眼前一花,看到飞出去的小方桌以更快的速度冲着他们来了,顿时大惊,本能地闪避,陈重也趁机脱身。
只见一个穿着海棠红袄裙的女子,柳眉倒竖,气冲冲地出来了。
她身后缩着好几个陈家仆人,只敢露头张望。
“就是他,就是他!”
“那位官爷好没来由,砸了牌匾就冲进来闹事!”
陈家的仆人不识官服品级,因着自家郎君娶了知县的千金,自家老爷的父亲又是县尉,所以不像寻常百姓那样害怕当官的。
“薛娘子来了!”门外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嚷。
那武官眼睛一亮,盯着薛娘子,神情复杂。
“尊驾是什么路子,来找我薛珠,是想要谈谈赤魍山的人头买卖吗?”薛娘子把袖子一卷,后面的仆人立刻递上了一把西瓜刀。
墨鲤:“……”
墨大夫想,薛娘子出嫁之后,更加彪悍了。
“你,你!”武官十分震惊,他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薛珠,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薛娘子眉头一皱,她疑惑地打量武官两眼,像是在回忆。
武官看到她明艳的面孔上慢慢出现了恍然之色,立刻露出了得意之色,忍不住抖了抖官袍。
“刘大傻子!”
“……”武官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薛娘子很快又摇头道:“年纪对不上,对了!你是他的儿子,刘常!”
武官嘴角抽搐,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愤怒,墨鲤忍不住绕到陈重身边,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陈重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武官带来的兵丁忍不住了,他粗声粗气地叫道:“你这女人,好不知羞!当年背信悔婚,薛家见死不救,现在夫婿找上了门,还这般态度?”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震惊万分,门口看热闹的人一下就议论开了。
陈重脸色也有点青,墨鲤皱眉正要说什么,却看见薛娘子一把西瓜刀扔过去,恰好贴着那兵丁的裤裆插在了积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