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棠摸了摸面具上的鹿角,解释道:“这对角太长了,放箱子里我怕会折断,就没有。”
“多谢。”萧满已得知那晚想赠他此面具之人的身份,没有疑虑,接过覆在面上,尔后取出竹笛,放在唇畔,轻轻吹响。
笛音清脆。
是山间泉水响,一点一滴,沁润心脾;是林间鷇音起,一鸣一啼,清脆纯净。
这声音悦耳,干净。
天空里传来鸟雀扇动翅膀时发出的声响,有翼一族自四面八方而来,盘旋飞动着,将名花倾国环绕。
它们的鸟羽鲜亮艳丽,在灯火渲染之下,仿佛是天上仙人织就的彩绸。
第一个发现此景的是被举在父亲肩头的小孩,她扯了扯父亲的头发,又拍拍母亲,将手指向名花倾国:“爹,娘,你们看,那里好漂亮!”
第二个发现的是高阁上正与人拼酒的公子,他先是一愣,旋即放下酒盅,起身站到栏杆前。
一家三口齐齐看去。
公子身侧的人看去。
拥挤了整条街巷的人看去。
整个神京城的人都看去。
但见名花倾国上,有人着白衣吹笛,引得百鸟来贺。他面容被一顶鹿角面具遮挡,但袖摆飘飘,仿若谪仙。
容色秀美的女子随乐声起舞,振袖轻旋,足尖轻点。鸟雀们来到她脚下,搭就一座桥梁,她似在传说中的鹊桥上跳舞
所有人都为之一振,继而屏住呼吸,生怕打搅了这如梦般的仙景。
时间一点点流逝,拂过诗棠起落的衣角,从萧满的竹笛上掠开,无声远去。
诗棠闭上眼,萧满闭上眼,他们都不去忧虑,因为忧虑已无作用。
一刻钟,便是一盏茶,一柱香。
让那茶香四溢,让那烟雾飘起,再让这满城辉煌灯火,将期待的、紧张的、担忧的、喜悦的心情燃尽。
笛声婉转,舞姿清丽。
灯辉落满城,映得天上月失色,却暗淡不了此间风华。
流逝掉的时间收拢成线,化作滔滔不绝的历史上的一笔。
茶香与烟雾散尽的那刻,灯花噼啪炸开,烛火摇曳轻晃。
曲终。
舞定。
皇城之内人未散。
就在那衣袖落下,就在那宵风回转,就在那双眼睛睁开之时,一声震天之响从名花倾国底下传来!
轰——
河水掀起波澜,人群生出惊叫,满城花枝叶影乱颤。
然后波澜退去,惊叫消失,花与叶随着风定而定。
鸟雀们清啼一声,朝着萧满执礼,往各方飞还。
诗棠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四下环顾一番,冲向萧满,将他紧紧抱住,声音哽咽,几乎要哭出来:“谢谢你,萧满,谢谢你!”
萧满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况且这人还是初次见面便恼羞成怒,说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姑娘。他脸微微有些红,却没拂诗棠的意,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我们成功了。”
“我来开庆功宴!就在城东那家酒楼,还是我请客!”诗棠放开萧满,拿袖子摸了把脸,“走吧,去寻曲寒星他们!”
萧满“嗯”了声,带诗棠离开名花倾国。
曲莫魏三人已被周道者带到地面上,曲寒星正挥着锤子朝他招呼。萧满笑了笑,和诗棠一道过去。
诗棠豪气云天地将方才的话又说一遍,曲寒星立刻拍手道好,魏出云祭出云舟,但就在此时,萧满神情倏变。
“怎么了?”魏出云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极快察觉到萧满的异样。
萧满敛下眸光,慢慢地抬起手,在虚空中做出一个抓的动作。
落尽他手里的只有风,但萧满知晓,他抓住的不仅是风。
还有一道契机。
不知从何而生,可偏偏就是起了,让他清楚地察觉到,晏无书遇到了危险。
第41章 四野阒然
契机牵引, 萧满看向神京西南一侧, 那处横亘着山脉, 名字有些古怪, 叫不归山。晏无书应皇帝的要求, 将半步通天信我人驱逐出神京,交手的位置想必选在了那处。
信我人修魔, 半只脚迈过了太清圣境的门槛;晏无书在太玄境上境,离太清圣境一步之遥。
两者看似相差无几,可修行一道, 越往上走, 哪怕只有些许的差别, 却也是极难攀越的高峰。晏无书对战信我人, 遇到危险, 实在是太正常了。
这道倏然而至的契机让萧满有所察觉, 他不由自主地想,若晏无书就此死去, 那天道落在他们之间的姻缘, 似乎就能化解了?
但萧满心底不太舒服。
归根结底, 晏无书会走神京城这一遭,会插手管这事,有一部分原因在他身上。上一世不曾生出过这些变故, 晏无书南下杀了刀圣,成为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活到了百年后的道魔之战。
再者, 晏无书若死了,孤山定会出些乱子。他还想安稳地在孤山修行几年,这段时日,孤山还是安稳着比较好。
思及此,萧满作出决定,对关切看向他的几人,道:“你们先走,我有点事要办。”
曲寒星很是吃惊:“怎么突然有事了?”
“一点杂事,去去就回。”萧满轻描淡写说道,不做太多解释,一振衣袖,踏空远去。
行到半途,萧满才意识到自己只有抱虚境,去了好像起不了什么作用。还不如将消息告诉那位姓周的太玄境前辈,可已至路中,折身返回还需解释,萧满想了想,还是作罢。
神京西南不归山,不知是何人在此不归,留下这样的名。
而今夜弦月高挂,不知又有何人,于此不归。
山林漆黑,虫鸟阒然不出,唯风不止歇,崎岖道上走石飞沙,天上地下,刀光剑影,两道人影缠战不休。
从外表上看,半步通天信我人与寻常老朽无异,四肢枯瘦如干柴,露在外的皮肤遍布褶皱,却刀势诡谲,每次出招必起邪氛,配着脖颈上那串佛珠泛起的寒芒,更显幽异。
信我人一记斜斩。
晏无书面上无甚表情,翻转手腕,立剑挡下。玄色衣袂翩飞于半空之中尚未落下,信我人又递一刀。晏无书旋身避开,与此同时,足下错踏半步,一剑自下而上挑起!
战,已持续将近一个日夜。
若是有人观战,一眼便能看出晏无书处在下风,但他半分不退。
忽然之间,一道巨响自城北传来,响声震天动地,不啻一声雷鸣。
山脚下的神京人开始惊恐乱叫,信我人兀的收住刀势,往后飞掠数丈,朝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
“看来神京城的阵法是不必启动了。”信我人说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晏无书在原处站定,握刀的手不着痕迹一侧,撩起眼皮,对信我人道:“如此一来,你似乎也没有留在神京的必要了。”
“谁说的?”信我人偏头看向晏无书,眼睛微微眯起,“能杀死你陵光君,这一趟我半步通天没有白来。”
“我真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好杀。”晏无书轻挑眉稍,话语似有些无奈。
信我人道:“不杀一杀,如何知道?”
语罢,双手握上刀柄,长刀再起!
他出刀极快,明晃晃的刀尖在虚空中拉出一道圆满的光弧,似天上月落到山间,但光芒逼眼,叫人无以直视。
邪氛随之而动,浩浩冷风陡生!
不归山上的气息变了,不过眨眼,时间就从秋夜推到了凛冬。
刀光自刀上递出,刀意漫天铺开,晏无书立时后撤,信我人亦从原地移开,如同影子一般追着晏无书行动。
走了一阵没有甩开,晏无书干脆不再躲避,转身面向信我人,斜里挥出一剑,试图破招。
兵戈相接,激起一道尖锐的响,两双凛目相对,下一刹,晏无书旋身错开,至信我人身侧,欲袭其后背。
却见此时,丝丝袅袅散在虚空里的邪氛骤然聚拢,如出拳一般冲向长剑!
这一拳挟着的气劲太过霸道,晏无书闷哼一声,立刻收剑,撤至他处。
一股腥甜涌上后头,晏无书强压下,望定悬停在信我人背后,无论风如何剧烈,都不散不灭的拳头,笑了声:“不愧是入了魔的人。”
“你若感兴趣,可以随我一道,魔教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信我人转身看向晏无书,没急着出手。
“我若不感兴趣呢?”晏无书问。
信我人扬起手中的刀,左右翻转着,道:“方才那一刀,是我近些年新悟出的招式,还没起名字,你说就叫半月斩如何?”
“半月斩,不归山,倒也有几分朗朗上口。”
“的确上口。”晏无书敛眸。
再掀眸时,长剑一抬,凛光既出!
这是极冷极烈的一招,剑芒如同燃起的火焰,将这片夜色无情灼烧,落下时又如惊雷,霹雳訇然,几乎将整座山削掉一半。
信我人身后,邪氛凝成的拳头被一剑劈散,信我人本人则飞掠倒退。
他睁着眼,眼见着这道剑就要落至面门,抬起一只手,立在身前,念了句佛号。下一刻,信我人脖颈上那一串佛珠腾空而起,法外金身祭出,猛地撞向晏无书。
这是剑势即将落下的一刻,根本来不及收,晏无书更料不到佛门如此宽容,入了魔的人还能化出金身,防无可防,避无可避,被金身撞出十数丈,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往下坠落。
遏制不住的鲜血从口中喷出,血珠在空中划出弧线,尽数没入杂乱草丛中。
而晏无书还没落到地上,信我人已逼至他身前,寒刀映照月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没想到,你能逼出我的法外金身。”信我人低声道。
一刀落下。
危急之时,赫见一缕鹿魂闯入这幽暗山间,它浑身上下散发着皓白光华,眸眼干净纯粹。晏无书余光瞥见,左手猝然抬起,隔空一抓。
鹿颈上的法器掉落在地,阿秃境界暴涨,它猛抬前蹄,向着长空发出一声吼叫。
夫渚是须弥山上的神鹿,须弥山是佛门的神山,在除魔一事上具有天然优势,加之阿秃拥有着与生俱来的招法,于瞬息间扰乱信我人心神,使之动作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