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动了动,表情似笑又似哭,两行清泪从他脸上划过,最后……他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这笛穗,本不该是他的。
这也是他强求得来的东西。
青灵竹与薛清灵,本就没有半点缘分,青灵竹做成的笛子,也不需要清灵制成的笛穗。
薛清灵沐浴之后,重新换了一身衣服,梳上他最喜欢的那款头发,手里拿着洗过之后颜色艳丽鲜艳的红绳结笛穗,他一语不发的坐上了马车,车夫赶着马车,在阵阵马蹄车轮声中,带着薛清灵抵达了回春堂。
薛清灵下了马车,他站在医馆门口,抬起头来,看医馆上方的那一块匾额。
他亲自挂上去的那块牌匾。
回春堂。
薛清灵在心里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次,他看着眼前矗立百年的医馆,站在这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突然间就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经过数百年的时光流转,沧海也会变作桑田,在这样岁月的长河之中,没有什么是真正能留得住的东西。
眼前的医馆,垂垂老矣,颓败尽显,又谈何回春呢?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如同世人生老病死,万物更迭变换,都属平常。
莫要……强求了。
薛清灵在这医馆门口站了也不知道多少时间,他终于踏进了医馆门槛,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医馆的门槛似乎变矮了,他还记得小的时候,这门槛对于他来说是很高的,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娘总是会在一旁提醒他小心点。
走进了医馆里面,午后也没有几个来看病的人,裴疏坐在最里面的方桌边上,他身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翻开的医书,医书的旁边,则有一支色如白玉的竹笛,那竹笛的尾部散落着红色的流苏笛穗。
裴疏见到薛清灵来了,只是抬头看过对方一眼后,便低下头来,将视线收回,重新转向书上的那行墨字。
薛清灵也是很意外的没有出声,他缓步走到了裴疏身边,突兀的说了一句话:“裴大夫,能让我拿起你的笛子看几眼吗?”
裴疏虽觉莫名,但却轻轻点了点头,应道:“你自便。”
薛清灵对着他温柔而眷恋的笑了一下,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梨涡,而后他小心翼翼的拿起了那一支笛子,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拿出自己带来的那个红绳结笛穗,快速的给它换了上去。
裴疏看见他的笑容先是一怔,而后注意到对方的动作,连忙站起来走到了薛清灵的身边,发现了对方居然在换笛穗,于是他伸手按住了笛子的另一头,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我把这穗子换上去。”
“这笛穗那天我已经送给你了,你又还回来做什么?”
“我……”薛清灵低着头,避过裴疏的眼睛,轻轻道:“这笛穗我不该拿的,它做工精美,且不惧火烧,更是坚韧无比,想来用的一定是世上罕见的名贵材料,并不是寻常的普通笛穗,也只有这样的笛穗,才适合挂在裴大夫这一支特殊的竹笛之上,陪着你以后行走天下,看遍世间山水。”
裴疏默然不语,他从薛清灵手上把自己的笛子拿了回来,同样也把那两个笛穗也拿到了手中,他的竹笛上挂着雪凤冰王笛原本的穗子,左手上拿着薛清灵送的盛安结笛穗。
“我送给裴大夫的那个笛穗,只是路边寻常小店里买的普通红绳做的,并不是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如果裴大夫不需要的话,就随便扔了吧,或是留在医馆里……”薛清灵语气平平淡淡的说着这些话,仿佛那笛穗真是什么一文不值的东西。
说完了之后,他也没看裴疏的反应,只是继续说道:“对了,裴大夫,从明天开始,你……也不用在回春堂坐诊看病了。”
裴疏拿着竹笛的手僵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薛清灵,沉声问:“为何?”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要把医馆给关了。”
“怎么突然要把医馆关了?”
“因为……我要嫁人了。”
裴疏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薛清灵,他强行压抑住自己的语气,“你要嫁给谁?”
“裴大夫,你知道的,我是个双儿,今年已满十八,年纪也不小了,等把医馆关了之后,就在家里好好备嫁,我娘自然会为我选择一门好婚事。”
裴疏紧紧的握住手上的竹笛,突然一股森寒的冷意从那玉白的笛身上冒了出来,笛尾挂着的红绳结上顿时结上了一层透明的寒冰。
薛清灵也感受到了那股冰寒之气,他忍不住的抬起头,“裴大夫……”
裴疏直视他的眼睛,逼问他:“你说你想把医馆关了,是真心话吗?”
薛清灵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慌,他偏过头来,“我医术不精,在学医方面没有丝毫天赋,这医馆不关,迟早也开不下去的,而且,回春堂里连个大夫都没有,本就是临安城里的笑话,早些关了也好。”
“这些时日回春堂里有大夫,也有来往的病人,和普通医馆无异,怎么能说是临安城里的笑话?”
薛清灵笑了,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那是因为有裴大夫在这里啊,可是裴大夫你,终究还是要走的,等你走了之后,回春堂就会变回原样。”
“如果我说……我不走了。”
第51章 提亲
“如果我说……我不走了。”
裴疏低沉的声音却像是巨钟一般的响声敲在薛清灵的耳畔,他诧异的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一双澄澈的眸子里倒映出眼前人俊美的面容,薛清灵往后退了一下,他摇了摇头:“裴大夫,你……不必如此,医馆关不关,都和你没有关系。”
“当初你给我的承诺,说的是只要你身在临安,就是我医馆的坐堂大夫,只要你离开临安,这个承诺就作废了,况且……我那一碗粥,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并不值得你挂在心上,如今医馆也要关了,我也不需要这承诺,今日之后,裴大夫可以多花时间在临安城里游逛几天,逛完了,就……离开临安吧。”
裴疏敛下眸子,他没有马上回应薛清灵的话,而是当着薛清灵的面,用缓慢而沉稳的动作,把手中的笛穗重新换了上去,换完了之后,他拿着那块结了一层寒冰的红绳结笛穗,用内力散去寒霜,而后左手抓住薛清灵的手腕,把手中色泽鲜艳的红绳结笛穗放进了对方的手心里。
“已经送出去的东西,我绝不会收回。”
“我说出口的承诺亦是。”
薛清灵傻傻的握着手心里的笛穗,这穗子,他曾经攥在手里很多很多次,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烫手,烫的他险些抓不稳。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朦胧,有一些晶莹的东西,挡住了他的目光,他只能勉强看清对方手上的那支竹笛,还有那笛尾上挂着的盛安结。
今天他已经哭过很多次了,这一下又是温热的东西从他的眼角滚将下来,他想抬手,用手背去擦的时候,却又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掌抓住。
薛清灵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哪怕有水光的阻挡,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他却依旧能在眼前勾勒出对方的眉眼。
薛清灵闭上眼睛,他感觉到对方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上,轻柔的替他擦拭脸上不听话的眼泪。
半晌后,他终于又听到对方开口了。
“那天,我来到临安城,在医馆里喝下那碗粥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大概是不会走了。”
“今早你离开医馆之前,小艽写了一张纸条留给我,他说,他家公子熬得那一碗粥,不是八宝粥,而是相思粥。”
“我不经意间喝下了你的相思粥,便中了相思毒,纵使我学医十载,医术过人,能治天下百病,却怎么也解不了你这相思之毒。”
“所以……”裴疏温柔的对眼前人笑了一下,一双桃花眼里尽是缱绻缠绵,他语气里带着笑意:“恐怕我的余生,都只能待在解药的身边,你懂我的意思吗?清灵……”
薛清灵这一下子是真的傻了,他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泪花也停在那里不掉了,他傻愣了半晌,而后就开始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我……我肯定是在做梦,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即便不是真的,在梦里听见,我也很高兴很满足的。”
刚刚告白一场,还等着被告白对象回应的裴疏看见眼前的状况也不禁失笑了,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薛清灵自顾自的把耳朵捂上,眼睛也闭上,缩在旁边像个鸵鸟一样,笃定自己只是在做梦。
做梦?
梦哪有这么真实?
裴疏拿起手中的竹笛,把内力传到笛头上,而后把如同千年寒冰似的笛头按在上薛清灵的脸颊上,薛清灵顿时被冻得浑身一个激灵,双手也顾不上捂耳朵了,连忙捂着自己被冻过的脸颊,他傻傻的睁开眼睛,正好撞见裴疏含笑看他的眼睛。
“怎么样?冷不冷?发现不是在做梦了吧?”
薛清灵还捂着自己的脸,依稀还能回想起刚刚那一阵冰冷的寒凉,“你,你一定不是真的裴大夫。”
裴疏嘴角一抽,语气森森,咬牙切齿:“我不是真的,还能是假的?”
“真的裴大夫怎么可能说喜欢我呢。”
“我怎么就不可能喜欢你?”裴疏心里不免有些郁闷了,想想他前生今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第一次跟人表白,对方居然还不相信,还得让他去开个证明,证明他确确实实是真的裴疏。
“我……我没有学医天赋,又蠢又笨,一个问题问了好几次都记不住,明明是很简单的道理,我也理解不了,我我我……我还特别庸俗,喜欢数钱,出门放风筝,连风筝都放不好……”薛清灵语无伦次的说着自己的缺点,说着说着就越来越低落心虚,“裴大夫你医术这么高明,又这么天资聪慧,一定不会喜欢我这样愚笨的人。”
“薛家小公子,你不要妄自菲薄好不好,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要有学医天赋,你明明也有很多优点的,你制得一手好药,还擅长泡茶,做得出一桌子好菜,就连那酒楼里的大厨,都比不上你的手艺。”
薛清灵差点咬的自己的舌头,“……真的吗?”
裴疏觉得自己就差给他写保证书了,为什么他喜欢的人就是不相信他喜欢他呢?“真的,我心悦你也是真的。”
薛清灵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那你会来我家提亲吗?”
说完之后,薛清灵顿时也是神色羞赧,他他他他,他怎么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裴疏:“……”
薛清灵见对方沉默不回答,马上变得神色灰暗,“我就知道,裴大夫你一定是在跟清灵开玩笑——”
“不。”裴疏打断他,“你刚刚还没回应我,怎么突然就转到我要上你家提亲了。”
“回应?要怎么回应?”
裴疏实在是忍不住的抬手,在对方刚才被冻过的脸颊处惩罚性的捏了捏,加深某人的印象,“我刚说我心悦你,你呢?”
薛清灵被揪着脸蛋,说出来的话含含糊糊的:“我……我一直都喜欢裴大夫啊。”
裴疏捏着对方的脸颊不撒手,继续问:“是想让我去你家提亲的那种喜欢吗?”
“是……是……”
行了,裴疏听了对方的回应后,终于松开了揪住对方脸颊的手,并且轻柔的给对方揉了揉。
薛清灵抬手捂着了自己那一块饱受蹂躏的小脸颊,破罐子破摔,执着的追问道:“那你会来我家提亲吗?”
“你为什么一直执着于这个问题?”
薛清灵咬了咬唇,坚持道:“裴大夫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裴疏右手拿着竹笛,在自己左手的手掌心里敲了三下,而后对着薛清灵灿然一笑,“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先不说,你自己想。”
裴疏觉得自己先前已经说了那么多,这个问题的答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
“那我知道了,裴大夫你一定不会来我家提亲的,你怎么可能真的喜欢我呢,昨天你还对我冷若冰霜的,嫌弃我愚笨,下午丢下我独自去临安城里游逛,回来后一头钻进制药室里,都不搭理我一下,就连小苍都不让我喂了……今天早上还跟柳医女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她还邀请你去千金堂,你肯定也答应了吧……是了,人家柳医女多好,医术也好,一点就通,跟我这样的愚笨之人相比,更讨裴大夫喜欢吧……”
裴疏听了他这一通阴阳怪气带着无尽醋意的话,自己也是有不少的闷气要吐出来,“我对你冷若冰霜?我嫌你愚笨?明明是你昨天早上先说我是外人,不能干涉你的家事,后来又甩甩袖子一句话也不说回了家,昨天夜里也是,把我留在医馆独自一个人吃饭,更别说今天早上,你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才到医馆,害我连包子都没得吃……”
“啊?”
“你啊什么啊?去那边坐着。”裴疏语气凶巴巴,撵兔子似的把眼前的薛清灵撵到了小板凳上坐下,而后掀开他的裤腿,从袖子里拿出一盒药膏来,轻轻的替他抹在小腿上的那道疤痕上。
一边抹,还一边磨牙道:“我昨天独自去城里游逛?我明明出城采药去了,回来做了大半天的药膏,你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薛清灵小心翼翼的问:“是为了我吗?”
裴疏没好气的说道:“除了你这小蠢货,还能是为了谁。”
薛清灵感觉到了腿上冰冰凉凉很舒适的感觉,又听裴疏这么一说,脸上表情傻傻的,又是甜蜜笑了两下。
“那……那你会来我家提亲吗?”
裴疏手上的动作一顿,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安静的医馆里却是突然响起了一串奇异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