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钧是三朝元老加文远阁宰相呢,不然怎么当得起内廷第一号人物出马?
百官向来喜欢根据内侍的动向揣测皇帝的心意,派什么样的人出去办差,赏赐的多寡好坏等等都是有定例的,结果新登基的永宸帝偏偏不照这个来,处理政务的时候一板一眼挑不出错,等到差遣身边人办事的时候就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
御史有心劝谏,可是新皇登基,皇位还没做得热乎,正是要立威的时候,傻子才在这时候做出头鸟。
陈总管一点都不介意自己不在永宸帝身边,被其他内侍夺了皇宠,他就这么乐呵呵地在外面东奔西跑,见人三分笑,然而人人见到了都后背发凉。
所谓皮笑肉不笑,陈总管算是练到了巅峰。
宫钧看到陈总管笑眯眯地迎面而来,心里顿时梗了一下。
“陈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同知府上的管事仆役闻言大惊,陈总管今日来的时候没有穿内廷正式的大红蟒袍,而是内侍当差时穿的蓝布袍子,虽然按照规矩这么穿也是对的,但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司礼监的那些“内相”们哪个会穿得这么低调?
仆役们慌忙行礼,陈总管不以为意,他身边带着几个内侍跟禁卫更是像柱子似的站着,眼观鼻口观心根本不往宫钧怀中那只虎斑猫身上多看一眼。
“宫同知,这都是杂家的错,带着赏赐出宫门的时候被这小祖宗盯上了,摆脱不掉索性带来了府上,等会儿就走。”
陈总管十分好说话,宫钧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像那么好糊弄的人吗?示意陈总管把狸奴带到这儿来的人,绝对是陆忈。
宫钧心里矛盾极了,一方面他心疼自家八只狸奴被欺负,一方面又忧心皇帝的病情,他实在不看好六皇子作为皇太弟继承大统,三皇子就更别提了。
如果皇帝真的命不久矣,要托付爱猫,宫钧还真狠不下心一口回绝。
“喵喵!”
八只猫一通乱叫,把宫钧喊回了神。
宫钧:……他咬咬牙,还是可以努力拒绝的。
陈总管把宫钧神情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中,见此情形,不禁暗叹一声,随后正色道:“宫同知,请借一步说话。”
通常府邸的前院都是待客用的,宫钧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平常除了几个锦衣卫的同僚,基本没有人会上门拜访,宫钧一般都坐在正屋里看着池塘悠闲地喝茶。
如今把门一关,正屋的面积又大,只要不是武林高手,就算有人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见里面说了什么。
宫钧黑着脸进了门,他以为陈总管要强行把猫留下了,结果陈总管张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张宰相插手科场舞弊?”宫钧震惊。
“剥丝抽茧,能够追溯到张相公的得意门生身上,至于跟张相公究竟有没有关系,这还要等刑部与大理寺查证后方能得知。”陈总管慢条斯理地说,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装帧考究的书册,直接递给宫钧。
后者狐疑地接过来,一看封面三个字写着《金莲记》。
宫钧顿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伸手一翻果然不出所料,乃是一本带有精美春。宫。图的艳。情小说。
“……”
这种书不算稀奇,可是一个内侍随身携带,还关了门跟说。这感觉就一言难尽了。
难道一本艳。情小说里还有什么玄机吗?
陈总管没有半点不自在,他笑眯眯地说,“不瞒同知,这件事其实那一位发现的。”
说着就轻声念了个孟字。
宫钧顿时收回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仔细翻阅起这本册子。
“这话本说的乃是京城里发生的逸闻,诸多书生跟王孙公子遇到一位来历蹊跷的美人,名为金莲仙子,仅有寸许高,每到月圆之夜就能现身与人共度巫山云雨,而要引来这位仙子,只需养一缸莲花。”
陈总管指着册子娓娓道来,半点都不扭捏,倒是宫钧一脸的古怪。
“这话本的作者,以及春。宫。图的执笔者,据查都是这次科场舞弊案的关键之人,他们受到胁迫,替代旁人去贡院科考……”
“什么?”宫钧吃了一惊。
所以这本艳。情小说其实夹带暗语?
宫钧迅速翻着书页,陈总管不紧不慢地说:“书中几次提到购买莲花的铺子,可东市上并没有这么一家店,西市也没有,花铺得开在规定的地方,坊间是没有的,除非是挑担子穿街走巷的。不过既有这种方法暗示了,想必也不会那么直白,个中隐情就要宫同知费心查证了。另有一位人证,已经被钱百户带到北镇抚司,陛下嘱咐不要刑讯,不可泄露行踪给外朝官员知晓。”
宫钧应下后,方才意识到孟国师这是又给自己找了桩差事,派遣去照顾二皇子的锦衣卫带回来了一个足够震动官场的科场舞弊案。
他心事重重地跟陈总管拱手道别。
一开门,八只猫就全部进来了。
它们虎视眈眈地看着陈总管带了那只虎斑猫离开,随后高高低低叫起来,把宫钧当做一棵树爬了个满满当当。
府上管事:……
没有好体格,当真撑不住这分量。
且说陈总管带了人,亲自捧着猫出了同知府,弓腰哈背地边走还边小声嘀咕:“小祖宗喂,你以为这是皇宫么,什么都要霸着占着,你以为你登高一呼天下就应你了吗,小祖宗你跟陛下差了远了,胆肥得跟大虫似的,八只狸奴你都敢挑衅?这下可好,宫同知不肯要你,杂家看你怎么办!你是要辜负陛下的一片心咯!”
“喵。”
“呦呦还顶嘴,你能儿你!上次还被杂家看见你追着人跑连抓带挠的,你也不擦亮眼睛,什么人都敢追,那可是前朝国师,人家恼怒起来,把你变成一块饼怎么办?醒醒吧小祖宗,咱陛下都要绕着那位走呢!”
陈总管絮叨着,想到二皇子送回宫那厚厚一叠儿信,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只是远远看上去,更不像个好人了。
没法子,多年待在内廷,他连真正的笑都不大会了,逢人就是一张恭维假笑的脸。
陈总管身边的几个内侍都是亲信,闻言避着后面的禁卫军,低声埋怨道:“那位国师可真是个恶人,好端端的,非要把神医带走,还往南边儿去。”
南边是楚朝三王的地盘,孟戚虽然是楚朝国师,但楚朝皇族对功臣不义在先,说孟戚去投奔楚朝三王,他们是不信的。可怕就怕在楚人复国心切,甘愿卑躬屈膝地乞求,许以高官厚禄金银财宝,不就给齐朝带来威胁了吗?
“行了,你们操个什么心?”陈总管不满地呵斥道,“陛下行事,莫非还需要你们指点?鼠目寸光,要是像你们这样,这舞弊案的线索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总管……您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杂家是不懂,但陛下不会错,都闭嘴。”
陈总管板着脸把人呵斥了一遍,捧着阿虎回宫了。
此时此刻,孟戚甩脱了陆慜和锦水先生,跟墨大夫驾着马车赶路,已经进入了豫州。
第182章 镇之不下
孟戚以双手做枕, 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壁上。
虽然以他们的轻功, 走得比马车快多了,但是这种不需要自己费劲, 只要驾驭缰绳让马顺着一条道走, 身边有意中人, 手里有糖炒栗子的日子委实逍遥。
要说缺点,大概是他跟大夫始终要有一个人在外面,否则这匹马就会撒丫子乱跑, 想去哪儿去哪儿,有一次如果不是他们拽得快, 就要冲进农田里了。
这一路上, 孟戚可没少教训它。
“你怎么知道那本金莲记里有暗语?”
墨鲤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辕上,犹有些不可置信。
那本他只读了个开头, 就粗略跳过不愿意细看的艳。情小说竟然内藏玄虚?话本里唯一奇怪的地方好像只有——
“那家反复被提到名字的花铺?”
“多明显……除非这话本的作者是花铺老板,而他家的莲花滞销了完全卖不掉所以出此下策。”
墨鲤心道, 他还真就这么想的。
孟戚摸着下颔,笑道:“大夫对太京街面不熟,自然不会生出过多疑心。每个翻了这本书的人,去东市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到那个地址逛逛, 不一定会去买劳什子金莲, 可是按捺不住好奇。”
“所以你去了?”墨鲤颇感意外,他不会特意想到这方面, 如今被孟戚这么一说, 他便忍不住思索“常人”的做法。
如果能更好的理解这些事, 是不是意味着他更像“人”了?
秦老先生只教给了墨鲤为人处世,怎样秉持君子之道,简单地说就是所有“正确”的事,不管是艳。情话本还是搅事看热闹都不在其中,孟戚却带来了这些新奇体验。
竹山县太小了,人跟人之间太熟悉,很难发生大事。
也很难发生复杂的、牵扯数方利益的事。
所谓游历天下,正是要见识这些在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就是多了一个计划之外的孟戚。
他们有许多共同点,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墨鲤正在了解对方。
他喜欢胖鼠得意洋洋的样子,喜欢孟戚将事情利弊娓娓道来,仿若亲眼所见的自信模样。墨鲤相当遗憾自己未能看到陈朝末年,孟戚率军征战把敌人玩弄鼓掌之上的英姿。
想着想着,墨鲤又塞过去一颗剥好的栗子。
不知墨鲤在想什么,但是对自己魅力充满信心的孟戚愉快地张嘴接了。
他是倒着躺的,脑袋靠在车帘这边,马车的颠簸加上风的作用,帘幕总是飘来飘去,这就让墨鲤侧头就能看到孟戚。
墨大夫看了一眼车帘,觉得该洗了。
他伸手将帘幕撩开了一些,避免扫到孟戚的脸。
孟戚却以为这是墨鲤想要一直看到自己,心想大夫嘴上不说,其实很喜欢自己,看这一举一动!
他就跟三伏天吃了一块冰西瓜似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个毛孔不松快。
高兴归高兴,孟戚却决定不表现出来,大夫脸皮很薄,他要克制,不能说破!
把他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的墨鲤:“……”
只有一颗栗子而已,值得这么高兴吗?还要压住喜不自胜的情绪,这是怕自己笑话他?
于是墨大夫很体贴地当做没看见,继续方才的话题。
“你去看了那家花铺?”
“没有花铺,据我所知,那里应该是东市的一家鞋垫铺子。”
墨鲤闻言一顿,他跟着孟戚去过太京的东市,确实是大开眼界,在此之前他都没想到铺子能划分得这么细,单是鞋铺就能分为七八种,而且一家绝对不卖另外一种货。鞋垫铺也不少,花样繁多,有瓜蔓连枝的多子吉祥图,也有招财进宝步步高升的纹样。
“那家铺子,名叫元宝记。”孟戚知道墨鲤想不到这里面的关联,所以直接道,“前朝有句诗,曰三寸金莲似元宝,它虽不卖鞋,却也勉强跟金莲二字挂谱。”
墨鲤眉头微皱,不解道:“莫非这家铺子有什么蹊跷?”
“我在太京的时候,亦想不明白写话本的人在玩弄什么玄虚,要说完全无关吧,却把地名重复多遍,总不能是让人读了话本之后,循址找去看到铺名会心一笑。”
“孟兄,勿要说笑。”墨鲤对金莲二字十分反感。
秦逯早年教他时就说过,为人父母而残害幼女,不以为耻又在大江南北盛行者,非缠足莫属。竹山县没有这种陋习,倒不是百姓知道里面的道理,而是家中贫苦人人都得干活,不可能缠足。
“……楚朝曾有明文禁止女子缠足,然而推行得不顺。”孟戚看着车厢顶,坐起身说,“官府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搜查,太京一地尚可,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官也是敷衍了事。此患延绵多年,早就深入人心,金莲记原就是艳。情话本,以此为暗示,估计就是想让人去寻觅。”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因停留在太京时,我不知舞弊案其事,所以也没有多想话本里这层暗示究竟是何意。如今我们已经离京几百里,更不可能知道这家铺子的蹊跷了,就看宫副指挥使的能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