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信,你让我见见他!让我见见十六爷!”
有人啐了一口:“什么信不信的,下九流戏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朱红的偏门被奴仆关上,他扑上去挡着,掌心被门夹得鲜血横流,然后被一脚踹在了雪地里,嗓子发腥,吐了口血出来。
他捂着夹断了骨头的手,重新爬回去,怎么也不信,怎么也不信。
寇玉君手底下最得意的弟子便是秦明月,一心要将衣钵传了给他的,当初被萧凤梧收拢在身边,实是无奈,后来萧家派人来要秦明月的卖身契,寇玉君问过他。
“你若愿意,我便给了你的卖身契出去,若不愿,想来我还有几分薄面,他们不会强抢,只说弄丢了。”
彼时秦明月还是少年,模样青涩,已窥得几分倾国之姿,玉铸的人般,他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半晌才道:“弟子不肖,负了师父的期望,您将我的卖身契给了十六爷吧。”
寇玉君问:“为的荣华富贵?”
秦明月脊背挺直:“不为钱,为自己的心。”
“我自知身份卑贱,被送去萧家原也不指望什么,命是如此,是死是活都该受着,可没成想十六爷是真心待我好,从不曾轻贱我半分……”
“我病了,他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被老太爷罚了,雨地里跪了一晚上,半个字都不肯对我说,也不曾迁怒我,我出身贫苦,何德何能,这辈子不求什么了,只想一辈子陪着他。”
寇玉君望着他,既不生气,也不恼怒,最后叹了口气,掩面道:“都是命……”
如今想来,这句话饱含着太多情绪。
寻常人身无分文,病倒在雪地里,早该冻死了,秦明月发高热,整个人糊里糊涂,烧得甚至险些坏了嗓子,可他心中有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硬生生撑着他熬过了那个冬天。
油墨拭尽,露出那张清霜雪冷的脸来,秦明月将扇子藏入袖中,出了盛德楼,天边夜幕降临,青石板泛着幽幽的冷光,琼花树下坐着名敞着衣衫的白衣公子,懒洋洋的,似在打瞌睡。
秦明月敛去神情,握扇的手负在身后,眼底冰冷,迈步走了过去,身段极好,撩袍角的动作都是极美的,仙人一般。
“十六爷何故将扇子抛了来,若未记错,这是你的爱物。”
一片琼花落在鼻尖上,惹得萧凤梧打了个喷嚏,他睁开眼,瞧见一张带着冷冰冰笑意的脸,怔愣过后,眉头夸张一挑,然后骨碌爬起身,不由分说拉住了那人的手,语气惊讶道:“明月?!真的是你明月?!我找你找的好苦啊,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拉着秦明月的手,几息之间痛哭流涕,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幸而现在是饭点,街上没什么人,不然只怕都来看热闹了。
秦明月闻言面色微变,将手抽了回来,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了,声音冷冷的道:“十六爷这是什么意思?”
萧凤梧还是哭,亲爷爷死了都没见他哭这么惨,攥紧了秦明月的手,说着不知真假的话,一个劲道:“明月,是我害了你,是我没用,当初大病一场被爷爷锁在了屋里,竟不知他找人撵了你去,后来再怎么找,都没找见你,我还以为你死了呜呜呜……”
他泪水簌簌落在秦明月带着一道旧伤的手上,烫得人心底一缩,秦明月一把推开他,气得浑身发抖,斥道:“胡言乱语!”
脚步却不肯离开半分,眼眶都红了。
萧凤梧用袖子挡着脸,看不清神情,然后平复心情,擦干净眼泪,止住哭声,将地上的扇子捡起来递给他,对秦明月道:“我知道你还恨着我,可我仍是对你一片真心的,现如今,我爷爷已经死了,萧家也没了,身上唯有这柄扇子还值两个钱,是我多年爱物,只求你拿去吧。”
那柄扇子压在手中,似有千钧重,秦明月紧抿着唇,手腕发抖,似乎想问什么,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口,一动不动的盯着萧凤梧,目光似要戳穿人心,想看明白他是否在撒谎。
萧凤梧是个病秧子,小时候三天两头就得生病,自幼习武才撑得住两日未曾吃饭,如今哭了一番,只觉浑身发虚,脸都白了,身子直打晃,趔趄着摔在了地上。
秦明月一慌,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
萧凤梧掌心冰凉,躺在地上可怜巴巴的,说话有气无力,一个劲喊着他的名字:“明月……明月……”
后来声音渐息,像是晕了过去。
秦明月不动声色咬紧牙关,眼中不知是恨还是别的,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将萧凤梧带回了家中,请了大夫替他诊治。
“无碍,只是气血虚罢了,多进些水米便可休养回来。”
萧凤梧躺在床上,隔着帐帘,掀起眼皮看了看外边,谁曾想发现一个蓝色光球在自己上空蹦跶来蹦跶去,瞳孔一缩,面色微变。
那蓝色的光球说话了。
【叮!宿主身体好了,请记得在三日内偿还医药费哟,不然……】
言语未尽。
【嘿嘿嘿,星际自强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第127章 吃软饭也是一种本事
什么玩意儿?
萧凤梧心想自己莫不是饿晕了, 脑子犯起糊涂,他用被子蒙住脸,默默冷静着, 忽听得床头桌子发出一声轻响, 隔着帐帘, 从缝隙中看去, 有人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粥来。
那个蓝色光球又出现了。
【亲,饭钱也是要还的呢, 三日之内哟,千万别忘记了】
萧凤梧:“……”
换了常人, 只怕早就吓死了, 不过他素来胆子大,盯着那光球看了半晌,发觉不是什么面目狰狞的恶鬼,且不多时就消失了,也就没有在意, 世界之大, 无奇不有, 说不得就撞魂了呢。
至于方才说的一大通,什么自立自强不吃软饭的屁话, 萧凤梧就更不会当真了, 全当耳旁风, 屋子静悄悄一片, 并没有什么外人, 他起身端着碗,三两下把粥喝了干净,透过窗子看去,却发现一个人影坐在廊道上,背靠着柱子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明月出身贫苦,小时候被卖进戏班,练功唱戏洗衣做饭,没有一日不挨鞭子,后来年纪大些,成了师兄弟里模样最出挑的一个,有人为了讨好萧家,借着请秦明月到府上唱堂戏的名义,把他送给了断袖之名在外的萧凤梧。
秦明月那时候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戏子,台都不曾正经登过,知道自己的命大抵就是这样了,穿着件素净的衣裳,端着青瓷茶盏递给萧凤梧,袅袅热气升腾,腰身细若拂柳,是旁人最爱的那一款少年:“请十六爷喝茶。”
正是夏季,晒得人头晕脑胀,萧凤梧穿着件白色的绸衫,呼啦摇着扇子,身边簇拥着一众美貌丫鬟,并不搭理他,秦明月一直伸着手,然后掀起半边茶盖散去热气,半晌后,才又往前递了递:“茶凉了,十六爷请用。”
萧凤梧抬眼,望着他,后者则给了一个怯生生的笑。
萧凤梧心想,是个聪明少年。
可惜秦明月再聪明,到底涉世未深,从小是苦水里泡大的,哪怕是师父寇玉君,藤条鞭子也是下了狠手的抽,萧凤梧一个目下无尘的富贵公子,肯屈尊降贵的对他好一些,这颗心就守不住了。
再说,萧凤梧那番宠爱已经不是“稍稍好”能形容的,而是“非常好”的,落在外人眼中尚且都觉得艳羡,又何谈秦明月这个当事人。
哪怕过了几年,心底也还是放不下。
幽幽的月光倾洒下来,院中的绿叶都覆上了一层银边,秦明月想着萧凤梧今日那番话,一面觉得是真的,一面又觉得是假的,到底那张嘴出了名会骗人,抽烂了也不见得会吐出半句真话。
秦明月到底不是以前伏低做小的地位,也不是以前天真好骗的心肠,这么些年也不知经历过什么,脾气养得古怪刁钻,可以说是阴晴不定。手里仍捏着那把扇子,没由来的,忽然冷笑着狠狠撕成了两半,刺啦一声响,听得门后躲着的萧凤梧眼皮子直跳。
“你如此恨我,连把扇子都不肯留?”
他从阴影中走出,穿着素白的里衣,身上披着件外衫,身长玉立,仿佛仍是当年将燕城无数女子迷得五迷三道的十六郎。
秦明月面无表情看着他,指尖用力,挑衅似的,又是刺啦一声响。
萧凤梧挡住他的手:“你想学晴雯么,不过我成不了贾宝玉,没有一匣子的折扇让你撕,这把撕没了,可就再没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还带着笑,秦明月将那残缺不全的扇子用力掷到他怀里,神色讥讽:“什么晴雯贾宝玉的,原来说到底,十六爷不过只将我当做奴仆,何必嘴上说的那么好听,萧老太爷死了,也不见你哭上一哭,那些假惺惺的泪水给他去吧!”
萧凤梧母亲死的早,他小时候性子乖戾,调皮的很,闹得几个姨娘都不愿意养他,最后抱到了萧老太爷膝下,按理说二人应该感情深厚才是。
破了的扇子,不值钱,萧凤梧扯下扇柄上的玉坠,将破烂的骨架随手扔到一旁,诡异的,唇边笑意更深:“为什么要哭,他死了是好事,人活七十古来稀,他虽不曾活到那个岁数,可也比许多人强了,你想想,我上面十五个兄弟姐妹,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萧家财物收缴官府,他若是还活着,就得跟我们一起过穷日子,迟早也得熬死,倒不如干干净净的去了,万事不操心。”
秦明月只觉得他心肝真是冷。
萧凤梧一张嘴惯会颠倒黑白:“你会唱《黛玉葬花》?想来《石头记》也是读过的,幸而林黛玉去的早,否则贾府被抄,她岂不是要一同过穷日子,世外仙姝洗手作羹汤,我倒想不出那个画面。”
秦明月不忿挑眉:“她不是嫌贫爱富之人。”
“纵然不是,”萧凤梧摩挲着下巴,“她那多愁多病身,不是穷人家养得起的,日日吃着人参养荣丸和燕窝,尚且天天病着,换了粗茶淡饭,说不得一日也撑不过去,我祖父也是一样的道理,毕竟十几个孙儿都与他不亲近,我又是个不成器的,没人养着,估计就饿死街头了。”
话扯的有些远,秦明月脸上忽的显了几分烦躁,起身想离开,萧凤梧一把拉住他,却发觉指尖触感不大对,低头一看,面色微变:“你的手?!”
无怪他如此惊诧,借着檐下的灯笼看去,秦明月左手的小拇指竟是断了一截,如今那伤势已然长好,不凑近了看是难发现的。
他不问倒罢,问了只更戳人伤心事,秦明月用力扯回手,却偏偏被萧凤梧攥的动弹不得,两个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撕扯间险些打起来。
萧凤梧冷声喝问:“这手怎么伤的?!”
能怎么伤的,不就是死皮赖脸爬回去找你被门夹的呗!
往日学戏文,秦明月最瞧不上这种贱不拉叽的人,没了男人不能活是怎么着,却不成想自己也做过那等事,现在想起来是真觉得丢人,压根没脸说。
萧凤梧身子还虚着,僵持不过片刻就被他推了开来,脚步一晃跌到了地上,秦明月见状,恨恨跺脚,到底是拂袖离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里是一座清净的小院,中间栽着一棵西府海棠,只是未到开花的季节,萧凤梧躺在地上,望着秦明月离去的身影,不知在想什么,摇摇头,片刻后从地上起来,拍掉身上的灰,进屋睡觉去了。
做人,还是没心没肺些的好,万事不愁。
好比萧凤梧,他死了祖父又死大哥,浑身上下溜溜干净,不比从前金银满兜,同样的境地,换个人来,只怕肠子哭断了都打不住,他偏偏什么事儿都没有。
翌日清早,这间院子就空了,只有一个老仆在中间洒扫,萧凤梧自己从井里打了水,磕磕绊绊的洗漱完了,然后随口问道:“你们主人家呢?”
时至今日,也不摆什么少爷臭架子了,声音相当温切。
老仆有些耳鸣,听他说了好几遍,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萧凤梧啧啧摇头,年四十阴气自半,年五十体重耳目不聪,年六十气衰九窍不利,这老仆看着也有五十多岁高龄了,面肿目黄,只怕没几年活头。
萧凤梧按住他耳后,拔高声音,用最后一点耐心重复问道:“秦明月去哪儿了?”
老仆终于听明白,口齿不清的道:“先生去盛德楼唱戏了。”
嘿,费劲!
萧凤梧出了院子,背着手,悠嗒嗒的满街晃,老远就听见盛德楼几欲掀翻房顶的叫好声,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围了起来,都是些没钱听戏且挤不进去的普通百姓。
秦明月近日才出现在燕城,以前都是四处走,在什么地方落脚就在什么地方唱,听闻他来燕城,邻县不少戏迷都追着来了,盛德楼正中央的池座挤得满满当当,上边的楼座包厢尽是女眷,坐满了官太太官小姐,她们花了重金老早就定下位置,豪气阔绰得让官老爷牙疼。
栏杆扶手边都挤满了人,萧凤梧心道傻子才挤前门呢,绕步走到后边儿,谁曾想真瞧见一个聪明人,撅着屁股准备去钻狗洞,眼睛一转,故意大喝一声,吓了对方一跳。
“哎呦我的娘!”
那人是个富贵商贾,二十出头,一张脸肥的喜人,小眼眯眯,一激灵摔在地上,好不滑稽。
萧凤梧扶着墙哈哈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岑三公子,钻吧钻吧,我不该扰你的,里头都是打手呢,你冒一个头出去,立刻将你乱棍打杀了!”
二人原是旧相识。
岑三从地上爬起来,见是萧凤梧,绕着他转了一圈,也乐了:“我去台州三年,再回来,你还是这般没长进……我听说你家的事儿了,节哀顺变吧兄弟。”
萧凤梧满不在乎的道:“早顺过来了!你怎么回了燕城?”
岑三道:“南边儿打仗呢,生意不好做了,还得迁回本家,我前日到的这里,原想听一出秦明月的戏,嘿,他奶奶的,一个楼座儿都没有。”
萧凤梧指了指外头停着的马车:“瞧见没有,黄家的印儿呢,还有祝家的,个个都有上边儿的关系,谁买你的面子呀。”
岑三呸了一句:“一个穷乡僻壤的破知县也值当什么‘上边儿’关系,你二叔做的可是京官,我年前还遇见了,正五品的太医院院首呢,你怎么不投奔他去。”
萧凤梧道:“他早和家里断了关系,我祖父提起他就恨,十几年不来往了,腆着脸去干嘛呀,萧家出事他定然收到消息了,却不见伸出援手,可见没什么情分,何苦讨嫌,再者说,一个太医,能管什么事儿。”
岑三道:“那可不一样,你二叔是天子脚下,是京官儿,听说他现在可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呢,日日保着龙胎的,可比这旮旯地强多了,燕城这地界,什么大猫小狗都敢称老爷,黄家怎么了,祝家又怎么了。”
岑三靠着门长吁短叹的,听得到里头的戏声,偏偏又听不真切,抓心挠肝的绕圈子,萧凤梧道:“蠢货蠢货,我说里面有人守着,你便信了吗,怎么不自己去瞧瞧。”
语罢后退几步,一个借力轻巧翻上了墙头,后门确有一个拿着棒子的打手在来回转悠,萧凤梧捡了小片碎瓦,嗖的掷过去将人打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