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恺没回答,不过低笑出声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他是个机灵人,不可能在相处时让他非弟感受到任何不舒适,于是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向别处。
“既然赚钱,若是有机会,也请非弟照顾一下我雍西关将士和百姓呀。”
“边塞苦寒,胡骑连年犯边,生活比中原已然难上百倍。非弟之前放出豆腐和火炕,已然给不少人家找到了新的生计,今冬城中冻死民户少之又少,水泥和陌刀之功更不必说,我代封家和边军谢过宁矩子之恩。”
说着,封大公子忽然站起身,对着宁非行了个大礼。
宁非愣住了。
当初放豆腐方子的时候,他的确是有改善民生的想法,但他没想到,身为军事主帅的封恺竟然也会关注庶民的生活。
他一直以为,像暮野兄这种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都是封小弟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孩子差不多,喊着“何不食肉糜”。
同一个爹,同一个娘,竟然不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封小弟是幼子,又是个十来岁的中二少年,一开始娇生惯养很正常。可他爹封大都护是个很接地气的人,宁非几次接触下来,感觉封伯晟性情豪爽,粗中有细,为人却不怎么摆架子。
至少对他宁非没摆过架子,封大都护本人有点糙,也不怎么讲究繁文缛节,否则也不会把小儿子打发到乡下收猪相猪了。
说起了,封小弟虽然之前有点中二,但是现在已经变成了乖乖听话的五好少年,更难得的是这孩子还保留着赤子之心,对认定的朋友掏心掏肺,可见封家一家子人的家风和教育都是没毛病的。
这样的合作伙伴,应该可以放心吧。
想了想,宁非忽然正襟危坐,神情变得郑重。
“封大公子。”
他忽然改变了称呼,这让对面同样正襟危坐的男人眸光微闪,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
宁非停顿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棉布衣。
“可知我这棉布哪里来的?”
封恺回答。
“是织机织出来的吧?非弟这布细软绵密,想来应该是颇费功夫。”
这个结论,宁非不置可否。
他从炕台的书架上取下一个桦皮本,放在封恺的面前。
“迄今为止,我墨宗只买了一批布,共230匹,被阐宁彭氏的管事一笔买走,出价300金。”
“当然,这次是遇到了个冤大头,以后未必能赚这样多,但翻二倍或是三倍绝对没问题。”
封恺翻开账簿,下一刻,千军万马亦从容的男人,也忍不住眉头跳了跳。
见此情景,宁矩子笑了。
“今日布坊发薪,封大公子可愿随我一看?”
封恺点头,合上账本。
“自然是愿意。”
他站起身,脸上的神情竟然十分认真。
“还请非弟带路。”
带封恺参观布坊,也不算是宁非的一时兴起。
布坊将来要招工,最直接的来源就是雍西关的定安城。
织布坊需要是女工,不和定安城的主人提前打好招呼,以后有卫道士跳出来骂墨宗居心不良、诱拐妇人,就麻烦了。
而且借着这个机会,他也想让暮野兄见识一下职业女性的力量。
边城民风彪悍,也不讲什么深闺妇德,恶劣的生存环境更容易促进女性劳动力的解放,而有更多劳动力投入生产,也会给定安城注入新的生机,便如同那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豆腐坊,不也带动了一个坊市的生意?!
在这一点上,墨宗和封家可以做到双赢。
以前宗门没钱,大家赚来的辛苦费购买食物和日常用品都不够,也没有余钱给大家分。
今年宗门添了不少进项,宁非便将账拢一拢,按照各组的工作量给大家发工资。
当然,以后在宗门内部也要有现金流动,比如去新食间吃饭要付费,日常柴米油盐都要换算成银钱。九凌湖的定位是城市,不会仅仅局限在墨宗内部,还要吸收大量外来人员,有些规矩要先确定好。
织布坊的账很早就做好了,宁非拜托梅大娘将一部分金换成银钱和米粮,早上全部交给了萍花,算是对她的另外一个考核。
是以今天午后轮班结束,萍花代坊长并没有马上解散众人,而是召集布坊所有织工都叫到布坊,然后推了一个大木板出来。
众女工的精神顿时一震,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那块木板谁都认识,是萍花和秋婆婆用来记录大家织布量的东西,每个轮班结束都会更新数据,织布坊的人能实时看到自己的工作成果。
不过这板子换过一次,就是之前矩子拉走所有存布的那一次。之后木工房又送来一块新的,重新开始计算成绩。
那些织好的布,据说是要让梅大娘带去定安城卖掉了。矩子之前有话,言说卖的钱除去棉纱成本和必要的开销,会分一部分给她们这些织工。
现在萍花又把这块老木板拉了出来,这是要……
她们还没敢想,但萍花小姐姐却十分敢说。
她抖了抖手里的钥匙,声音格外清亮。
“各位婶子姐妹们,今天矩子给咱们发银钱啦!”
第123章
不单单是织布坊, 墨宗几个作坊都在分钱,坞堡内接连几天都是喜气洋洋的。
木东来今天感觉底气异常充足。
铁匠坊最近接了雍西关一笔大生意,五百把陌刀已经卖出去了, 接下来还有源源不断的后续订单,根本不愁没活干。
匠房的人是不怕干活的, 活计越多越有劲, 尤其是看到结算时分的银钱,更是集体打了鸡血, 一家之主的自尊心爆棚。
除了银钱, 匠房还分了不少米粮肉菜, 高炉旁的欢呼声差点掀翻矿车,人人喜上眉梢,这让身为铁匠坊负责人的木东来十分扬眉吐气。
当然, 他这个扬眉吐气,主要是冲着家里的婆娘王氏的。
最近他总感觉自己的地位直线下降。王氏和家里那两个丫头时不时就不在家中,把他和儿子打发到食间凑活, 天天冷锅冷灶,娘们大晚上还出门, 这像话吗?!
还不让问, 问就说是去织布坊上工。
之前得房子的织布机他也不是没瞧见过,不错是不错, 织出来的棉布也细软,但一个人能多少出来?哪像他们铁匠坊烧铁水, 一炉就差不多能打两三把兵刃, 能和他们比?
这口气,木东来憋了很久了。
以前是他自己憋,后来经常到新食间混饭, 竟然也找到了不少难兄难弟。原来坞堡里有家眷的爷们,最近出现在的新食间的都在明显升高,很多也都是带着家里的小子,见了面就相互吐苦水,骂婆娘异想天开,没事找事。
久而久之,竟然还隐约形成了一个“糟心婆娘”联盟。几乎每个匠房的人都有在,大家同仇敌忾,齐齐把矛头指向了最近刚成立的织布坊,等着看那些婆娘的笑话。
其中的某些人,对萍花作为织布坊负责人十分不服气。言说论资历那应该是秋婆婆来,论贡献首推刘通。萍花一个刚进来不久的丫头,以前是个劁猪匠,怎么混来混去就成了一座匠房的领头人了?
不熬资历,还是个外来户,墨宗以前可从来没有让个黄毛丫头管事的先例!
议论归议论,可没人敢直接跑去和宁矩子呛声。
现在墨宗众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跟着矩子有肉吃,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肉,能咽下肚子的那种,可不是画在沙地上一盆水就给泼没了的大饼。
是以今天木东来拎着东西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膨胀的,刚一进门就朝房里吼,叫大丫二丫和婆娘过来给他提东西。
但是,并没有人回应他。
他儿子木合从屋子里出来,见他手中提着的肉,乐得一蹦高。
“爹,咋今天有好吃的啦?!”
“嗯。”
木东来矜持地点了点头,对儿子的捧场十分满意。
他四下里看了看,没见到妻女的人影,便低头问儿子。
“你娘和你姊妹呢?”
木合摇头。
“不知道。”
他想了想,然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噢,娘和阿姊她们今天要上工。”
“吓!上工也没这晌头都不回的呀,这是闹什么幺蛾子!”
木东来憋气地将手里的肉菜放到地上,进屋脱了鞋上炕躺着。
小木合是他爹的跟屁虫,也一起进了里屋,一边往炕上爬一边问道。
“爹,这肉咱晚上吃不?还是去牛婶子那里打饭啊?”
“吃!为啥不吃?就今天晚上吃!”
木东来撇了儿子一眼。
“这是咱铁匠坊发的福利,爹今年赚了不少钱,儿子看到没,铁匠坊才是宗门里最有前途的地方!”
“等你娘和你阿姊们回来就让她们给这肉烧了,老爷们就得这样养家,这叫顶梁柱。”
木合似懂非懂,两只眼盯着那块肉,口水滴答。
木东来也不去管他。他现在心情十分激动,还有点小亢奋,不停地脑补着妻女回来时候惊愕的表情。
到时候他也不骂她们,就让她们自己品,自己品品,到底啥才是女人的正事!
木东来在家殷切期盼妻女回来认错,王氏却正紧张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大木板,手指紧紧抓着两个女儿,像是等待放榜的补课生。
她学得慢,之前一直有点跟不上进度,甚至还不如自家二丫头灵巧,为此没少受自家爷们嘲笑。
王氏知道自己不是个灵巧人,但性子却很有韧性,爷们冷嘲热讽都不走心,逼急了就回怼两句,自己一有机会就在家琢磨技巧,勤加练习。
渐渐的,她竟然也摸到了其中的窍门,开始跟得上别人的速度,甚至靠着稳定的质量逐渐反超。
最后一次统计,她竟然一跃蹿升到第五名,也算绝地翻身,扬眉吐气。
今天矩子给大家发钱,萍花又推了这木板子出来,明显是要按照干活量来结算呀。