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苗含糊地嘟哝道:“我……我表哥……”
他不知道项澍多大,但看上去远远不像是长辈的样子,随便给他安个“表哥”的名头,希望待会儿别露馅的好。但如果露馅了,又能怎样?
就在他分神的时候,林周又往他那边凑近了一些,俩人之间的距离压缩到了合理范围的边缘。林周抬起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拇指碰到了他渗汗的脖子。
祝苗一惊,鸡皮疙瘩瞬间从脖子蔓延到全身,猛地贴着墙退后两步,一回头就见到了上楼的项澍,他像见到了救星似的,大力挥手,响亮地喊了一声:“表哥!这儿——”
项澍迅速地消化了这一声“表哥”,祝苗抓着他的手臂,把他往教室里领。林周上下打量着这个凭空出现的“表哥”,狐疑的目光和项澍回头的目光碰上,林周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慈和的笑容,项澍收回目光,被祝苗拉进教室里去了。
祝苗虽然在同龄人中个子算高,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角落,不远处就是垃圾桶,项澍一点没嫌弃,爽快地坐下。高中生的桌椅他坐起来有些憋屈,低头朝抽屉里看了看,祝苗忙紧张地小声说道:“别看我的东西啊……”
项澍本就是随意瞥一眼,见他紧张,反而说道:“怎么?有禁书?还是有日记本?”
祝苗嘟哝道:“都没有。”
确实都没有,只有雪白雪白的课本和打满大红叉的试卷。
家长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祝苗一步三回头,生怕项澍在家长会上干点什么出格的事儿。其实没必要,他的存在本身就很出格,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在偷偷看他,平时和祝苗一句话都不说的女生也故作自然地和祝苗打招呼,问他这是谁。
祝苗与有荣焉,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表哥。”
他就留在走廊里,见到项澍正认认真真听,甚至还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本小笔记本,从祝苗抽屉里摸了一支笔,正儿八经地记着什么,这股认真劲儿,使他完美地融入了氛围中。等到发成绩单和试卷的时候,一眼看过去,家长们表现各异:成绩优异的,连背都挺直一些,满脸写着“快来问我快来问我”;成绩差些的,满面羞愧,遮遮掩掩,成绩单看过后就赶紧折起来,生怕别人看到一点边角。
项澍还是这么坦然,好似祝苗的成绩很好似的,但只有祝苗自己知道成绩单上的数字有多惨不忍睹。
家长会结束了,家长们鱼贯往外走,祝苗想去看看项澍到底在本子上记了什么,他才凑过去,项澍就把本子盖上揣兜里了,没让祝苗看到。项澍把成绩单和试卷整齐叠好,递给祝苗,祝苗看都不好意思看一眼,塞进书包里。
俩人一块儿走出学校。
项澍冷不丁问道:“你们那个英语老师,就是班主任,林老师,怎么样?”
祝苗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低下头看脚,小声说道:“就那样,没什么特别的。”
幸好,项澍没再问,只是说道:“他教得很烂吧,你的英语成绩也太惊人了。”
祝苗含糊应付过去。
眼看着校门就在前面了,再走十来米就出去了,项澍突然停住脚步,说道:“在这儿等我一下,我落了东西,回去拿一下。”
祝苗疑惑,项澍啥也没带来啊,能落下什么,他说:“你落了什么,我帮你去拿。” “我去拿,你等着。”
项澍果断地说道,转身回去了。
祝苗就站在校门边的树荫下,蹭保安室里漏出来的空调。他掏出手机想玩会儿,但他的手机又老又旧,是他奶奶前两年买给他的,便宜的山寨货,老人家不认识,祝苗不在意,有手机用就不错了。
手机太卡了,玩起来不休闲反而让人烦躁,祝苗又把手机揣回兜里了,顺着刚才的路回去,想看看项澍是不是迷路了。
今天几个年级都一块儿开家长会,家长会结束,校园里的人几乎都走了,静悄悄。祝苗一路上了三楼,教室里没有人,灯也关了门也关了,没见到项澍。祝苗纳闷,下楼围着教学楼绕了一圈都没见人,正想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了动静——
教学楼后面有条小道,旁边就是学校的围墙,小道一路通向操场,有时候上体育课时间来不及了,大家会抄这条小路过去,翘课翻墙从这儿走,偷偷叫了外卖也在这儿交接。甚至会有小情侣来这里偷偷约会,因为没有摄像头。
祝苗循着声响,探头看去,一下子吓得不轻。
项澍果然在这儿,在这儿的还不止他一个。项澍的衬衣袖子挽到手肘,正把一个人摁在墙上,提膝去顶他的肚子,被他摁住的人好像已经被揍过一轮了,呜咽着求饶,听不清他说什么,因为项澍把他嘴给捂住。
被揍的人是林周。
第12章 有人罩我
祝苗愣住了,不是因为项澍在这儿,也不是因为林周在这儿,也不是因为项澍正在揍林周。
项澍的样子和平时实在太不一样了,平时他是不急不慢地在吧台后面冲咖啡的英俊咖啡师。虽然他有大片的文身,但那些文身和粗鄙鲁莽一点都不搭边,代表着的是他的职业和热爱。
当然,他也有点疯狂,不然不会在泥泞的埃塞俄比亚山林里罔顾狮子咆哮的威胁,寻找野生的咖啡树。但他给祝苗的总体印象是可靠的、优雅的、专业的、理智的,他教育过祝苗,说“只有憨批才动拳头”。
但此时,项澍的衬衣估计是刚才在打架中被扯乱了,发胶固定好的头发也松了,紧咬的牙关让他的下颌线凌厉而不近人情。这已经不是两方打架了,林周根本无力还手,连呜咽的声音也弱下去了,但项澍好像没打算停手,最后一下提膝顶撞的时候,祝苗好像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咔嚓”声。
远处好像有人来了,有保安的声音。
“谁在那儿——”
祝苗马上冲过去拉项澍,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拉动,祝苗小声吼道:“有人来了,咱们得走,别打了……”
他连着叫了好几声,项澍才泄了劲儿,祝苗拽着他到墙边,围墙上有个凹下去的坑,正好垫脚。墙上本没有落脚处,爬墙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祝苗熟练地翻上墙,骑在墙头上,回头一看,发现项澍还愣愣地站在墙下,跟丢了魂似的,胸膛上下起伏。祝苗没来得及思考这其中的异常,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趴在墙头,朝项澍伸手:“快点啊,我拉你上来!”
项澍这才抬头。
他脑袋“嗡嗡”响,一时间有些茫然,这样的状态许久没有出现过了。他抬头,日光灿烂,祝苗正以一个狼狈的姿势趴在墙头,脸被晒得有些红,鬓角被汗水浸湿。他看到祝苗伸出来的手,一只不算很有力成熟的手。
“快点啊!”
祝苗急死了,急得快哭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被揍了一顿的林周沿着墙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保安或许拐个角就要找到这里了。
就在他准备从墙上跳回去,拉着项澍从另一边跑的时候,项澍总算有反应了,一把握住祝苗的手,祝苗拉了他一把,让他借力攀上墙头。
祝苗拉得太猛了,一下子没收住劲儿,在墙头失去重心,手在半空中乱抓,这回轮到项澍反过来拉他。俩人一起从墙头栽下去,项澍垫在下面,手捞住祝苗的腰。幸好墙的另一头是个草坪,墙也不高,项澍脸朝上,摔得不痛,倒是祝苗,整张脸撞到项澍的胸膛上,撞得鼻梁疼,一阵发酸。
墙的另一头有吵嚷的声音,祝苗连忙爬起来,发现自己正骑在项澍身上,特别不好意思,手忙脚乱地挪开。
“走。”项澍翻身站起,扯着他的手腕就跑,俩人沿着小路一路跑走。
祝苗觉得手被圈住的地方又热又烫,阳光打在身上也烫得很。他一路跑,觉得心跳快得很,不知道是因为过快的速度还是因为此刻的逃跑,又或者是别的。
他们一路跑,竟然一口气跑回了店里,像两个做了坏事的小朋友。
俩人怕吓到客人,不敢进去,只隔着玻璃和里面的一柠打了个招呼,各自撑着膝盖喘气。项澍恢复得稍快,平复了呼吸,推门进店里去,倒了两杯冻苏打水,切了两片香水柠檬放进去,加了冰块,自己拿着一杯,另一杯递给祝苗。
他们就这样一人捧着一杯,坐在门外花坛边的木长椅上。
过了好一会儿,祝苗才小声地问道:“你……你为什么打他啊……”
项澍理了理刚才混乱中弄得皱巴巴的衬衣,他热得后背湿了一片,解开顶上两颗扣子,没好气地说道:“你不知道吗?”
祝苗“啊”了一声,怯怯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旁人一听肯定以为他们在打哑谜,但祝苗心里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的脚趾在鞋子里蜷缩起来,拼命去抓鞋底。不知道为何,和项澍进行这段对话让他觉得心虚、羞耻、罪恶。明明在他和林周的来往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但他总把这种“受害”也当作自身性向带来的污点。
林周在别人眼里是这样好的一个老师,而他在别人眼里是个坏学生,知道他秘密的同学骂他“变态”,除了奶奶,好像没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而奶奶,如果知道了他的秘密,还会站在他这一边吗。
祝苗漫无边际地想着。
项澍说道:“我来的时候见到他摸你肩膀了,还想往你脖子上蹭,老师学生有这样的吗?我那时候回头去找他,才诈了他两句,他自己就心虚上了,生怕我大声嚷嚷。他自己把我领到那儿的,要我别说出去。”
冰凉的柠檬味儿苏打水喝到底了,冰块还没完全融化,撞在杯壁上“哐啷哐啷”的。祝苗低头摸着杯子上凉凉的水珠,他说道:“所以你就打他啊,不是说不能随便动手的吗,你还教训我来着……”
项澍一仰头,把苏打水喝完了,说道:“有些人,就是得揍。”
话音刚落,他想到自己今天的状态,又补了一句,说道:“不该打这么重的,对不起。”
祝苗摇头:“你干嘛道歉啊。”
项澍又说道:“他要是再毛手毛脚的碰你,你就揍他。不对,你告诉我,我来揍。他是变态,你不是,你没做错什么。打人的是我,你更没做错什么。”
这回,祝苗更是说不出话了,只能点头。
被人罩的感觉真好啊。
项澍赶他:“快进去吧,帮你一柠姐姐干活,我抽根烟,杯子一起拿进去。”
祝苗拿着俩人的杯子进去,擦了擦汗,换了件T恤,扎好围裙开始帮忙干活。一柠什么也没问,她好像天生缺乏好奇心。她正在专心做一杯拿铁,拿着她最爱的粉红色拉花缸,拉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小天鹅。
祝苗隔着玻璃往外看,项澍正站在门外抽烟。
门外的蜀葵开得正灿烂,粉色的花朵就开在他旁边,他却没有分神看一眼。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五官,无端看起来有些落寞。
第13章 下次小心
祝苗周一去上学的时候,心里忐忑极了。他不怕林周找他麻烦,但他怕林周会找项澍的麻烦。要是他报警了怎么办呀,项澍可是为了给自己出头才动手的。祝苗这么想着,担心都溢于言表了。
项澍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担心,面上没说什么,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店门堵住了满怀愁绪要去上学的祝苗,说要送他过去学校。
祝苗受宠若惊:“不用了哥,我自己去就行了。”
项澍没和他啰嗦,抬手看了看表,说:“再不走你就迟到了。” 一路上,祝苗都没怎么说话,他思来想去,绞尽脑汁,路上偶遇到的一颗小石子被他踢了一路。最后他说道:“哥,你别担心,要是林周找我,我就说是我给钱雇你去打他的。”
项澍插着兜走在他旁边,落后他半个肩位,闻言“噗嗤”一笑,说道:“我还以为你担心你自己,你担心我干吗?”
祝苗说:“因为这件事本来是和你没有关系的啊,是我牵连你的……”
眼看校门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俩人停住了脚步。路上成群结队都是上学的学生,穿着绿白相间的校服,打打闹闹,像一群活泼的鱼。遇到礁石似的站立不动的俩人,鱼群分开,绕过他们后又合并,欢快地游进学校里。
项澍说:“你知道吗,你真的……”
真的什么?
旁边路过的男生正聊着最新出的球鞋,三两打闹的女生争论着昨晚播的电视剧,祝苗听不清,面露疑惑。项澍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祝苗的头发又软又卷,揉一揉就乱,像被风吹得七歪八扭的麦田。
他说:“我说,你真的很好欺负。”
祝苗飞快地拨开他的手,嘟哝道:“哪有。”
项澍推推他,说道:“快走吧。他不会找你麻烦的,他这种怂货我见多了,肯定屁都不敢放,他还怕你找他麻烦。去吧,有事儿回来跟我说,或者给我电话。”
祝苗点头。
快到点了,没进门的学生都加快了脚步,祝苗扯了扯书包带,转身跑进学校。拐角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项澍还站在原地,但没在看他,也不知道杵在那儿干嘛。
祝苗虚惊一场,林周根本没来学校。
来代课的是隔壁班的英语老师,说“林老师身体不舒服,我暂代两天的课”。祝苗第一次在英语课上心情这么好,觉得就连知识点都比平日通透不少,记笔记也有劲儿了。
但一旦下课了,他脑海里还是出现项澍的身影。
项澍一个人站着不动的时候,总让祝苗觉得他难过。祝苗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项澍无论怎样都没有落寞的理由。
他多好啊,又高又帅,咖啡冲得好,有自己的小店,养了猫,还有余力帮助别人,兴起时可以不远万里到另一个大洲,只为了找好喝的咖啡豆。而且祝苗发现他朋友特别多,之前来过的何峥没有再来过,倒是来过形形色色的一些其他人,其中的不少都有大片的文身,花臂花背,他们聊咖啡聊电影,祝苗插不进去话。
祝苗总是在暗暗地羡慕,他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能够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一技之长,能够自信而游刃有余地交一些朋友,这样就已经能让他满足了。
项澍的脑子也十分好使,他在店里没有客人或者打烊后给祝苗讲解功课。事实上,项澍离开高中也有好多年了,但他逻辑清晰,指导了祝苗不少学习方法,他英语和数学都特别好,教起祝苗来绰绰有余。
而且项澍的生活还远比祝苗能见到的要更丰富。
那会儿是晚上,也不算太晚,八点多,店外的路上还人来人往。店已经挂起打烊的牌子,祝苗在窗边的桌子上写卷子,项澍刚给他讲完一个英语卷子,现在正在喂猫。
比起狼吞虎咽的奥利奥,其他猫吃起饭来显得格外优雅。项澍蹲在旁边,屈起食指敲了敲奥利奥的脑袋,奥利奥耳朵一抖,把伸到别人食盆里的脑袋缩了回去,躲到角落里舔毛。它长大了好多,不再像原来那样脏兮兮的,长毛柔软顺滑,胸前的白毛像个围脖,它还有白眉毛,两腮的毛也长,不捣蛋的时候像个忧郁的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