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约。”
两个有约的人同时到了村委会大楼,姜岩和另一个男的打着手电筒在门口迎接,诧异道:“这么巧?”
他看了看陈又涵,旁边人介绍道:“这就是陈总。”
姜岩跟陈又涵握手。原来上次陈又涵过来时是村长接待,姜岩刚好去县里开会,错过了会面。四人一边寒暄一边往村口走。叶开猜八成又是吃牦牛火锅。反正姜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接风洗尘全靠牦牛火锅完事儿。
到了栋亮着灯的有石头围墙的小院子,叶开心想,果不其然。黄铜火锅在炉子上扑腾着热气,方正的石桌上摆着四碗牦牛酸奶、藏式牛肉饼和粉丝汤,还有烤小羊排和盐焗土豆,姜岩自己掏钱的标配商务接待餐,是这个村子里的最高档次。
村长是藏族人,坐下后二话不说先拎起錾花银壶,给众人倒满了一大杯青稞酒。
姜岩还摸不清门道,介绍道:“陈总就是学校项目的捐赠人,小开,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陈总。”又对陈又涵道:“这是我的学弟,这次来是想牵头做一个乡村公益教育慈善基金,陈总在这方面有经验,还请多指教指点。”
陈又涵意味深长地笑:“姜书记客气了,我一定知无不言。”
灯光下叶开脸有点黑,四人碰杯,他闷了一口。
陈又涵递话给他:“青稞酒容易上头,酒量不行的话还是少喝一点。”
姜岩马上笑:“陈总和达措不必说了,肯定是海量,小开也不错,算起来,这里四个我酒量最差!”
陈又涵不动声色地问:“是吗,看来姜书记和小开同学经常出去喝酒。”
叶开在桌子底下踹了姜岩一脚,姜岩以为是达措不小心踢到了他,视线往下瞥了一眼后不以为然地笑着抖爆料:“他刚开始也不行,硬喝出来的。”
陈又涵知道叶开喝醉的德性,听到姜岩这句话,先抬眸仔细看了他一眼,确定他面目周正自有一股端方正直的气息,才略微安心,压下莫名其妙的嫉妒,淡淡道:“是吗。”
村支书达措夹了一筷子牦牛肉片,豪爽笑道:“小姜也不错!我还以为清华来的高材生肯定不能喝,没想到第一天就让我们大吃一惊!”
以黄铜锅为分界线,桌子的右排陷入了微妙的死寂之中。陈又涵攥着筷子,半晌都没有动作。
叶开捂住了脸。
良久,他听到陈又涵缓缓说:“原来姜书记是清华的学生,难能可贵。”
姜岩谦虚道:“过奖过奖,不值一提,小开成绩比我好,大一就跟着我们打花旗杯。”
叶开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别说了。”
陈又涵意有所指:“小开同学看着家境不错,怎么没出国?”
姜岩二百五一样,跟他一问一答特别快,马上附和道:“对啊,小开同志,你怎么没出国?”
叶开语焉不详地敷衍过去:“没申上。”
姜岩挑眉:“你?申什么没申上?哈佛?麻省?”
这两所学校的通知书都在邮件里躺着。叶开点点头:“对,眼高手低失败了。”
他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只在觥筹交错间强颜欢笑。到后来连神经比吊桥铁索还粗的姜岩都察觉到了不对劲,酒饱饭足抽烟之余,拍拍背故作老成地安慰道:“没关系,我们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也不差!哈佛什么的,研究生再申请也不晚。”
过八点,风几乎静了,夜空中一丝云也没有,银河浩瀚,如玉带横贯东西,夏虫匍匐在草丛里长长短短地鸣叫。
四人在路口分别,都是不同的方向。姜岩莫名觉得陈又涵可靠,放心地把小学弟交给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陈又涵终于忍不住问,语气低沉而温柔:“怎么没出国?”
叶开无从回答。
他为了陈又涵玩儿命似的学了一个高三,就是为了可以留在国内。后来他又绝望到想不顾一切地跑到最远的地方,然而瞿嘉却不放心。他那时候的状态的确可怕,沉默寡言几乎陷入抑郁。是爷爷说,“开”字是开阔的“开”,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心里有什么难关,不要忘记山水几重,洞天就在绝境处。
“我把你可能上的学校都翻遍了,”陈又涵顺手摘下一朵小野花,“难怪没有找到你。”
叶开心里一颤,脚步停下,他回头:“……你找我干什么?”
月光下,他看到陈又涵勾了勾唇角,带出一个很淡的笑。
他的确没有资格找他。叶瑾的合同里写的明明白白,“未经甲方同意,乙方不得擅自约见、接触叶开先生”,他盖了章的。只是人到绝境处,总要抓着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哪怕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的、镜花水月的。他那时候已经做好了此生都失去他的觉悟,只是怀着侥幸——不能在一起,那知道他在哪里也好;说不了话,那远渡重洋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怎样都好,不要杳无音讯,不要连一个消息都不愿施舍给他。
“没什么,想知道你有没有好好念书罢了。”陈又涵轻描淡写。
五瓣的小圆花在星光下泛着幽幽的蓝,陈又涵夹着烟,另一手掐着花梗递出去,半真半假地说:“没什么可以送的了,我不值一提的真心,你收着玩儿吧。”
像一个在愚人节说真话的胆小鬼,像一个在小丑面具下哭的喜剧大师,像一个想送礼物却怕对方嫌弃不值钱的穷鬼。
叶开不听他骗,面无表情:“上次你送蓝宝石也是这么说的。”
陈又涵惨淡地笑了一声:“你还是这么可爱。”
“一想到你的可爱有一天都归了别人,我就睡不着觉,梦里也做噩梦醒过来。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嫉妒过任何人,但我很嫉妒姓卢的,很嫉妒,非常嫉妒,嫉妒得发疯。如果不是因为你爱他,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奇怪,“你爱他”这三个字在陈又涵心里是绝对的禁地。此刻说出口,心里却忽然一松。夜空下再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松了,是空了。因为是空空荡荡的,所以也没什么好紧张痛苦的了。
叶开无动于衷,甚至从容地纠正他:“他不姓卢。”
陈又涵“嗯”了一声:“那天吻了你,是我不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努力做到祝福你和他。”
“然后呢?”叶开冷漠地问。
“然后我差不多也老了,”陈又涵咬着烟,眯眼,沐浴着月光一身落拓不羁,“爱怎么怎么吧。”
叶开冷冷地盯着他,吐出两个字:“傻逼。”
第71章
被骂了傻逼的人身体明显地一僵。
随即佯装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 说:“好凶啊, 开玩笑而已。”
手臂垂下, 蓝色的五瓣小圆花掉在黑漆漆的田埂上。陈又涵唇角勉强地向上弯了弯。他在说什么狗屁东西?又在扮什么深情难忘?
叶开果然不愿再看他拙劣的表演, 眼神淡漠地在他脸上一瞥, 径自转身向前走了。
长长的近一公里蜿蜒山路, 两人走得很慢, 偶尔惊动犬吠。灯一户一户渐次地熄灭,村庄静默在星光下。
到了扎西家, 动物都睡了, 二楼客厅亮着光。扎西坐在火炉前用一块软布擦着他的藏刀。叶开停下, 问:“有酒吗?”
扎西把刀刃收进漂亮威风的刀鞘中,容长的笑脸在黄色电灯下更显黑红,他擦擦手:“有,有青稞酒。”
叶开揣着兜, 微微一笑:“给我四瓶。”
陈又涵取下嘴里叼着的烟, 怔愣而诧异:“你干什么?”
叶开没理。过了会儿, 扎西抱出来四玻璃瓶一斤装的青稞酒。叶开接过,凌空扔给陈又涵两瓶。陈又涵手忙脚乱地接住,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叶开转身下楼:“扎西,帮我们留门。”
扎西点点头,重新坐回火炉边擦他那柄宝贝的银刀。
下楼的动静惊得牲畜们一阵骚动。
叶开一只手夹着两只玻璃瓶颈,刚走进院子就被陈又涵一把抓住:“你是不是有病?”
“又涵哥哥,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有多能喝。”叶开温和沉静地对他对视:“你不是对我旧情未了吗?我给你机会。”
陈又涵条件反射地想矢口否认,但动了动嘴唇, 竟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你这样我真的很困扰。”叶开转开瓶盖,抿了一口,神情纹丝不动,简直像在喝水。
“你知道,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真的藏不住。”他又喝了一大口,抬起手背擦擦嘴角,姿态慵懒,从容而漂亮,“我该说你什么好呢。是两年不见心态老了么?才会做出回头找旧情人的傻事。还是人到中年后知后觉自以为找到了爱情,想回头捡起来?”
陈又涵艰涩地牵出一个浅笑。被当面戳破的难堪都比不上内心剧烈的恐慌。随时越界的关心,言语里若有似无的暧昧……只要叶开不挑明,他便还可以自欺欺人地继续下去。戳穿了挑明了,他还怎么若无其事地继续?狗都没这么贱。
“我说了,是开玩笑,不要误会。”他兀自镇定。
叶开嘲讽地一勾唇角:“我误会什么?是误会你看我的眼神,还是误会你iPad的屏保?”他甩开陈又涵的手,推开院子门,走向夜幕下黑而静谧的草甸,向着遥远的沐浴着星光的雪山的方向,“……是误会你一句又一句的暗示试探,还是误会你在我面前卑微到根本不像你的小心翼翼?”
陈又涵仓皇地转身往回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电话铃声响。
叶开接起电话:“喂。”
陈又涵的脚步凝滞。夜越深越冷,他开始发抖。
“想,当然想。”叶开背对着陈又涵,声音低沉,“还有一星期回去。……日料?好啊,……没什么特别的。在看雪山。嗯,晚上也能看……心动?别骗我,你哪里有时间……我当然会失望。”
他自若地在电话里和Lucas聊了三分钟,结尾的“晚安”异常温柔。
“又涵哥哥,我只给你今晚一次机会。”叶开慢慢地走入草甸,“聊聊吧。”
土壤松软,草场外缘,低矮的灌木坚硬刺人。高大的青稞架在月光下看着古怪而迫人。叶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近二十米,柔软的青草终于在脚下绵延。夜露打湿了他的靴子和裤脚,他却毫不在意。席地而坐,安静地等了十几秒,陈又涵在他身边屈膝坐下。
“去北京后没人管我,我天天晚上都喝酒。姜岩就是在酒吧认识的。你一定不敢相信,我一学期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交到。姜岩是第一个,我跟别人打架,他帮我解围。”叶开握着酒瓶抿了一口:“他大四,在学校里的时间很短,但一有时间就拉着我。没有他,我不知道要堕落到什么时候。”
“Lucas是在法国滑雪时认识的,我这两年的假期都在温哥华度过,他很巧,也是温哥华人,而且离外婆家很近。他经常玩笑说或许我和他很早就见过面了。又涵哥哥,缘分这个东西有很多种解读方式,以前我觉得我和你是天造地设的般配,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后来我不这么想了。你看,我和Lucas也可以说很有缘分。”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国外上学吗,是妈妈不让。从前我心里打定主意绝不告诉你,但既然已经在努力放下,也就无所谓了。那天从你家里出来后,我就成了哑巴。”陈又涵猛地扭头看他,看到叶开低头自嘲地浅笑了一声,“一个多月,应激性失语。瞒了半个多月没瞒住,我妈差点让人去砍你。她不敢再放我一个人在国外,说什么也要我留在国内。幸好——幸好当初我为了你,真的拼了命考上了清华。”
陈又涵捏紧了酒瓶,胃绞成了一团。
“我甚至差点进精神病院——也差不多了,反正都是精神科看好的。吃药,催眠,做开导和语言复健——算了,别被吓到,也没那么恐怖。”叶开眉眼温和,星光暗淡下去,他眸中的情绪沉静而深沉,“早就过去了,我现在没问题的。”
不等陈又涵说话,他深呼吸一口气,又说:“写那封信是骗你的,什么‘我们都要向前看’,我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洒脱。我差点死了,不停地生病,生病也在想你,想你怎么不来看我。生病真的很痛,我每天看着病房门口,最初都在做梦你会不会来看我。不谈恋爱了,我还是你弟弟对不对。在一起一年多,但我们认识了十八年,十八年,就算一条狗养了这么久要病死了,你也会心疼的。”
陈又涵咬着牙,下颌线僵硬紧绷得如同石刻。他沙哑而痛苦地说:“我不知道……宝宝,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你可以知道的。”叶开静了静,“你找过我吗?你只是没有找我,也没有过问过我到底过得好不好。”
陈又涵似乎有话要说,却最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说这些,不是想告诉你当初我有多可怜。我现在回头看看都觉得不可思议……又涵哥哥,”叶开近乎窒息,呼吸了两次,才继续说,“我当初怎么会那么爱你。”
“当初”两个字刺得陈又涵鲜血淋漓。
“只是交换了两百亿的话,我其实不会这么痛。我理解,真的理解,我说我也会这么选不是在自欺欺人,立场交换,我真的会这么做。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我爱上你,是建立在了解了全部的你的基础上。”他抿了抿一侧唇角,看着鞋面被沾湿的青草沫,“……只是我自以为你爱我如同我爱你,我从没有怀疑过,原来你真的会对我厌倦。”
他说完这么一大段话,长长地舒了口气,举起瓶子和陈又涵手里边的碰了碰,“讲了这么多,好像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你随便听听吧。”
雪山真的在发光。他遥遥地仰头看着。风穿过黑色的原野,像一个呜咽的牧人。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线滑入胃里。灼烧的感觉后知后觉地从四肢百骸涌上来。……酒,果然是好东西。
“你呢?这两年有找到喜欢的……”叶开笑了笑,“应该是没有吧,否则现在也不至于回头找我。我花了多长时间去忘记你?喝醉一次,就幻想一次你现在正和谁在一起,是高是瘦,是男是女,长得好不好看,可不可爱?温不温柔。你会不会给他煎牛排,会不会带他回家,指纹库里有没有录进新的指纹?你不会叫他宝宝,会不会也和他说,真想每天都能见到你。他会不会帮你打领带,会不会帮你叠口袋巾,上床时是坦荡还是害羞,会不会把你迷得从此以后再也想不起我——”叶开低下头,手掌紧紧贴着紧闭灼热的眼眶,“太痛苦了,陈又涵,真的很痛。比当初在你门外被你拒绝更痛,痛到我终于不敢侥幸。”
“和你说这些,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今天看到你iPad的屏保,我很生气,又荒唐又生气。”
陈又涵沙哑地回应:“回去就换。”
叶开似乎觉得好笑,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因为你觉得我无耻。”陈又涵仰脖灌下一大口酒:“在带给你这么多痛苦以后,我怎么还有脸表现出对你的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